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朱熹通過對《大學》思想的改造,建構起了“格物致知”的認識論:通過對萬物之理的認識而體認最高存在的天理。對萬物的認識有其必要性和方法性:認識是有其“至善”的方向,方法是由博返約,下學而上達。認識的終極目標:內圣外王。
關鍵詞:《大學》; 朱熹; 理學; 認識論
中圖分類號:B244.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9)06-0059-03
《大學》是先秦儒家典籍中結構最嚴謹、體系最完整的闡述儒家倫理思想的文章,倡導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修身為本,將自我道德修養(yǎng)與建構理想社會視為一個有機整體,深深地影響著中國歷代封建社會知識分子的理想與行為。宋代,《大學》一躍而為“四書”之一,地位等同于儒家基本經典“五經”,并進而成為窮極絕對真理,成就圣人德業(yè)的“大人之學”的經典著作。這一轉化與朱熹的巨大作用是分不開的。
朱熹(1130-1200),字元晦,號晦閹,晚號晦翁,南宋時期徽州懋源(今江西懋源)人,是我國封建社會后期學問最廣博,影響最深遠的學者,是程朱理學的集大成者。
朱熹對《大學》用功最勤,據(jù)記載,他十來歲就攻讀“圣賢之學”慨然發(fā)奮,日讀《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無間斷,以做“圣人”為志向。觀朱熹一生用功于《大學》幾達六十年之久,功夫不可謂不深矣!朱熹認為,《大學》一書中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治國平天下”思想是成就內圣外王的最好學問,故,他又稱之為“大人之學”、“帝王之學”。
《大學》對朱熹理學認識論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他所寫的《大學章句》、《大學或問》以及他的文集中,其主要的影響表現(xiàn)在以下幾點。
第一,天理、心里、物理是同一的。眾所周知,二程在理學家中最先將理或天理作為其哲學的最高本體,也是產生萬物的根源。朱熹也把天理視為其哲學的核心、最高本體。他認為,理是宇宙的根本,都是天地萬物存在的根源和基礎,天地萬物因理而有,理先于事物而存在。因此,理是不生不滅的,是獨立于自然界之外的絕對精神。
朱熹認為,人心里面本來含有天賦的知識“天理”。他在《大學章句》中釋“明明德”為“人之所以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其眾理而應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未嘗息者。故學者當因其所發(fā)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边@是說,人心本來具備“天理”,也具備“眾理”,但人心受“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人的認識活動就是要喚醒心中的天理,去掉人欲,使人心這面鏡子重新明亮起來,恢復心中固有的天理。“明”者言其體清亮,“靈”者指體具有反映事物之理的能動性,正如他在另一處說:“有是理而后又是氣,有是氣則必有是理。但稟氣之清者為圣為賢,如寶珠之在清冷水中;稟氣之濁者為愚為不肖,如珠之在濁水中。所謂明明德,是就濁水中揩試此珠也”。[1]
理,不僅存在于人心中,而且還存在于事物之中。天理何以到人與事物之中呢?朱熹以“化育流行”來說明這個問題。朱熹在《大學或問》卷二說:“吾聞之也,天道流行,造化發(fā)育,凡有聲色象貌而盈于天地之間者,皆物也?!碧斓谰褪翘炖?,就是形而上的道本體。物就是萬物,就是形而下之器。形而上的道流行,便生成發(fā)育了天地間的萬事萬物。朱熹在《大學或問》卷一又說:“天道流行,發(fā)育萬物。其所以為造化者,陰陽五行而已。而所謂陰陽五行者,又必有是理而后有是氣。及其生物,則又必因氣之聚而后有是形。故人物之生,必得是理,然后有以為健順仁義禮智之性;必得是氣,然后有以為魂魄五臟百骸之身。周子所謂‘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者,正謂是也?!边@是說,所謂化育流行是指伴隨著理的陰陽五行之氣的流行,遂產生、長養(yǎng)了天地間的萬物。由于理在氣先,理是本,氣是伴隨著理,則氣化流行,也就是天理流行了。所以萬物之生在氣凝成形之時,必然已在其中賦予了理,有了“健順仁義禮智之性”。然而在朱熹那里,理氣關系雖然是理在氣先,理為氣本,但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理氣是相依相存,缺一不可的。而且,由于理不會造作,所以創(chuàng)造、產生萬物的只能是氣。
朱熹的理氣關系是對程頤道(理)器(氣)關系的發(fā)展。程頤認為道是形而上者,氣是形而下者,具體事物的存在卻來源于氣,氣的“自然生生不窮”而創(chuàng)造了天地萬物;且一個事物的具體存在或消失是由于氣之聚(“方伸之氣”)或散(“既返之氣”)引起的。但程頤所說的氣不是與“道”相對應之物,它出于“真氣之氣”,“真氣之氣”才是氣的根本。但什么是“真元之氣”,他沒有說明。[2]而在朱熹的哲學體系中,氣卻占據(jù)著一個實際生出世界的本源地位;理,只不過是一個觀念上、邏輯上的先于氣的絕對概念而已。
朱熹又主張“理一分殊”,認為萬物雖然各有自己的理,但萬物的理只不過是宇宙間一個最高的理的體現(xiàn)。他說:“萬物各具一理,而萬物同出一源?!保?]“萬物皆有此理,理皆同出一源,但所居之位不同,則其理之用不一,如為君須仁,為臣須敬,為子須孝,為父須慈。物物各具此理,而物物各異其用,然莫非一理之流行也?!保?]為了說明“理一分殊”的道理,朱熹借用了佛教《華嚴經》的月現(xiàn)一切水,本月未曾分的“月印萬川”的思想,證明了“理皆同出一源”,萬物之理只不過是那一個最高的理的體現(xiàn)。但須指出,萬物因其“所居之位不同,則其理之用不一”,實際上是說,萬物除了有共同的天理(共性之理)外,還有自己獨特的物理(即特殊性的理)。
所以,在朱熹那里,心理、物理與最高本體的天理是相通的、同一的,但萬事萬物又具有自己獨特的性質之理。這種認識,朱熹是通過《大學》并結合二程思想來認識和構建的。
第二,“格物窮理”之必要性。如何才能喚醒人心中固有的天理呢?朱熹認為,人心中生來就含有一切事物之理,但心雖含有萬理而不能夠直接自己認識自己,必須通過“格物”工夫,就事物加以研究,然后才能達到心的自己認識,從而對于天地萬物之理就無不了然了;認識了萬物之理后,人自然也就可以認識萬物之理的終極存在——天理了,這就是他所說的“致知在格物”,即通過“格物”來喚醒人心中的天理。要使人心里明亮物理,就必須“即物窮理”;如果“理不窮”,“則心不盡”。為什么“即物窮理”就可以使人心明亮、“致吾之知”呢?朱熹認為凡物皆具天理,理即在物里,人心也具天理,物與我,外和內都是統(tǒng)一于天理,明白了外物的理,也就喚醒了人心的理;反過來說,要認識外物的理,就要用心中的理去照見外物。前者即是“格物”,后者即為“致知”。朱熹稱之為“合內外之理”。
朱熹提出了“致知”和“格物”的關系是“致知在格物”、“物格而知至”。他所謂的致知,是“致吾心之知”。“知”是“人心之靈,莫不有知”的“知”,不是指知覺,而是指心中天賦的理。所以,“致知”是對心中的理的認識。所謂格物,他釋為即物而窮其理。所謂理,當然指本體的理,但也有認識事物規(guī)律或特殊之理。他所謂物,所指極廣,“凡天地之間,眼前所接之事,皆是物。”[5]“吾聞之也,天道流行,造化萬物,凡有聲色象貌而盈于天地之間者,皆物也?!保?]可見,朱熹所謂物,是指客觀存在的一切事物,既包括社會存在,也包括自然界;既有人倫之事,也有自然之物。同時,還包括人們所進行的一切活動。而人們的活動既有精神的,也有物質的??傊?,他把一切主客觀事物都作為認識對象,是具有認識論意義的。
朱熹把“致知在格物”訓釋為:“致,推極也;知,猶識也。推及吾之知識,欲其所知物不盡也。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及處無不到也?!保?]按照這個解釋,致知是推及吾心之知而無不盡,格物是窮至事物之理而無不到。致知是“就心上說”,格物是“就事上說”。致知是就“自我而言”,格物是“就物而言”。格物“以理言”,致知“以心言”。格物是“零細說”,致知是“全體說”。一句話,致知是由內向外,格物是由外向內。這就是朱熹所說的“內外合一”之學。只要“物理之極處無不到”,則“吾心之所知無不盡”,即窮至事物之理的極處,同時,心中之理也就恢復、明亮起來,亦可以普照萬物,于是格物與致知、心與理即融為一體了。
第三,“格物致知”的方法論。朱熹把它分為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格物窮理”或“格物明理”,一種由外向內的認識途徑。朱熹認為,“格物”就是窮理,也是明理?!案瘛?,就是“盡”或“至”的意思,就是要窮盡事物之“理”。朱熹強調格物的具體實在性,反對空談,他說:“窮理二字,不若格物之為切,便就事物上格”,,“不說窮理,卻言格物。蓋言理,則無可捉摸,物有時而離。言物則理自在,自是離不得”。他還說:“人多把這道理作一懸空底物,《大學》不說窮理只說個格物,便是要人就事物上理會,如此方見得實體,非就事物上見不得?!保?]這是朱熹用《大學》的“格物”來對《易傳》“窮理”的有說服力的修正。所以,朱熹的“窮理”強調“即事即物”,以物為體來理會,帶有唯物主義的認識因素;他反對“枯槁其心,全與物不接一”,由此反對佛教的“空洞無稽”,不能就實。又主張用主觀的“心”去格客觀的“事事物物”,反對“萬事不用自家心”,只是隨物而變遷,則必為物累,暗于明天理。這些都有合理之處。
朱熹認為,“格物”的方法,即“為學之方”應是在“博學”和多見多聞的基礎上去尋求規(guī)律性的知識。他很注重“見聞之知”:“多聞多見二字,人多輕說過了,將以偶然多聞多見耳,殊不知這正是合用功處。圣人所以‘好古敏以求’,又曰:‘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多識之’,皆欲求多也,不然,則聞見孤寡不足以為學也?!庇终f:“如今人理會學,須是有見聞,豈能舍此?先是于見聞上做決,到然后脫然貫通。”[9]強調了多聞多見等感性知識在認識過程中的重要性,由此,方有“脫然貫通”的理性知識的升華。怎樣“為學”呢?他說:“若其用力之方,則或考之事為之著,或察之念慮之微,或求之文字之中,或索于講論之際,使于身心性情之德,人倫日用之常,以至天地鬼神之變,鳥獸草木之宜,自其一物之中,莫不有以見其所當然而不容已,與其所以然而不可易者。”[10]這是對程頤格物窮理方法的進一步發(fā)展,程頤說:“窮理亦多端,或讀書,講明義理;或論古今人物,別其是非;或接應事物而處其當,皆窮理也?!保?1]朱熹的“格物致知”的“用力之方”是既要觀察“事為至著”,又要對“念慮之微”進行反思,還要讀書、明理,從人事到自然界,大至天地陰陽,小至昆蟲草木,都必須進行探索求,求“所當然”與“所以然”之理。學者窮理,無一物而在所遺,否則,一物不窮,則缺了一物道理。這就是朱熹所說的“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格者,至極之謂”,“言窮之而至其極也”。就是講要窮事物之理到極至,由淺而深,由現(xiàn)象而到本質。在他看來,既然萬物之理不過是最高的理的體現(xiàn),只要經過體證萬物,領會出萬物的共性之理,便可以體驗、領悟到那個最高的全體的理——“天理”。這就是由博反約的過程,或下學而上達到必由途徑。朱熹說:“學之雜者似博,其約者似陋,惟先博而后約,然后能不流于雜,而揜于陋也?!保?2]這是用后天的合規(guī)范追溯出先天的有規(guī)范。
這種格物須要通過“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的日積月累的量變,然后才能產生“豁然貫通”的質變,實現(xiàn)認識過程的飛躍。朱熹認為格物就是要對盡可能多的事物理會透,積累多,然后加以融會貫通,自然就不知不覺地醒悟到了天理。這種由積累多到貫通處具有將感性認識加以分析、歸納、綜合、演繹等上升到理性認識的飛躍。朱熹和二程都說“理一分殊”,但二程常說理為一,只要專從一件事物上體驗個透徹,也是能體驗到天理的,但這有明顯的佛教化趨勢。朱熹不贊成這種好高的闊論,他除了注重抽象的生生之理外,還注重研究事物特殊性的理,而且要關注“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比二程深入得多,這也表明了理學發(fā)展到朱熹時代,更趨向于從現(xiàn)實的具體問題的角度來研究學問的學風變化。
當然,由于朱熹是一個儒學思想家,其格物的目的不在于窮科學之真,而在于明道德之善。因此,朱熹指出,格物致知,主要在存心于窮天理、明人倫、講圣言、求世故,不在于“草木器用之間”。所以,朱熹的“物”,多指天理、人倫、圣言、世故。格物致知的最終目的,就明確指向于在乎明天理、人倫、圣言、世故的封建倫理道德之善,使每個人都能根據(jù)封建的倫理道德來評判是非善惡,約束自己的行為。這是朱熹格物致知認識論的本質。
朱熹的“格物致知”的第二階段,就是“致知”。所謂致知,就是推至我先天固有的知識而無不盡。他認為人心里本來具有一切知識,象一面鏡子全體通明。格物致知就是“磨鏡工夫”,將被遮蔽的鏡中之理全面顯現(xiàn)。顯然,這是一種由內向外的認識路線。朱熹在解釋“明明德”時就明確指出,“明德”即是先天賦予人心中的天理,本無時不明,但易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故有時處于昏昧狀態(tài)。“明明德”就是要克服氣稟的限制,除去“人欲”的障蔽,恢復天理在心中本初的“虛靈不昧”的狀態(tài),讓天理完全彰顯無余。這就是“致知”。
朱熹的“格物致知”說,主張將內與外結合起來,不可偏向一邊。他認為窮理是為致知,致知又在窮理中;且窮理之后必須致知,以達“知至”之境,兩者只是一事,原非二事。他說:“推極我所知,須要就事物上理會。致知是自我而言,格物是就物而言。若不格物,何緣得知?”[13]又說:“格物致知,彼我相對而言耳。格物所以致知。……于物之理窮得愈多,則我之知愈廣。其實只是一理,才明彼,即曉此?!w致知便在格物中,非格物之外別有致處也?!保?4]因此,這叫做“物皆有理,人易知其理,”“物格于彼,則知盡于此矣?!保?5]這樣,外物之理與心中之理合二為一,上同于天理了。至此,朱熹的“格物致知”的認識論亦即是其方法論的全過程才最后完成。
綜述所上,朱熹利用《大學》的思想來建構其認識論,它包括兩條認識方法,一是求物之理,一是明心中之理。這便是朱熹稱為“合內外之理”。
但也不否認,朱熹的“格物致知論”存在許多唯物主義因素的認識論上的合理成份。他不僅不拒絕感性經驗,而是相當尊重感性經驗;他強調“多聞多見”,在感性經驗的基礎上注重積累知識,才能“脫然貫通”,這也含有正確對持量變和質變的關系。他在講“窮理”時,認為必須“即理即物”,反對“枯槁其心,全不與物接”,也反對“全不用自家心”,而隨波逐流。朱熹還強調在多聞多見與“博學”基礎上去尋求規(guī)律性知識的“所當然”與“所以然”,且要把“博約”的關系處理好,“先博而后約”,下學而上達。當然,其“格物致知”的“為學之方”,要求在博學的基礎上進行思考、明辨、分析、歸納、綜合等環(huán)節(jié),顯然有其積極的意義和合理的成分。
還須指出,朱熹的“格物致知論”是與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道德修養(yǎng)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認為通過格物致知而達正心誠意,達到最高境界就是“至善”。所以,“格物”是進入圣賢之堂奧的《大學》最初用功處。格物是從認識論說,要解決是非問題;誠意是從人性論說,要解決善惡問題。兩者是相通的,即道德的修養(yǎng)要依靠認識的自覺,認識越高,道德境界就越高,所以,格物致知是為了正心誠意,以達“至善”之境。如此,自我道德修養(yǎng)與建構理想社會的“內圣外王”功業(yè)才可能實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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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鳳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