以時興話說,夏華屬于80后。我注意到,凡是80或90后的出書者,通常都會輕裝上陣,自編自序,這樣做至少能有話說在前面。夏華似乎有些內(nèi)斂,不大熱衷于標(biāo)新立異。盡管新聞、寫作集于一身,且各得成果,但他還是有點循規(guī)蹈矩,執(zhí)意讓我寫幾句。
我之所以樂意為之,因為兩人不僅同住在這一北方小城,且居所僅一河之隔。他東我西。這在榆林這座小城因地下能源而引發(fā)淘金潮,導(dǎo)致人口愈來稠密使得蝸居日益擁擠的今天,仍能穿河相望,近于咫尺,難得。其次,盡管年齡有懸殊,我長他少,又都分別來自兩個不同縣區(qū),我南他北,因緣是書,都好接觸,得閑就翻翻,容易引出話題。有話題就有交流。他是府谷人,以往稱草地,于內(nèi)蒙河套接壤,陜北民歌的故鄉(xiāng)。
與夏華相識似在七八年前吧?其時他是剛從院校畢業(yè)的學(xué)生,待聘。我寄居榆林供孩子念書,攜家?guī)Э冢槐阕邉?,挺多就近與熟人聚聚而已。夏華孑身一人,行蹤自由,每次與熟人相聚,總會出現(xiàn)他的身影。這表明,夏華和我的熟人也都熟悉。交談得知,他學(xué)的是影視專業(yè),這就有點麻煩。若在榆林持續(xù)守待,恐怕不會有何結(jié)果。依我短淺的目光看,榆林自古為邊陲之地,除以兵戎相見之外,農(nóng)耕與游牧亙古未變。前者留有舊跡,大都殘破落魄,后者也開始萎縮。自探明地下有煤、有氣、有油、有鹽以來,由冷變熱幾乎一夜之間。地方看似擁有,明顯力不從心。這樣埠外人就傾群涌入,各類能開掘深挖的機器滾滾而來,其情形倒有點像短兵相接。非烏煙而充滿瘴氣,飛揚的塵土覆蓋了城鄉(xiāng)。夏華是要靠精密鏡頭吃飯,這里暫且顧不得這么優(yōu)雅。那么手中握著的鏡頭,不得不乖乖往回縮。
不久,聽說他到榆林以西一家縣份報紙做采編去了。隨后,陸續(xù)有報紙寄來,竟是四開八版,圖文有致,首尾套紅,據(jù)說輻射三邊諸區(qū)域,頗顯生機。夏華是編輯兼采訪,附帶文化副刊,常來約稿,希望寄些文字過去。我以“書生人情紙半張”的情分,把一些適合于報紙登載的短文翻撿出來,改改,謄清寄去。這樣一來,報紙上就有了我的一些短文,三邊讀者見到拙作,居然有不嫌棄的,以致由文識人,終成朋友,其中就有我的親戚——一位長者,因同好而常在報紙上相遇。見了面話題總是這份報紙,自然也就說到夏華。
年輕,刻苦,任何事做得有板有眼。采編之余,自己也寫。新聞以外,散文也時常見到。
再后來,發(fā)現(xiàn)他的名字補入報端職務(wù)者行列。這表明,他不僅采、編、寫,還得組織協(xié)調(diào)群體作為。如此變化,也就在短短一兩年之內(nèi)。
有了職務(wù),似乎就能多些走動自由。夏華不時返回榆林,常有小聚。飲談,也搖骰子。老練成熟之外,酒量也明顯長了。到了興頭,甚至半斤八兩不在話下。聚畢有時就隨我回到居室,躺在一只床上,仿佛聚興未消,依舊滔滔不絕。稍不留神,天也就亮了。
兩人傾談最多的還是閱讀。他像是對舍間書架陳列之物近乎迷戀。翻來翻去,愛不釋手。我對他的嗜書情結(jié),打心眼兒支持。也就滔滔不絕,尤其向他推薦些值得讀卻不易找到的讀物。也向他介紹一些不古不今卻滿含厚重的人物。所謂不古,是與古有聯(lián)系。所謂不今,則與今又留有距離。對歷史有承傳,于未來有延伸。這樣的人物,即便少,絕非沒有。譬如,“生于大清帝國,活到社會主義”的張中行(1909-2006),“所經(jīng)歷,大至改朝換代,小至由繡鞋三寸變?yōu)?8號尖頭高跟”(《流年碎影》),卻在古稀之前于中國文壇仍無大名?;蛞蜻^余布衣行頭,過于淡泊,不被常人所知。我在80年代中期有幸識得他,還是通過《隨筆》和《讀書》兩種刊物。時??吹剿奈淖?,覺得與所有在世學(xué)者或作家的不一樣,給人留有咀嚼的東西多。由此開始尋找他的文集,終歸見不到。后來是在友人朱兆奇先生的藏書架上看到幾冊,一并借來。其中有一冊《舊燕》,是由北京廣播學(xué)院出版社于2000年出版。著者自選集。白色書封,紙質(zhì)微澀,拙樸而淡雅,我是看了又看。前提是借人的,盡管兆奇先生落落大方,可我還是完璧歸趙。這樣我只能空空回戀。于夏華相敘時,就不得不談到這本書。囑他不妨留點心,見到就別錯過。
我佩服他的記憶力。說罷這話大概有一年之后吧。一日,正值他返回榆林期間,打來電話,說在廣場有來自西安多家書店展銷舊書,一律半價,約我同去看看。我應(yīng)約前往,果真一堆連著一堆,占去大半個廣場。書是過時書,但絲毫不顯陳舊。因為人稠擁擠,兩人剛碰面就被擠得各奔東西。我們只能各瞅各的。不多一會兒,他就在人群里喊我,揮著手臂,使勁朝我走來。到了跟前,我才清楚看見,他手里竟掂著兩本《舊燕》,一臉興奮,如獲至寶。此神情,至今如在眼前。
他勤于讀,又好書,這就越發(fā)拉近了彼此的距離。此后見面,總要去逛逛書店。那會兒“席殊書屋”尚未倒閉,柳老板也很珍惜,設(shè)法組織純粹書籍,我們?nèi)チ丝傆兴?。掏錢之外,心存感激。遺憾的是,榆林這唯一一家肯兼營非流行熱鬧讀物的書店,幾年下來也就解體了。慚愧,我們這些讀者還是支撐不起一家像樣的書店,枉費柳老板的一片苦心。再看,來榆林淘金者數(shù)以萬計,進書店的終究寥寥無幾?!跋鈺荨本瓦@樣壽終正寢,柳老板只能另謀他業(yè)。至此,我和夏華也就再無書店可去。
既然沒處去,就在自家屋里翻。我的書架存書有限,卻也夠他翻揀一陣子。一壘一壘拿去,一次一次送還。在這往復(fù)來去中間,自然能沉淀若干心得和體驗。與他年齡相仿的,也還認識一些,如此執(zhí)著于書的,他是較為突出的一位。以蘇東坡的意思:人瘦可肥,士俗難醫(yī)。作為文化名下的新聞業(yè)者與文學(xué)作者,人不少,是否都愿意避俗,未必。其中夾雜了不少的苦??啾M甜來畢竟漫長。夏華年華初綻,提前有此警覺,甘愿吃苦,我想,至少于其未來有裨益。難得。
又一次晤面,他來征詢意見,看是繼續(xù)留守原處,還是主動告職。依常例,既然做得挺好又得各方信任就該持之以恒,而我的態(tài)度是:成全人的地方,未必能成就人,假如情面允許的話,建議離開。
沒準(zhǔn)已經(jīng)有人找過他了。人若稍有了名氣,有點像芝麻花開似的,節(jié)節(jié)會被外人看到。陸續(xù)找夏華的有那么幾家媒體,希望前去賣力。這時夏華反倒有些騎虎難下。
我不知道他是在怎樣的情形下依依惜別的。總之,很快被聘至一家大報的駐榆機構(gòu)。他首先選擇了外出培訓(xùn),后經(jīng)考核,正式成為國家注冊記者,然后原路返回,同這家駐榆機構(gòu)繼續(xù)合作。
思維敏捷,長于洞察,這給夏華從事新聞幫了大忙。他把視線伸向社會不同層面,總能發(fā)掘出深層次的東西。他的新聞稿一經(jīng)發(fā)表,即被轉(zhuǎn)載,遂成氣候。屢屢如此,反復(fù)這樣,不想出名也由不得他。原本關(guān)注他人,反而受人關(guān)注。甚至一些喊冤叫屈的,也都紛紛找上門來。夏華又有率直的一面,貼人、貼車、貼辦法。走訪查證,秉筆呈書,結(jié)果往往是無須動干戈,亦可化解不少冤屈。每次談及類似經(jīng)過,憂與樂同時出現(xiàn)在臉上。
有關(guān)文學(xué)寫作,知道他有情結(jié)而未必有精力。但在4年前,他就有印書計劃。書稿業(yè)已成型,有人開始幫他設(shè)計書封了,卻被他自己叫停。他把文學(xué)看得更為神圣,好像不愿倉促出手。直至不久前的熱天,外人正還找地方避暑,他則埋頭于案前,專心整理他的這些文字。
統(tǒng)攬書稿,篇幅較多的,還是這些情感文字。這是他的早期作品。年少往往多言愁,因為生存遠未形成根系,難免有恍惚,就少不了搖曳。有點像飄飄垂柳,看似風(fēng)景依依,對于柳樹而言,或許正是一種負擔(dān)。
夏華出生于鄉(xiāng)下,自幼觸目所及,不是山川,便是河流。房前屋后,瓜棚豆架,類似心靈搖籃,他在這種風(fēng)景里成長。如其所言:“家門口是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河,……河的對岸是連綿起伏的大山。斜坡上幾畝地工工整整的排列著。許多茂盛的綠樹與山色相對應(yīng),分外奪目,點綴著古老色調(diào)中的一切……這條在大人們看來平淡無奇的溝谷,在我們這些童稚的眼里卻是一方不可多得的樂土。農(nóng)閑時,粗識文墨的父親會教給我一些通俗易懂的古詩及傳奇故事,讓小伙伴們羨慕不已。學(xué)一當(dāng)十使得我竟煞有介事地給我們的這方樂土起了一個名字——‘桃李園’。我童年的快樂光陰大都是在‘桃李園’度過的?!保ā队洃浿械娘L(fēng)景》)。
或許就是父親這“粗識文墨”,有些點化效果,開啟了夏華的為文天性。成人之后“待到假期,我便回到了‘桃李園’的懷抱。每天早晨,我都要到我的‘桃李園’里背書,朗朗書聲讓山谷響起陣陣回音”(《記憶中的風(fēng)景》)。
幼年,于人一生有關(guān)聯(lián)。曾有人也說過,大意是:襁褓期致人以無意識回戀,少年生活建造了潛意識家園。回戀與回歸,都在無意識中發(fā)生作用。尤其對不太安分守家還想到外面世界周旋的,世界終究不是自己的,周旋起來并不一帆風(fēng)順,心靈就有偷懶傾向,自然要回歸。但那個精神家園好像門戶緊閉,原本熟悉卻又加進來些陌生,眼前變得迷迷茫茫。如果從文,文也就不免凄凄切切。夏華離開家園復(fù)又離開校門,所有不能擁有,所學(xué)不能有所用。希望情感有所托,可是月總在風(fēng)中飄,依風(fēng)而立翹首探月終至縹緲。“那些與之相關(guān)的動人往事常常會出現(xiàn)在夢境中,醒來后卻是無邊的失落”。于是就有了《寂寞秋歌》、《那個冬天很冷》和《相逢是首歌》這樣的文字,輕曼婉約,玲瓏剔透。愁緒如絲,絲絲相連,構(gòu)成一幅幅優(yōu)美的情感彩帶。
其次,寫人。筆下有他的偶像,是中學(xué)時期的老師,曾在心靈困頓時刻給過撫慰。這位被他尊為恩師的徐老師,大概能影響夏華一生。由此亦可看出他為人的坐標(biāo)。《胡詩人別傳》則是冷眼旁觀之作。這位胡姓詩人,寫詩20年,身份由劇團箱管因詩而調(diào)至縣文化館專職寫詩再由詩人變?yōu)閳蠹堉骶?。胡詩人看似浪漫,結(jié)果適得其反。尋常人舍近求遠,他就要舍遠求近。在一次省委書記視察該縣之后,報道中把省委書記的名字列在市委書記的后面。市委書記也沒見得幫他什么忙。報紙印刷一期也就???。主編一職稍縱即逝,只能回去繼續(xù)寫詩。
夏華本以散文見長,《胡詩人別傳》一文卻頗能看出小說筆致。注重細節(jié)刻畫,使得胡詩人活靈活現(xiàn)。于人物背后,潛存著作者對社會諸環(huán)境的思考。
此書為夏華首次印行個人作品集。畢竟沒有像胡詩人那樣寫作20年的經(jīng)歷,某些篇什稍欠凝煉,這也難免。他的今天,是為了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