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和大自然息息相關,命運相連,高峻的山嶺淹沒這些僻遠的村莊,同時也護佑著他們居住的環(huán)境。崇山之中,歲月悠悠,古老的山嶺與天空同在,綠色的叢林與大地共呼吸。秦嶺地區(qū)的深山幽谷之中,除了生活著眾多的珍稀野生動植物,也生活著無數(shù)山民百姓。千百年來他們保持著自己的生存方式,與山野和諧相處,他們也渴望走出山林,也期盼溝通外界,但是急功近利的發(fā)展突破,有時候會造成人類無法彌補的缺失。10多年來,秦嶺地區(qū)陸續(xù)實施了林地保護和恢復的天保工程,開采森林被禁止、獵取野生動物屬于違法犯罪。山區(qū)農(nóng)民得益于國家退耕還林政策,依靠綠色的大山繁衍生息,逐漸習慣了與古老的大山和諧共存。在現(xiàn)代性和傳統(tǒng)性之間,我們的欲望和現(xiàn)實尋找著平衡。
2006年秋天我去秦嶺山區(qū)采訪當?shù)剞r(nóng)民,選擇的一個采訪地點是留壩縣獅子壩。獅子壩在西河的上游,西河則是褒河上游的一條支流。獅子壩是沿著西河鋪展的一帶河谷平地,我們沿著西河邊的公路上行,這條公路正在擴建加寬。這是從留壩西河口至鳳縣平坎鄉(xiāng)的公路,留壩和鳳縣兩個縣都在西段秦嶺的腹地,人們?yōu)榱藴贤ㄍ饨?,對公路滿懷熱望、充滿著激情,而在山區(qū)修建任何一條連接縣域甚至鄉(xiāng)村的公路,都是需要翻越高大的山嶺的。人們渴望溝通,渴望把隱沒在大山中的村鎮(zhèn)與村鎮(zhèn)連接起來,渴望與外界交融溝通,這樣的渴望有時候甚至達到狂熱的程度。這種狂熱的結果,就是不惜運用一切想象力和現(xiàn)代技術,對大自然的本來形態(tài)進行修改,使之符合人類的需要。這種狂熱的潛在危害是自然環(huán)境被破壞被損毀的程度加大,人居環(huán)境的惡劣日益加劇。
西河是沿岸的山都在河谷地帶緩慢變幻,形成了一個個小塊兒的河谷平地,或者肆意鋪展,讓河流繞一道大灣,鋪展處就形成一些小小的半島。在這些平緩的地方,都居住著幾戶農(nóng)家,他們的房屋從樹林和玉米地中間露出來。
道路順著峽谷河流修建,兩邊都是高大蒼翠的山。山都是從谷底陡然升高,山上露出一段段的絕壁,像是青翠的山林中的一些大塊兒的色斑。有的山形如刀,斜插入谷底,有的渾圓,呈流線型落入河邊。河流湍急,往往緩慢鋪展,在平緩處和石頭沖激,形成細碎的浪花;有時在山底形成水譚,顯得幽深平靜。留壩開發(fā)旅游,在這段河流搞漂流,今年夏天舉辦了漂流節(jié),吸引了許多游客。河流在山間流轉,兩邊山高陡立,山色山形俱美,在河中漂流,兩岸山景猶如變幻的畫片,的確是一種優(yōu)美的視覺享受。
時而可見鋼索吊橋懸掛在河上,吊橋一端是公路,一端是小小的村落。收獲了的玉米桿密密站立在土地上,像是深秋的樹林,與高處的山林形成了顏色的對照??瓷先?,秋天是從河谷開始的,逐漸上升。這里的河水冰冷,像是秋水;河邊的緩坡上玉米干枯,黃綠夾雜,宛如初秋季節(jié),而在更高的山上,林木蒼翠,依然還保留著夏天的景致。
農(nóng)家的門頭懸掛著一串串的玉米棒子,遠遠地耀眼發(fā)亮。路邊多樹,坡地上的核桃樹,房前屋后的蘋果樹、棗樹、柿子樹。蘋果開始變紅,但還沒至鮮艷;柿子由青轉黃,成熟的已顯示出金黃,發(fā)出飽滿鮮潤的光澤;棗樹的葉子中間,果實青白,有的成熟至紅褐色。
獅子壩以前是留壩的一個行政鄉(xiāng)。后并歸玉皇廟鄉(xiāng)。一路上都是三五戶人家形成一個自然村,房屋錯落,擺放在西河兩岸的山麓地帶,有的小村莊隱藏在山嘴后邊,有的被綠樹掩映,偶爾可見電視接收器的鍋形天線像白玉閃爍在視線中。
獅子壩的地社火是留壩文化館申報的陜西省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項目。這是農(nóng)民自發(fā)表演的一種民間文藝形式。天峰村的村主任包勝武是社火的組織者、表演者之一。這是個面孔黝黑、身體結實的農(nóng)民。今年39歲。
天峰村是獅子壩的幾個行政村之一,吊壩是天峰村的一個自然村,背靠正在改建的公路,面朝蜿蜒流淌的西河。開門可見山,山色如掛畫。這里大概有五六戶人家,我們要訪問的農(nóng)民包勝武就住在這里。他家正房是二層小磚樓,廁所、廚房在對面,合圍成一個幾丈見方的農(nóng)家小院。院子里停放著一輛卸掉兩只輪子的農(nóng)用小卡車。院子一角安裝了電視接收器。屋檐下堆滿了剛剛收回來的玉米棒子。這一帶的農(nóng)家都在堂屋里安放了神柜,神柜上邊一面墻被各種紅綠的條幅貼滿,正中條幅上是“天地國親師”五個大字,大概算是牌位,兩面橫書豎寫的都是“財運亨通”之類的祝福語。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里,“天地”是比國家、父母、老師更重要的,被置于最前邊。我們民族文化的根基里,并不缺少自然觀和環(huán)保主義理念。
包勝武家的小樓是每層三間房子的布局,中間是堂屋。堂屋兩邊的房間,一間開著小賣部,一間做了夫妻的臥室和會客室,安放著木質涼椅、電視、電話、影碟機和音響。顯而易見,這是農(nóng)村里比較富裕的家庭。
包勝武說,他們耍的社火,是從父輩傳承下來的,由于過去幾十年的中斷,現(xiàn)在年輕人對這不感興趣,因此會表演的已經(jīng)沒多少了。他是小時候聽父親唱,記得一些唱詞。十來歲的時候開始在《哪吒鬧海》中演哪吒,這是一個活潑的角色,需要十一二歲的小孩表演,年齡大了就不能再演了。
他把同村的一個老人包光盛找來,這是個個頭兒高大的老人。一只眼睛明顯已經(jīng)失明了,但是說話口齒很清晰,聽力也不錯。我們請他坐,給他發(fā)紙煙,他顯得很謙恭地接了煙。老人今年83歲。他是過去會表演社火的老人之一,也是年齡最大的。這種社火跟其他地方的社火很不相同,包光盛和另一為79歲的老人高清元都說,獅子壩的社火大概起源于晚清,在秦嶺腹地的留壩、鳳縣一帶,只有獅子壩獨有,算起來也不過三代人而已。包勝武今年39歲,十幾歲跟父親一塊兒表演,時間應該在八十年代中期。九十年代這種東西在農(nóng)村走向衰亡,如果不是去年春節(jié)鄉(xiāng)上督促各村匯演,獅子壩的社火可能由于無人知曉,最后將隨這些老藝人一起隨時間的消失而完全被遺忘掉。
春節(jié)的時候獅子壩的幾個村組織匯演,鄉(xiāng)上給了一千元啟動資金,于是獅子壩的社火走向了縣城。他們的家什簡陋,表演也談不上地道,但是在縣城廣場演出的時候,人們都擠來看,這讓他們很有成就感。他們的演員是臨時拼湊的,有的是憑幾十年的記憶,有的是因為家傳或者愛好,鑼鼓伴奏也不熟練,道具更是簡陋。但是由于這種獨特的形式吸引了觀眾,也引起了文化部門的注意,于是今年縣上文化館開始將這一項目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向省里申報。
83歲的包光盛老人穿著藍色的中山裝,他吸煙,跟我們講獅子壩地社火的劇目、劇情。包勝武在一旁補充。地社火表演人數(shù)不多,少則一兩人,多也不過三五人。我想在秦嶺腹地,山脈縱橫、山林莽莽,人戶居住稀少,表演者自然不能人多,人多了也湊不起來這一臺戲。這是由自然環(huán)境所決定的。劇情也比較簡單,長度短則三五分鐘,長也不過十來分鐘;表現(xiàn)的情節(jié)多是歷史上流傳的故事,比如平貴回窯、三請諸葛、哪吒鬧海等,我們在各地地方大戲的劇目中都可以耳熟能詳。獅子壩社火分為文戲和武戲兩類,文戲多以唱為主,間以少量動作;武戲則以啞劇形式,全憑演員動作演示劇情內(nèi)容、表現(xiàn)人物特點。講述之間,包勝武、包光盛一老一少兩人輪番唱起一些文戲中的唱段。很顯然,同行的蘇茅華老師是寧強文化館的音樂干部,提示說這種唱腔有明顯的眉戶劇的特點,眉戶是關中秦腔的一個分支,唱調(diào)蒼涼幽遠;但是也明顯包含了秦巴山地山歌的特點,把悲愴蒼涼的秦腔變得柔和低沉了。顯然這是秦嶺腹地一條河流自己的文化。民間藝術是一種生命力很強的東西,它因陋就簡,改造正統(tǒng)藝術,因地制宜,變成了自己的東西。這可能就是獅子壩社火的隱含意義。
我們一邊喝茶一邊聽他們講地社火。自來水是從屋后的山峽里引來的,從水源開始一路密封,水很干凈、清冽,是地道的山泉。
女主人在廚房里忙碌半晌,最后飯桌上擺上了豆芽拌木耳、酸辣黃瓜、辣椒炒瘦肉、土豆絲、西紅柿豆腐湯??吹贸鰜?,這都是地道的農(nóng)家菜肴。一桌人都吃得很香。
包勝武家離公路大概有幾十米,中間隔著一小塊狹長的坡地,成熟的苞谷棒子成雙成對地懸掛著,苞谷林一派蒼黃。房前屋側有山茱萸樹、花椒樹、蘋果和棗,果實都由青至紅,大的蘋果,小的棗,還有袖珍如大豆的山茱萸果。青色的樹葉中間累累果實,以越來越鮮艷耀眼的顏色提示著秋季的道來。
房前幾十米就是西河,包勝武說今年他們剛剛修建了這段河堤,河堤砌得堅實美觀,保護著這個小小村莊的安全。站在院子里就可以看見白亮的鵝卵石鋪展成寬闊的河灘。沒漲水的時節(jié),河水舒緩清澈,一路繞過一個又一個山嘴,形成一個個的小小水潭,或者一段平靜絲綢般光滑的水流,偶爾一段有散亂的鵝卵石激起串串水浪。
我們踩踏著柔軟的沙灘和圓圓的鵝卵石,走到靠近山嘴的河水。河水清澈得像是過濾過的,遠遠能聽到嘩啦啦的流動之聲。走進河邊,一條褐色的水蛇被驚動,彎彎曲曲,擺動著身體游進了水潭里,它不急不慌,像是漂浮在水中的一條細細的袋子,慢慢被水流帶進了水潭深處。一只灰白色的水鳥,身形小巧,從對岸樹林中飛出來,然后像超低空滑行的飛機一樣,離河水很近,像下游掠去。飛到遠處,它劃出一個弧形,折回來,飛到蒼黃的苞谷林里邊,把身影隱沒在其中了。我很想用相機拍一張小鳥飛動的畫面,但是它飛得那么快,機械的鏡頭無法將它抓住,就連我們的眼睛,也無法留住片刻的影像。
水潭緊靠著山嘴,形成彎月似的一潭碧玉。青色的山脈,從天空斜斜垂落下來,越來越細小,最后到達河邊,變成了低頭吸水的鳥喙。西河兩邊都是這樣的山嘴,每隔一兩百米有一個,河水逆來順受,繞過山嘴,蜿蜒流淌在峽谷中。但是恰恰是這種謙讓,讓這條山中河流越來越美觀,也在山谷中形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舒緩坡地,使人們有了修建和耕種的地盤。人仿佛是渾然山水的衍生物,靠著這莽莽的大山的賜予而生存。大自然在主宰著自己的命運,它照拂人類,但是人類應該適可而止,安居樂業(yè),而不是向自然索取過多,過分的貪婪是一種違背自然的想法,最后必然打亂大自然亙古運轉的內(nèi)部規(guī)則,導致自然生態(tài)的紊亂,就像人類過分沉溺于官能享受,最后必然引起內(nèi)部的病變。
天近黃昏,頓時感覺到幾縷涼意。四周的山色越來越黯淡,天空開始浮動著云霧。高一點的山都戴上了云帽子。一帶縹緲的霧仿佛細密的紗,漂浮纏繞在半山,把眼前的山變成了一幅講究含蓄與意境的畫面。
天黑下來,峽谷里變得更加安寧,房屋后邊的公路改建工地上的壓路機停止了轟響,只有西河的流水嘩嘩啦啦在淌著,聽起來這聲音異常響亮,就像電視畫面中斷、電視突然發(fā)出的嘩啦啦的電流聲。
包勝武把散亂的苞谷棒子往屋檐下收拾,免得萬一夜里下雨會被淋濕。我給他幫忙。我們一邊把散亂的苞谷棒子收攏起來,碼得整整齊齊。包勝武全家四口人,大女兒在留壩中學讀高一,小兒子在江口中學讀初三。兩個孩子讀中學,對家里來說是一項大數(shù)目的開銷。還得準備將來孩子念大學的花費。包勝武說,現(xiàn)在兩個孩子上學,一年要將近萬元的開支。如果讀大學,兩個孩子總共要花十幾萬吧。他家的小樓是2000年修的,花了4萬多。
西河地廣人稀,兩岸都是層疊的山嶺。這兩年國家保護生態(tài)、退耕還林,每畝坡地補貼220元。獅子壩一帶沒有稻田,吃米全靠買。不過現(xiàn)在農(nóng)民不交任何稅費,能拿到這筆退耕還林款,基本上解決了吃飯問題。但是要支出昂貴的教育費用,就算包勝武這樣比較富裕的家庭,也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他家有8畝地,其中6畝退耕,也就是說每年大概有一千多塊退耕款,這夠吃飯了。剩下的土地除種菜之外,基本上都種苞谷,包勝武說大概可以收入七八千斤毛棒子,全都用來做豬飼料。包勝武擔任村主任,沒有做生意,養(yǎng)豬大概就是他們最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了。大女兒在留壩中學,開學報名費用八百多元;小兒子趕上了今年全省在農(nóng)村學校實行了兩免一補政策,可以少交一些。算下來,兩個孩子上學,他們每月大概需要四百多元的花銷,全年總計花費應該在六千以上。有這么巨大的一筆開支,他們要積攢一些錢可能是費勁兒的。將來孩子讀大學,他們面臨的赤字是顯而易見的。
山上多樹木。但是顯然在近50年經(jīng)過大規(guī)模的開采,新長的樹林都是些不太高的青岡木、橡子樹、黃楊木,這些樹木沒有什么經(jīng)濟價值,它的所有作用就是保持了這片山嶺永遠都有綠色,使這些山嶺的土壤不至于被雨水沖蝕,使巖石永遠被青苔和草木覆蓋,同時也使西河的水不至于再小,小到干涸斷流。
山護佑了良好的人居環(huán)境,但是像包勝武這樣的農(nóng)民,他們還需要更多的經(jīng)濟收入,這當然是這些看起來豐滿潤澤的大山所不能給他們的。山是封了,他們已沒有了任何砍伐權,即便是燒柴,也不能隨意去砍伐山上的一草一木。所以山只是他們的一幅風景畫,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衣穿,更不是金罐子,可以從里邊拿出金幣來給孩子交學費。這幅美麗的風景畫對他們來說,是一種過于奢侈的享受。
晚上沒有下雨,早晨醒來,這里雖是農(nóng)村,但并沒有多少雞鳴犬吠之聲,似乎它們都習慣了這里的安寧,只有河水,還在山嘴下邊自在地喧鬧。山上掛滿濕漉漉的云霧,霧色深重,看起來像是隨時準備凝聚成雨點灑落下來。我們匆忙吃過飯,然后背上行包往白廟子村走。那兒沿公路下行,離包勝武家這里只有三五里路。他們演戲的道具服裝、鑼鼓家什和一部分演員都在那兒。
一路沿西河下行,公路正在修建,沿途的順河的小塊平地或緩坡上都是苞谷林,房屋很含蓄地在樹林邊或者山嘴旁露出一角。公路劈開一個山嘴,這個山嘴形勢陡峭,直插河底,和對面直撲下來的山壁構成了一段陰影似的峽谷。走到山嘴這邊,回頭可以看到峽谷上邊綴著濃霧,峽谷很美,河水從陰影處鋪展出來,漸漸變得明亮,像是一條變幻光澤的純色絲綢。這段陰暗的峽谷外邊,河流頓時散漫開來,像一把扇子似的鋪展成一片白亮的砂石灘。幾只身形巨大的白鷺飛動在河上,它們在河灘上空劃著美麗的弧線,像虛空中的舞蹈。有五只像烏鴉似的的鳥兒,三只是純黑色的,兩只白頸黑身,我用相機抓拍它們,但是離得太遠,他們突然飛起來,像頑皮的小孩兒一樣,在河面上劃了一個圈兒,又回到河灘上停下,一時間和河灘上的石頭混雜在一起,令我的眼睛無法分辨。
公路這一側是沿山修建,被鏟開的山坡像是受傷潰爛的傷口,也有小塊兒的滑坡,山上的黃楊被連根帶下來,葉子已是鮮艷的紅色,也許這是季節(jié)帶來的美麗,也許是臨死前最后的燦爛。
文化館準備拍攝一些獅子壩地社火演出的圖像資料。我們在一所原來的小學校的操場上看他們演出。小學校早已合并到其他的村,三間教室一間借住給一戶剛剛失火沒有了房屋住的村民,一間做了村委會的辦公室,還有一間,里邊擺滿了神像。原來白廟子就是以廟得名,廟沒有了,于是神像占據(jù)了這里一間教室。
天上星星點點開始落雨,但是包勝武他們招來的人陸續(xù)到了,并且很快開始準備演出的道具服裝。還有一些周圍的觀眾,多數(shù)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還有一些婦女。
包勝武和他的演出班子開始準備演出。鑼鼓家什都搬了出來,服裝道具也找了出來。服裝很簡陋,幾件戲臺上的古裝,袍子、褂子、帽子,袍子褂子放了很長時間沒用過,穿上身顯出亂七八糟的折痕。帽子是紙板做的,有的已經(jīng)損壞了,于是他們找來一張紙板,照著樣子剪好、用紅油漆和黑墨水畫上花紋。道具是最簡單的,武將騎馬的馬鞭和神仙揮舞的神杖、唐僧的僧帽和諸葛亮的帽子、關羽的偃月刀……這些都是從道具店里買來的,像是兒童玩具。至于武將和神將用的長矛,只有竹竿做的矛桿,他們就削木為矛,矛頭用錫箔紙包好,看上去也銀光閃閃的。哪吒用的乾坤圈也需要制作,一個中年農(nóng)民跑到院場邊的竹林里坎來一根竹子,用鐮刀剖開,編成了兩只圈子,再纏上紅布,十來分鐘就做好了。女人的辮子剪下一截,吊在一截電線上,成了掛在男子嘴邊的胡須。豬八戒用的九齒釘耙只有8只齒了,于是找來半截筷子扎在上邊,裹上錫箔紙,九齒釘耙就修理完好了。一切準備就緒。開場鑼鼓響起來,他們開始演出第一個劇目。名叫《戰(zhàn)靈官》,是一黑一白兩個神將之間的武打動作。白靈官穿白袍,黑靈官穿黑袍,兩人你來我往,不到三分鐘時間,黑靈官打敗了白靈官,得意洋洋揮杖表示勝利,在場上轉了一圈,這場戲就結束了。表演黑靈官的農(nóng)民叫包勝明,42歲,是包勝武的堂兄。這是位黑臉膛的農(nóng)民,幽默風趣。后來他又演豬八戒在高老莊被孫悟空收服的戲。豬八戒穿著黑袍,帶著大耳朵豬嘴臉的面具,衣服下扎了一團布,顯出腹部高挺、走路歪斜的身姿,他演的豬八戒憨厚、調(diào)皮,這顯然是受了電視劇《西游記》的影響。演孫悟空的農(nóng)民叫何振金,42歲,也是同村的農(nóng)民,他在馬道鎮(zhèn)的中學里邊承包了食堂,包勝武專門打電話把他叫了回來演戲。他身材瘦小,面目青俊,演猴子顯然是很有一套。高老莊的戲中,他演孫悟空,戲弄豬八戒,和豬八戒對打,最后收服豬八戒,讓他保唐僧去取經(jīng)。在另一個劇目《白猿教刀》中,他演夢中向關公傳授刀法的白猿,動作也很像電視劇《西游記》中的孫悟空,顯然他演猴子非常純熟,演得活潑頑皮,這個年齡的農(nóng)民顯然深受西游記這部電視劇的影響。
這些武戲是啞劇,全是靠動作來顯示劇情和人物特點的。他們雖然不是很內(nèi)行,但是絕對投入。包勝武告訴我,他十一二歲的時候演哪吒,哪吒是個孩子,一般都是十二三上下的兒童演這個角色。這個角色動作蹦蹦跳跳,年齡大了一般就不演了。但是獅子壩的社火戲好久沒演過了,現(xiàn)在很少有孩子能演這個角色了。這一天,為了演《哪吒鬧?!?,67歲的老農(nóng)民何銀友只好穿上哪吒的紅肚兜,上場演八歲的哪吒。老大爺身體很靈活,在場上揮舞著乾坤圈,跟一幫龍宮里的蝦兵蟹將輪番拼斗,他在場上轉圈、跳躍,看起來完全是一個小孩子的形象。不用說,他演得很投入。在《三請諸葛》中,另外兩位高齡老人也親自出場演出了。演諸葛亮的是83歲的包光盛,老人個頭高大,頭上戴著諸葛亮的秀才帽,身穿長袍。79歲的老人高清元是一個很熱愛社火戲的老人,他自告奮勇演書童,因為身材瘦小,背影上看,他的確像個童子。不過這兩位老人轉過身,面向觀眾的時候,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諸葛亮出山的時候也不過二十多歲,書童呢,可能也就十幾歲了?,F(xiàn)在這一主一仆都是雞皮鶴發(fā),看上去讓人感覺到一種奇特的幽默和風趣。
獅子壩的地社火是一種什么樣的戲劇形式,在我看來,并不重要。獅子壩地處西河上游,西河只不過是一條幾十公里的山間小河,西河沿岸住的人從古至今估計也沒超過幾百戶。我想,這么空曠的大山,這么叢密的樹林,還有這么稀疏居住的人家,他們的生活是平靜的、安寧的。只有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他們才會想到一些自娛自樂的方式。
逢年過節(jié),他們從西河兩岸匯聚起來,那些喜好演唱的人成為大家關注的“明星”。秦嶺地區(qū)地域廣闊,山嶺密布,這里盛產(chǎn)民歌,留壩文化館的音樂干部蘇茂華老師年近60,多年來收集留壩民歌,他送我一本自己編著的《陜南留壩民歌集》,記有曲譜和歌詞。我大致翻看一下,依稀能辨別出許多在陜南秦巴山地傳唱的山歌。曲調(diào)都比較接近,我立刻想起了小時候在山里所聽到的那種悠揚繚繞的歌曲。但是僅有歌唱還是比較單調(diào)的,于是有一些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人,把外邊的東西吸收了進來。秦嶺之北,是廣闊的關中平原。這里代表性的戲曲是秦腔,它的藝術形式是完整的,經(jīng)過無數(shù)代藝人和文人的完善,從眾多的民間藝術中脫穎而出,登上了大雅之堂。于是他們開始用簡陋的舞臺藝術代替了純粹的山歌清唱,獅子壩農(nóng)民表演的民間藝術社火戲里,道白還保留著關中腔調(diào),歌唱帶有眉戶劇的味道,同時也保留了陜南秦巴山地的山歌風格,至于動作表演,顯然是簡化了戲曲舞臺上的內(nèi)容,是一種模仿吸收的結果。
作為一種自娛自樂的形式,要求并不高。它或許更像是正統(tǒng)舞臺戲曲的一種零余。但是秦嶺腹地山林莽莽,阻隔了交通,也使他們的精神生活處于更加貧乏的程度,所以即便如此簡單的藝術,也能傳承下來,并且得到歡迎。
如今的西河上游獅子壩一帶,農(nóng)家都裝上了電視接受器,通了電網(wǎng),年輕人出門打工,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婦女。稍大的孩子都去學校念書了,初中在離此60里遠的江口鎮(zhèn)或者馬道鎮(zhèn),高中則需到留壩縣城。包勝武很遺憾地對文化館的人說,現(xiàn)在找人很難,很多劇目都無法湊齊演員,青壯年都出去了,實際上村里邊的氣氛更加沉悶,除了這些熱心并且懷舊的老年人,他沒法找到更多的演員。
獅子壩地社火的劇目大概有幾十上百種,這天他們七拼八湊,表演了六七個劇目,供文化館的人攝錄影像資料。
院場很小,剛好只能容納三五個人表演。院子外邊是青翠的柳樹、泡桐樹林。村里的幾只狗跑來湊熱鬧,擠在準備上場表演的演員腳底下,趕都趕不走。它們似乎難得碰上這樣的熱鬧。
越過院子一角的玉米林,可以看到對面的青山,上邊被濕漉漉的云霧覆蓋,山嶺直垂下谷底,西河緩緩流淌,在山嘴邊往往留下一個平靜清澈的水潭。天色晦暗,雨掛在天上,時不時掉下一陣細密的小雨。河谷兩岸的山林和坡地,像是幾百年幾千年一般地寧靜。只有鑼鼓家什的聲響,在這峽谷中顯得喧鬧,演員們穿戴的紅衣黑袍,花花綠綠的帽子,長長的水袖,看起來是峽谷中最鮮艷活躍的色彩。
下午,在陰沉的天色中,我們離開了白廟子村。幾個人擠在那輛農(nóng)用小卡車里邊,沿著正在修建的這條公路,往西河下游開去。一路上閃現(xiàn)的玉米地,農(nóng)戶,都仿佛在一幅顏色低沉單調(diào)的畫面中,只有隱隱青山,透露出生機。彎曲蜿蜒的西河流水,顯出一絲動感。河邊那些月牙形的沖擊平地,為人們提供了聊以生存的玉米、大豆、黃瓜和青菜。
西河流至江西營與褒河交匯。河流兩邊是高入云天的山嶺,在河谷中的河水卻顯得平靜。沿岸的山嶺像是在國畫中,山壁陡立,山脊在暗色的天空下畫出剛硬的線條。褒河漂流一路向下,人們可以坐在橡皮筏子中,順流而下,一路可見兩岸的山峰和山嶺像畫片一樣緩緩滑過眼簾。有一處山叫孔雀臺,是一疊一疊向上陡起的山嶺,側面看山嶺展開,像是開屏的孔雀。
這一晚回到留壩縣城,獅子壩的鑼鼓聲響依然響在耳邊?!?/p>
丁小村/本名丁德文,1968年生,發(fā)表有中短篇小說百余萬字,作品多篇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轉載,兩度被收入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年選?,F(xiàn)供職陜西漢中市文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