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
[關]本特利等著,上下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10月版,120.00元。
寫作全球史無疑是一件冒險的事情。世界史或者全球史的寫作出現(xiàn)甚晚,在以地理單位為范疇的歷史寫作中,國別史和地區(qū)史一直是大宗。對全球史的寫作而言,顯而易見的障礙來自史料和史家。從史料的角度看,一旦全球史的寫作成為可能,來自各地的史料就已經(jīng)遠遠超出個人所能把握和處理的限度;從史家的角度看,有能力駕馭來自廣幅地域的不同文字、不同類型、不同寫作傳統(tǒng)的史料的史家向來屈指可數(shù)。正由于這種難得的才能的限制,我們并沒有看到全球史寫作的大量出現(xiàn)。這也是為什么我們今天談到全球史的寫作時,仍然動輒言及麥克尼爾的《世界史》和斯塔夫里阿諾斯的《全球通史》的原因。
比史料和史家的限制更嚴重的問題是全球史寫作的法理地位。為什么需要寫作全球史?全球史寫作的目的是為了全面記錄世界的歷史嗎?“全面記錄”國家的歷史尚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遑論全球的歷史?因此,從一開始,全球史的寫作就是一種“宣示”寫作。我們從來沒有看到以全面補充新材料為賣點的全球史,每一種全球史展現(xiàn)的都是史家對史料的取舍判斷和裁剪、編輯和陳述的方式。從國別史和地區(qū)史升格而成的全球史不可避免地以特定的國家和地區(qū)為中心取舍材料和進行敘述,這個意義下的“全球史”實際上是特定的國家和地區(qū)認識世界的歷史,本質(zhì)上與國家史無異。以往的全球史名著遭遇詬病也多出于這個原因。但是,拋開具體的國家和地區(qū),真的存在泛世界的統(tǒng)一的歷史主題和進程嗎?在這個問題上,向來眾說紛紜。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本特利和齊格勒主編的《新全球史》的意義也就在于提出了全球史的一種新讀法。
《新全球史:文明的傳統(tǒng)與交流》的譯本書名略有調(diào)整,可能反映了中文本出版者力圖與諸如《全球通史》等名著作出“新”“舊”區(qū)分的用意,也恰好暗合了作為《新全球史》寫作的學術背景的全球史運動。寫作結(jié)構(gòu)無疑是作者史觀的最好的詮釋。在《新全球史》中,作者們在前言部分開宗明義地將全球史的框架表述為建立在“主題”上的“結(jié)構(gòu)”。此處的“結(jié)構(gòu)”指時代結(jié)構(gòu),即在時間軸線上對全球史的劃分方案。而“主題”是形成時代結(jié)構(gòu)劃分的動因。《新全球史》的作者們將歷史區(qū)分成為七個主要的時代。無論是將歷史劃分成為若干段落的想法,還是在具體的劃分方案上,七個時代的劃分都已經(jīng)有學者提出過。若干重要的分界點的選取也有前例可循。如以公元前500年早期復雜社會的全面出現(xiàn)作為第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以公元1500年地理大發(fā)現(xiàn)為全球近代歷史的起點,以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開始為全球當代史的開始。僅從分期方案上看,最顯著的變化是第四個時期的命名,傳統(tǒng)上指中世紀的“黑暗時代”沒有沿用。一方面,新的研究揭示中世紀并非是個“黑暗”時代,而另一方面,即使確屬西歐歷史上的黑暗時代,但也不具有全球性意義,這個時期的東亞和伊斯蘭世界絲毫沒有“黑暗”的跡象。
在有幾分類似的時代劃分方案背后,作為七個時代的基礎“主題”是與此前的全球史寫作截然區(qū)分開的特質(zhì)。作者們提出了一組對應的詞匯“傳統(tǒng)”與“交流”。他們進而解釋,“傳統(tǒng)主題,關注的是個體社會的組織、維持和衰落”,而交流則“關注于交通運輸、貿(mào)易往來和交互影響等能夠維系某個社會組織與其相鄰組織和周圍更廣大地區(qū)聯(lián)系的手段和方法”。這兩個詞匯的選擇是頗費思量的,與作者們,以及新全球史運動的主張密切相關。在新全球史運動之前,全球史寫作的主題多是沿著兩個思路寫作,一種思路是從宏觀的范圍對文明的命運的跨地區(qū)研究和反思。這種具有“資治通鑒”傾向的研究緣起甚早,20世紀上半葉湯恩比的《歷史研究》可以看成一個范例。晚近的肯尼迪的《大國的興衰》也屬于這個類型。而另一種思路則是全球史掩蓋下的國別史或者地區(qū)史。這種寫法曾經(jīng)普遍流行于各個國家和各個時代。全球各地的歷史是否被納入敘述之中取決于是否和本國本文明相關。歷來為人詬病的“西方中心論”的全球史寫作方式其實不僅見于西方,在任何社會中都有類似的視角。在《新全球史》中,作者們小心地避免采用任何具有政治聯(lián)想意義的詞匯,因此使用“傳統(tǒng)”而不是習慣上常常使用的國家或者地區(qū),而“交流”則是不同“傳統(tǒng)”之間的交互關系,以往歷史寫作中的具有主從關系的移民、貿(mào)易、戰(zhàn)爭、傳播等等都轉(zhuǎn)換成為平等關系的“交流”。
在《新全球史》中,雖然敘述內(nèi)容上也有重要的調(diào)整,但是相對于框架和關鍵詞的變革,反而顯得不夠突出了。不同地區(qū)的文明都被等量齊觀地視為不同的“傳統(tǒng)”,在公元1500年之前的文明的寫作中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作者們沒有為古典文明,以及由此上溯的古埃及文明和兩河流域文明預留一枝獨大的地位,不僅南亞、東亞的文明都占有足夠的篇幅,甚至美洲、大洋洲和太平洋島嶼等地都專門提及。同時,在各個時期之間,以往一直被強調(diào)的西方文明的連續(xù)性基本隱而不論。每個時代的“傳統(tǒng)”的組合各不相同,也不存在一個一直居于主流地位的連貫的傳統(tǒng)。
《新全球史》的原版在美國頗為流行,因為這不僅僅是一本大學教材,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學術流派的正名之作。現(xiàn)在被稱為新全球史運動的興起,以1982年美國世界歷史學會的成立和1988年夏威夷大學出版社出版《世界歷史學刊》雜志為標志,將全球史從一個教學科目轉(zhuǎn)變成為真正的研究領域。一些重大的課題,如人類歷史上的遷移,飲食,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營養(yǎng)結(jié)構(gòu)和健康等,也只有在跳出特定國家和地區(qū)的局限之后才變得更加清晰起來。本特利教授和齊格勒教授都服務于《世界歷史學刊》,本特利教授于1988年創(chuàng)辦這個刊物,并一直擔任主編,而齊格勒教授長期以來主持這個刊物的書評部分。另外,頗為耐人尋味的是,兩位作者都來自夏威夷大學。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出現(xiàn)的很多學術潮流一樣,新全球史運動起源于美國中西部地區(qū),很晚才得到東北部精英文化圈的回應。夏威夷大學在新全球史運動中占據(jù)了同樣重要的地位??赡苡捎诘鼐夑P系,夏威夷大學很早就關注太平洋兩端大陸的文明的交往和溝通,也一直致力于建立不同于任何大陸體系的世界歷史和文化觀察視角。這里不僅有頗為獨特的東西方研究中心,也出版了諸如《亞洲觀察》、《佛教一基督教研究》和《東西方哲學》等眾多知名雜志。無怪乎這里也成為新全球史運動的中心和實踐前沿。
由于身處其中,我們很難判斷《新全球史》所表達的反西方中心觀念和大尺度研究視角是否矯枉過正,是否有待于未來的新的學派予以修正。但是,《新全球史》所表達的時代感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