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孔子的童年是在與母親組成的單親家庭中度過的。母親的在場與父親的缺席會對這種單親家庭的男孩產生諸多錯綜復雜的影響,孔子由此形成了一種有自卑傾向的儲積型人格。成年后,貴族之裔的想像帶來的自負與身世的自卑感給孔子帶來了強烈的內心沖突,他憑借“好古敏求”的勤奮實現(xiàn)了對自卑的超越,表現(xiàn)出了積極入世的情懷。
[關鍵詞]孔子;童年生活;人格發(fā)展
弗洛伊德認為兒童期經驗是人格形成的重要來源。“由觀察的結果,可以深信幼時的經驗有其特殊的重要性,這在兒童期中已很明顯……一切倒錯的傾向都起源于兒童期”。實際上,兒童成長經驗中的眾多變量都會對其人格的發(fā)展產生綜合影響。孔子是貴族之后,可惜3歲失去父親,17歲失去母親,所以“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子罕》)。困苦的家境、艱辛的生活是如何鑄就一位偉大的思想家的呢?本文借助人格心理學的視角,考察先秦關于孔子童年生活的文獻,以期對其人格的形成與發(fā)展有所了解。
一、“俎豆之戲”:一種象征性游戲
《史記·孔子世家》載:“丘生而叔梁紇死,葬于、防山??鬃訛閮烘覒?,常陳俎豆,設禮容??鬃幽杆?,乃殯五父之衢”。司馬遷視孔子為“至圣”,諸此事記應當絕非杜撰。父亡母亡固然是大事,而惟獨在雙親亡故之間插入孔子兒時游戲,可見司馬遷對這段史料的看重。
孔子幼居曲阜,此地歷來保存周制典章,為一時政治文化中心。各種禮節(jié)、儀式得以觀瞻模仿,為“俎豆之戲”提供了現(xiàn)實根基??啄纲F為貴族顏氏之女,習得熏染與言傳身教之間,更是為孔子禮器之戲提供了支撐?!缎l(wèi)靈公》即云:“衛(wèi)靈公問陳于孔子??鬃訉θ眨骸薅怪?,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魅账煨?。”此話表明孔子成年后對“俎豆”之戲仍有很深的印象,并將之抽象為一種符號,用于標示禮制。
“俎豆之戲”的發(fā)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窺視孔子早期成長環(huán)境的視角,司馬遷將之置于父亡與母亡之隙,有其特別的深意。據《孔子家語》:“生三歲而梁紇死”,及《史記·孔子世家》將其母之死定于“孔子年十七”之時,我們大致可以推斷孔子玩“俎豆之戲”應發(fā)生在其3—17歲這個年齡段。又據“吾十有五而志于學”(《為政》),我們認為這一游戲事件發(fā)生在孔子3歲到15歲之間可能更為合理。另外,若依兒童心理學中有關兒童游戲類型發(fā)展階段的判斷,這一時間段還可以合理地縮短到孔子3歲到10歲之間。根據皮亞杰對兒童游戲類型的劃分,俎豆之戲實質是一種基于模仿的象征性游戲,皮亞杰把這種模仿又稱之為延遲模仿,即“在原型已消失之后才模仿”。這種模仿能保持動作的內部輪廓,實現(xiàn)動作表象向內部表象的轉化??鬃釉谶@一期間,“常陳俎豆,設禮容”,自然會調動其空間地圖的視覺表征及其表象。然而筆者更感興趣的是,皮亞杰接下來為我們提供的一個有趣的有關象征性游戲的引申:“象征性游戲經常同無意識的沖突有關:性興趣,防止憂慮和恐怖,防止被攻擊,防止跟攻擊者合在一起,因害怕冒險或爭奪而畏縮等等?!边@種引申至少和我們的已有觀念——作為“至圣”的孔子游學四方、積極人世的形象相沖突。但是它提供給我們一條透過“象征性游戲”的表象,探索游戲背后孔子人格塑造所牽涉到的種種復雜因素的線索,如家庭結構和幼教習得等等。
二、不安全感的來源:家庭結構的失衡
《史記·孔子世家》載“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孔子原為野合而生,并且父亡之后,孔氏母子并未被告之父墓所在,這在宗法的古代無異于否認其合法身份。可見,叔梁紇與孔母之間的婚姻所涉及到的父母子女的合法存在、勞動力支配、財產權(對上)、作為子女福利的財產(對下)以及婚姻雙方家族團體之間建立的具有社會意義的關系等均未被確立起來。這直接導致了孔子社會地位的先天缺失。孔母攜3歲孔子遷居曲阜,組成母主家庭,寄居母系,就是這種社會地位缺失的無奈之舉。在由孔氏母子組成的母主家庭,我們可以看到母親的在場和父親的缺席都可能對孔子人格的形成產生重要影響。
首先,從母親的角度來看,哈里斯較早指出了母主家庭的典型特征:“一種極端是母親和孩子單獨生活,因為這個女人很富有或者很窮。另一個極端是母親帶著孩子去同她的姐妹和母親一起生活,組成擴大的大家庭……母子家庭的產生往往是由于貧困的結果,因而它染上了許多社會惡習,于是被認為是不好的家庭。”
母子家庭需要背上沉重的負擔,既有經濟、政治方面的,又有文化方面的。在此環(huán)境下,解釋孔子早期的游戲,尤其是其人格發(fā)展,恐怕不能不談到孔母的引導。《孔子世家考》:“圣母豫市禮器,以供嬉戲。”此記載說明了孔母在孔子早期成長中的指導作用??鬃拥摹百薅怪畱颉迸c孔母直接相關表現(xiàn)在很多方面,如“俎豆之戲”的器材需孔母提供,游戲態(tài)度上需要得到孔母的支持,除此之外,形成孔子的“俎豆之戲”至少還必須有被模仿的對象。諸種因素都暗示著孔母在“俎豆之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孔氏母子組成的家庭中母親的在場還有以下影響:從性別角色分化的角度而言,學前兒童已開始學習性別的意義,并且開始認同他們的同性父母和學習如何與異性父母建立關系。在父親不在場的情況下,母親的性格在塑造孔子自卑內斂敏感的取向時都具有標志性的意義。如桑德克(santrock)等人在1986年對母主家庭的調查研究發(fā)現(xiàn):“有些男孩與從未再婚的母親居住在一起,對這些男孩來說,他們通常要經歷最為艱難的調試——從兒童期到青春期。一般而言,與同性監(jiān)護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孩子在下列方面得到了提高:自尊、社會交往能力、獨立性、安全感以及成熟度?!倍鬃邮窃谂c異性監(jiān)護父母一起生活中成長的,這就意味著他不太可能在這些方面獲得較好的發(fā)展,相反他可能更多地產生不安全感。與此同時,古代宗法社會對女子的要求是所謂的“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周禮·天官·九嬪》),孔母長自貴族中,其言行攜帶的信息肯定比一般女性更具文化意義。孔子自3歲喪父后一直隨母居至成人,對母性人格和行為的模仿、對母性技能的練習,必然會增強孔子人格女性化的取向,使之形成“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鄉(xiāng)黨》)的性格特征。可以說,孔子好禮、矜斂、謹慎、敏感都與孔子從母居極為相關。
其次,父親的缺席也是有影響的?!霸趮雰浩?,父親的不可缺少的作用就是創(chuàng)建一個家庭單位……將外部世界令人愉快的潛在刺激和興趣滲透到孩子的世界中去?!钡珜鬃觼碚f,父親的過早去世使之未能發(fā)揮出穩(wěn)定一個家庭的作用,母子安全感的缺乏恐怕也就在所難免了。不過,父性的缺席也可能產生積極的影響,那就是弗洛伊德所說的父性壓抑得以避免,從而給孔子將來的自我超越提供了可能性。
總之,“對于所有的孩子來說,無論其年齡性別如何,失去父親或母親都會帶來不安全感,失去某些自我價值,失去愛和被愛的感受,感到焦慮、孤獨、憤怒、怨恨、負疚、抑郁、無助,并且擔心自己被遺棄。”母親的在場和父親的缺席是孔子自卑與內斂性格產生的家庭根源。
三、孔子儲積型人格的形成與自我超越
弗洛姆曾提出儲積指向的性格范式:“這一型人對東西、思想或者感情都是有條理的……他不能忍耐東西的零亂而會自動地重新加以整理。對他來說,外界的人好像要沖進他堅強的陣地,井然·有序象征著控制外面的世界,一切東西的放置、保存都有適當的位置,以免被侵犯的危險……一切東西不但安放在適當的位置,而且也要有適當的放置時期;特別守時是儲積型的特征,這是控制外面世界的另一種方法……他們的最高價值是秩序和安全,他們的座右銘是:天下沒有什么新鮮的東西?!?/p>
如果我們把儲積型性格與孔子對照,將會有驚人的發(fā)現(xiàn),那就是孔子的“好禮”可以形而下地解釋為對“有序”的追求,如我們可以把孔子的“俎豆之戲”與上文中的“整理零亂器物”相對比;把孔子一生抨擊禮崩樂壞、世界失控和周禮不再的苦惱與上文中的“井然有序象征著控制外面的世界”相對比;把孔子一生強調“克己復禮為仁”(《顏淵》)、反對戰(zhàn)爭與上文中的“他們的最高價值是秩序和安全”相對比;把孔子的“好古”與上文中的“這類人的座右銘‘天下沒有什么新鮮的東西’相對比。所有這些對比綜合起來,我們可以推測孔子可能從其童年時起就感覺到了外部世界的無序,從而產生了不安全感,進而形成了儲積型性格,而且我們可以推斷孔子的儲積型人格是傾向于自卑的。
不過,在這種儲積型性格中,我們又可以發(fā)現(xiàn)一種斷裂,那就是孔子童年的安全感缺失與其成年后的積極人世相悖??鬃映赡旰蟊憩F(xiàn)出一種成熟與穩(wěn)重的自我,很明顯與其兒童時期相同而又有所不同。這種差異產生的根本原因可能在于個體并非總是被動地接受環(huán)境的鍛造,隨著個體能力的發(fā)展與成熟,個體的主觀能動性會逐步凸現(xiàn)出來。在孔子那里,我們看到了其人格超越和升華的表征。
《孔子世家》云:“禱于尼丘得孔子……故因名日丘云,字仲尼,姓孔氏?!边@種敘述態(tài)度極具隱喻意味。父母為子命名(不管寓意如何),在客觀上造成他人呼喊此符號時,主體須主動答應或者提供反饋。根據這條文獻,我們可以推出孔子名字蘊涵的雙重意義:一是由“禱而生”推出來的天命色彩,’所謂“吾聞將有達者日孔丘,圣人之后也?!?《左傳》昭公七年);二是降生環(huán)境所引發(fā)的現(xiàn)實自卑。我們能經常在孔子的表述中發(fā)現(xiàn)這種自負與自卑的沖突,如“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子罕》),又云“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章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而丘也,殷人也,予疇昔之夜,夢坐奠于兩楹之間。夫明王不興,而天下其孰能宗予?”(《檀弓篇》)
這種自卑與自負的依存與沖突非常明顯,代表了孔子所意識到的自身血統(tǒng)之高貴(《史記·孔子世家》索引《孔子家語》云:“孔子,宋微子之后?!?與眼前現(xiàn)實之低微的基本沖突。這種沖突在早期的孔子那里更多的表現(xiàn)為一種矛盾的人格,即本質是自卑的,外在卻是自負的。“因自卑引起的‘過度敏感性’常與病態(tài)的自負相伴而生……在自負與自卑之間存在這一個惡性循環(huán),二者相互作用于對方,當然這種情況只能維持到他對現(xiàn)實的自己發(fā)生興趣為止?!边@種論斷是有道理的。如孔子就沒有陷入自卑與自負的惡性循環(huán),他藉以超越自卑的途徑是他在現(xiàn)實中那種好古敏求的精神和對禮的追尋。心理學家埃里克森的理論可以為筆者的這一論斷提供相關證明。埃里克森認為5~12歲的兒童面臨的心理危機是勤奮與自卑,即“體驗從穩(wěn)定的注意和孜孜不倦的勤奮中完成工作的樂趣”。在這一時期,兒童通過勤奮學習形成認知技能和社會交往能力,如合作、正義等,通過獲得他人的贊許來獲得自我身份感。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學”(《為政》)正是他獲得超越自卑的力量之所在。
四、結語
實際上,并不是“俎豆之戲”與孔子人格形成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俎豆之戲”只是一面鏡子,透過它我們觀察到游戲所蘊含的精神特質對兒童性格形成的影響?!百薅怪畱颉迸c一般的游戲不同,它是一種事后的、表象的、非情節(jié)的模仿?!笆潞蟆睂е铝擞螒蛘卟坏貌桓叨鹊赜洃浥c抽象原初的禮儀活動;“表象”導致了游戲者不得不調用足夠的視皮層想象空間,而“非情節(jié)”則造成了游戲者必須高度興趣集中才能進行下去。這使游戲者極易受到矜持有節(jié)、審慎有度的儀式精神的浸染,并將之內化為個體的行為規(guī)范;從而形成個體人格的深層特征。
孔子的“俎豆之戲”與其后來的“好禮”在無意識層面是一致的,因為站在它們對立面的是秩序和安全感的缺失。家庭結構的不健全與母族禮儀的演示和教育,為孔子提供了“俎豆之戲”的環(huán)境。而貴族之裔的想像與身世自卑感之間的沖突為孔子提供了超越的基本動機,童年矜斂克制的性格、外化的沖動與現(xiàn)實的禮崩樂壞相呼應,再加上現(xiàn)實對禮的需求,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孔子為何在童年游戲時選擇了“俎豆之戲”,成年后又為何體現(xiàn)了明顯的“好古敏求”的性格傾向。這份對禮的執(zhí)著——把“禮”與“仁”外化成整個世界的行為規(guī)范,通過對遠古世界秩序的想像來建立現(xiàn)實的秩序世界,與孔子童年時代經歷的內心沖突都有著深遠的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