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今我們見到沈從文晚年的照片,多是平靜的滿面笑容,看去祥和極了。但是,當我們閱讀他青年及中年的一些作品時,卻常常感到其中的執(zhí)拗及剛直。這樣看來,錢鍾書的一句評價倒是觀察得較為深入:“從文這個人,你不要以為他總是溫文典雅。骨子里很硬。不想干的事,你強迫他試試!……”
沈從文中年時就引發(fā)過幾次相關(guān)的文壇論爭。1933年,沈從文以《文學者的態(tài)度》一文,引發(fā)了文壇“京派”、“海派”的爭論。在上海的魯迅,也以《“京派”與“海派”》等文章參與;隨后由于國民黨查禁書籍,沈從文寫了《禁書問題》,又引發(fā)了有魯迅參與的不同評論;一年多后,沈從文發(fā)表《談?wù)勆虾?铩罚u當時上海一些刊物為謀求銷路、不惜“針對一個目標”、向“異己者……無憐憫無節(jié)制的嘲諷與辱罵”,并稱這不過是一種“私罵”,“精巧的對罵”云云。魯迅再次以《七論“文人相輕”——兩傷》,對沈從文提出批評。魯迅與沈從文之間的論爭并不算多么緊張激烈,可是,這卻是后來聶紺弩對沈從文文字辯駁的重要背景,所以值得略加回溯。
此后沈從文還在1936年10月發(fā)表文章《作家間需要一種新運動》:“覺得大多數(shù)青年作家的文章,都‘差不多’。文章內(nèi)容差不多,所表現(xiàn)的觀念差不多。……凡事都缺少系統(tǒng)的中國,到這個非有獨創(chuàng)性不能存在的文學作品上,恰恰見出一個一元現(xiàn)象,實在不可理解?!睂@樣的“差不多”,沈從文指出原因:“說得誠實一點,就是一般作者都不大長進,因為缺少獨立識見,只知追求時髦,結(jié)果把自己完全失去了?!贝宋陌l(fā)表時,魯迅已逝世,但茅盾及多位左翼作家,對此反響強烈……看來,沈從文骨子里,確實有相當強烈、直率的成分。
1940年時,沈從文在西南聯(lián)大任教,開“現(xiàn)代文學”、“習作”等課程。因授課,他便將自己對作家作品的理解和感受,寫成文字,同時發(fā)表出來。在“習作舉例”這個大題目下,他發(fā)表的第一篇是《從徐志摩作品學習抒情》;第二篇牽涉對周作人和魯迅的比較評論:
周作人和魯迅的作品……一個近于靜靜的獨白,一個近于恨恨的咒詛。一個充滿人情溫暖的愛,理性明瑩虛廓,如秋天,如秋水,于事不隔。一個充滿對于人事的厭憎,感情有所蔽塞,多憤激,易惱怒,語言轉(zhuǎn)見異常天真。
周作人的小品文,魯迅的雜文,在二十年來中國新文學活動中,正說明兩種傾向:前者代表田園詩人的抒情,后者代表艱苦斗士的作戰(zhàn)。一取退隱態(tài)度,只在消極態(tài)度上追究人生,大有自得其樂意趣;一取迎戰(zhàn)態(tài)度,冷嘲熱諷,短兵相接,在積極態(tài)度上正視人生,也儼然自得其樂。對社會取迎戰(zhàn)態(tài)度,所以魯迅的作品,便充滿與人與社會敵對現(xiàn)象,大部分是罵世文章……
寫這篇比較文章時,周作人已經(jīng)“落水”,淪為漢奸。值此民族危亡之際,沈從文卻從文章角度,盛贊周作人之“充滿人情溫暖的愛,理性明瑩虛廓”,甚至“如秋天,如秋水,于事不隔”。真可見其文人迂闊一面。這且不說,他還將周與魯迅作比,對魯迅用了“充滿對于人事的厭憎,感情有所蔽塞,多憤激,易惱怒……”“冷嘲熱諷”、“充滿與人與社會敵對現(xiàn)象,大部分是罵世文章”這樣的語匯,這就不能不引起讀者,尤其尊崇魯迅人格作品者的反響。
1940年四五月間,當時還年輕但已在文壇頗有名聲的聶紺弩,來到抗戰(zhàn)時期風云際會的桂林。在這里,他寫出了雜文名篇《韓康的藥店》,讀到了沈從文這篇比較魯迅周作人的文章。魯迅生前,雖在文章中捎帶譏諷過聶紺弩,但對魯迅的文字及精神,聶紺弩極為敬佩。此次見到沈從文的文章,他便立即出手,拿出雜文家的巧思及筆調(diào),對其進行反駁。
聶紺弩的辯駁文,題目看起來并沒有火藥味:《從沈從文筆下看魯迅》。文章首先引述了沈從文對魯迅周作人相較的一節(jié)文字,繼而撇開周作人,專談?wù)f魯迅的內(nèi)容:“沈先生不是魯迅崇奉者是周知的。連沈先生也說魯迅‘代表艱苦斗士的作戰(zhàn)’,‘迎戰(zhàn)態(tài)度’,‘在積極態(tài)度上正視人生’……從這一意義上看,沈先生的一句當?shù)脛e人的十句百句?!?/p>
對于沈從文說魯迅“對于人事的厭憎,感情有所蔽塞”、“憤激”、“惱怒”、“罵世”、“冷嘲熱諷”等等,聶紺弩當然是不滿的。但是,他的反駁方式,不是自己逐條加以議論評述,而是有針對性地選用魯迅文章的段落,予以駁斥。如此一來,魯迅文章的預(yù)見和生命力可一目了然。
譬如說到沈從文以為魯迅“罵世”,聶紺弩引出了兩節(jié)魯迅的文章來回應(yīng)。一節(jié)是:
我想,罵人是中國極普通的事,可惜大家只知道罵而沒有知道何以該罵,該誰罵,所以不行?,F(xiàn)在我們須得指出其可罵之道,而又繼之以罵。那么,就很有意思了,于是就可以由罵而生出罵以上的事情來的罷。(魯迅通訊《復(fù)呂蘊儒》)
此節(jié)雖是通訊,但議論之深入,文字的曲折生趣,實在可以給人理智和情感兩方面的啟迪(現(xiàn)今的許多雜文,實在應(yīng)該留意學習魯迅對文字的講究和喜愛)。
第二節(jié),聶紺弩引了魯迅名文《論諷刺》中的文字:
假如你到四馬路去,看見雉妓在拖住人,倘大聲說:‘野雞在拉客’,那就會被她罵你是“罵人”?!聦嵞?,卻的確是‘野雞在拉客’,不過只可心里知道,說不得,在萬不得已時,也只能說“姑娘勒浪做生意”,……這才不是罵人……
魯迅這段話的意思是,有時所謂“罵人”,其實不過是寫實,是道破真相而已;對于社會惡現(xiàn)象,有時是常常需要揭破遮掩的“罵人”手段的。
對于沈從文說魯迅“冷嘲”,聶紺弩引了魯迅《什么是“諷刺”?》中的一節(jié):
如果貌似諷刺的作品,而毫無善意,也毫無熱情,只使讀者覺得一切世事,一無足取,也一無可為……這便是所謂“冷嘲”。
那么,怎么來證明魯迅不是自己文章中所說的“冷嘲”呢?聶紺弩又反轉(zhuǎn)來引沈從文的文章:
沈先生就說魯迅“態(tài)度積極”,作品“感慨沉痛”。既然態(tài)度積極,就不是毫無善意和熱情;既然感慨沉痛,就不是讀者得到的只是不足取,無可為——也就不是冷嘲。
用別人的文字來反證別人的誤判,聶紺弩可稱是繼承了魯迅衣缽之高手。
至于說魯迅“厭憎”、“憎恨”,聶紺弩引用了魯迅當年專門針對沈從文的《七論“文人相輕”——兩傷》文中的一節(jié):“在現(xiàn)在這‘可憐’的時代,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能生與愛,才能文。”聶紺弩在這里也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和議論:“說魯迅的作品里有很多憎恨的感情……我個人是并不抱什么反感的?!睘槭裁茨?“以為愛與憎只是絕對相反,而毫無相成之處,似乎不算知言?!庇纱松暾f開去:“有所愛,就不能不有所憎;只有憎所應(yīng)憎,才能愛所當愛?!睙o論從當時或今天看,聶紺弩的這段話,都是理解魯迅文章中“冷嘲”和有所“憎恨”的人應(yīng)予特別體會的。
文章末,聶紺弩帶有總括性地表述:“我們常常說:魯迅一生的歷史就是戰(zhàn)斗的歷史,其實只說了一面,就另一面說,魯迅的歷史就是被‘社會’圍剿的歷史?!边@就把魯迅文章背景介紹清楚了。把這兩面結(jié)合起來,魯迅文字,包括“罵世”、“冷嘲”、“憎恨”等種種情態(tài),就可以有清楚的現(xiàn)實基礎(chǔ)可以解說了。聶紺弩在桂林寫作發(fā)表的文字,也許沈從文當時并沒有讀到,但是,沈從文在這一時期,還專門寫有《學魯迅》一文,以別致的文筆和思路又對魯迅做了種種闡釋。他從主要方面說:
魯迅先生貢獻實明確而永久。分別說來,有三方面特別值得記憶和敬視:
一,于古文學的爬梳整理工作,不作章句之儒,能把握大處。
二,于否定現(xiàn)實社會工作,一支筆鋒利如刀,用在雜文方面,能直中民族中虛偽,自大,空疏,墮落,依賴,因循種種弱點的要害。強烈憎恨中復(fù)一貫有深刻悲憫浸潤流注。
三,于鄉(xiāng)土文學的發(fā)軔,作為領(lǐng)路者,使新作家群的筆,從教條觀念拘束中脫出,貼近土地,挹取滋養(yǎng),新文學的發(fā)展,進入一新的領(lǐng)域,而描寫土地人民成為近二十年文學主流。
至于對工作的誠懇,對人的誠懇,一切素樸無華性格,尤足為后來者示范取法。
這樣的評述,從一個有相當創(chuàng)作成就的作家口中說出,應(yīng)當說是領(lǐng)會深刻的。從內(nèi)容看,將魯迅的古籍整理、雜文小說創(chuàng)作都充分估價了其成績。值得注意的,是說到“一支筆鋒利如刀”的雜文時,有“強烈憎恨中復(fù)一貫有深刻悲憫浸潤流注”的認識。這是否是沈從文教學中重讀了魯迅雜感后的新領(lǐng)會,不得而知,不過卻恰恰照應(yīng)了聶紺弩的辯駁文字。沈從文在行文時,間或有偏執(zhí)帶情緒的一面,但是,他的領(lǐng)會力實在相當高明,也能夠隨時補充自己的不完善見解。
述及魯迅為人的幾句,著實令人感動?!皩ぷ鞯恼\懇,對人的誠懇,一切素樸無華性格,尤足為后來者示范取法。”這就更全面了。當時許多人以為魯迅“偏狹”,就連沈從文亦說他“憤激”、“罵世”云云,可沈從文卻同時看到了魯迅的“誠懇”和“素樸無華”,這是高人一等、超越一般情緒的深見解。
其實魯迅亦是如此。雖然他對沈從文時有看法,但在1933年2月與美國作家斯諾的談話中,這樣說:“自從新文學運動以來,茅盾、丁玲女士、張?zhí)煲?、郁達夫、沈從文和田軍是所出現(xiàn)的最好的作家?!睂⑸驈奈呐湃胄挛膶W運動以來出現(xiàn)的“最好作家”之列,魯迅是眼光精確同時心懷闊大的。
我們有時較多注意到作家間的相互爭辯,卻不大留意他們間的相互理解甚至欣賞。用聶紺弩的話說,未注意到事情的“另一面”。將這兩方面綜合起來,我們對文壇及文藝家間的熱鬧論爭,看得也許會平衡一些。
雖然經(jīng)過一番辯駁,沈從文與聶紺弩之間倒并沒有生出什么嚴重結(jié)果。沈從文弟子汪曾祺在沈從文的文物與藝術(shù)研究文集《花花朵朵壇壇罐罐》的代序言中,恰好談及于此:
沈先生的挨罵,以前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對他的大罵,大概有三次。一次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從桂林發(fā)動,有幾篇很銳利的文章,我記得有一篇是聶紺弩寫的。聶紺弩我后來認識,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他后來也因黃永玉之介去看過沈先生,認為那完全是一場誤會。聶和沈先生成了很好的朋友,彼此毫無芥蒂。
黃永玉也特別記錄了聶紺弩對沈從文的領(lǐng)會過程:
我尊敬的前輩聶紺弩先生,因為他從來是個左派,幾十年來跟沈從文有著遠距離的敵視。六十年代初,紺弩老人從東北勞改回來,從我家借走一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沈從文作品選,過了幾天,紺弩先生在我家肅穆地對我說:“我看了《丈夫》,對沈從文認識得太遲了。一個剛剛二十一歲的青年寫出中國農(nóng)民這么創(chuàng)痕淵深的感情,真像普希金說過的‘偉大的、俄羅斯的悲哀’,那么成熟的頭腦和技巧!……”
可以證明他們間毫無芥蒂的文字,筆者還見到過。粉碎“四人幫”后,一位學者訪問沈從文。談及許多讀者喜愛其作品不盡一致時,沈從文舉的朋友例子中有“沙汀喜歡《顧問官》,聶紺弩喜歡《丈夫》,曹禺說‘《丈夫》是了不起的作品’……”愉快的情態(tài)溢于言表。這里,聶紺弩是列在熟朋友之中的。
讀到這些,回想當年文壇常有的激烈文字交鋒的情景,我們真該對作者之間的結(jié)局有所探尋。想來最好如沈從文與聶紺弩一般。即使不全然如此,有這樣幾例,我們也可以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