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風(fēng)一樣消失

一

一大早，鄒先生步行去五里地之外的駐牛店出診。

鄒先生是這一帶的名醫(yī)，擅醫(yī)疑難雜癥。很多大醫(yī)院治不好的病，到了他這里幾付藥下去就好了。鄒先生是中醫(yī)，醫(yī)術(shù)系家傳。據(jù)說，他給病人熬藥的那只藥鏊子，已經(jīng)有幾百年的歷史了，由于吸收了幾百年的日精月華，積蓄了幾分仙氣兒，用它熬出的藥就特別靈。因此，很多人在請先生時，都把藥鏊子也一并請到家里。用完了，有的及時送回來了。有的呢，一忙，就忘了還，擱在家里一個穩(wěn)妥地方。待再有人請鄒先生看病時，鄒先生往往一邊給病人號著脈，一邊對病人的家屬說，快去劉二家拿藥鏊子，在王莊西頭第二戶，朝南的大門。鄒先生的藥鏊子成年累月地在周圍幾十個村傳遞著，卻從來沒有過閃失。人們都敬重鄒先生，都知道先生視藥鏊子為寶物，沒有人敢怠慢它。鄒先生還有一個習(xí)慣，每熬好一付藥，倒出湯汁后，就讓人把藥渣撒在患者門前的大街上，任過往的行人、車輛、牲畜踩軋。這里面到底有個什么說頭兒，無論誰人問起，鄒先生都是笑而不答。其實(shí)，當(dāng)?shù)厝硕贾?，鄒先生三十多歲的時候，醫(yī)術(shù)還十分平庸，連個頭疼腦熱都治不好，很讓那時還在世的鄒老先生失望。鄒老先生經(jīng)常在酒后頓足捶胸地大叫家門不幸。后來，鄒先生醫(yī)好了—只中了槍傷的狐貍，醫(yī)術(shù)竟然在一夜之間高明了起來。從那天起，鄒先生像換了個人兒，再有上門求醫(yī)者，無不藥到病除。那只狐貍也是怪，中了槍后不往自個的巢穴里跑，卻一頭撞進(jìn)了鄒先生家里，跪在他面前掉淚蛋兒。鄒先生嘆一口氣說，咱本不是醫(yī)你這野物兒的，但你進(jìn)了咱家的門，咱們就是有緣呀。當(dāng)下，便取一根銀針，將嵌進(jìn)狐貍?cè)饫锏蔫F沙一顆一顆地挑出來，再給它擦洗傷口，涂藥，包扎。那物兒臨走，竟然給鄒先生作了個揖。這事兒是當(dāng)時在鄒先生家串門子的邱二子傳出來的，傳得繪聲繪色。有人就打趣，興許，那狐貍?cè)蘸髸兂蓚€美人兒，來給鄒先生當(dāng)女人哩。當(dāng)即就有人喝叱，別亂講，讓鄒先生聽見了得？

鄒先生二十幾歲的時候，娶過一個女人，婚后五年也沒有孩子。后來，就離了。那個女人并沒有走遠(yuǎn)，不久就改嫁到了鄰近的小趙莊。那女人生孩子時，是難產(chǎn)，還是鄒先生去給接的生，從閻王爺那里救回了兩條命。從此，一個秘密也就揭開了：鄒先生不能生育。據(jù)說，鄒先生為自己配了很多的方子，喝了無數(shù)的湯藥，最終也無濟(jì)于事。先生總也治不好自己的病，這是自古就有的說道。為此，鄒老先生臨死也沒有閉上眼。

夜里剛下過一場大雨，路上還有大大小小的水坑，鄒先生繞著這些水坑走，像小孩子在玩跳房子，走得極慢。走到村子西邊的亂墳崗子時，鄒先生愣了。

亂墳崗子邊上有一座多年無人掃祭的孤墳，據(jù)村里的老人們說是一個老財主的，他的獨(dú)生子是國民黨的軍官，解放前隨蔣介石去了臺灣，生死不明。這座墳緊靠道邊，多年沒有人添土，卻沒有像其他無主的墳頭那樣一年年地矮下去，始終保持著一個高度。夏秋時節(jié)，墳上就密密麻麻地長滿了草，黑油油的，非常茂盛。鄒先生每次路過這里，總是不自覺地看幾眼這座墳。但是今天，他發(fā)現(xiàn)這座墳塌了一個角。鄒先生天生好奇，湊上前去，從塌開的洞口往里看，這一看，驚得他打了個寒戰(zhàn)！墳里面是一副白森森的人體骨骼，洞口，盤著一條花斑紋的大蛇，足有胳膊粗，蛇頭吐著長長的紅芯子，慢慢地從洞口探出來。

中午，鄒先生出診歸來，剛走到亂墳崗子，一個白森森的骷髏頭從路邊的墳地里飛出來，滾落在他的腳下。正疑惑間，墳洞里竟然冒出了一顆人的腦袋，沖他嘎嘎嘎地怪笑。

傻小寶！你這個傻子……唉！鄒先生搖了搖頭，向村子里走去。

二

傻小寶是村里的—個孤兒，是一個傻子。他爹早年病亡，他娘改嫁時把他撇在了村里。起初，傻小寶住在爹娘留下的一間房里，村委會把他的那份口糧分給了跟他鄰院的五叔，這是和他關(guān)系最近的一個族人了，已經(jīng)出了五服。起初，他五嬸子隔兩天給他烙一鍋餅子，喊一聲，傻子，口糧！隔墻給他遞過來。后來，他嬸子就經(jīng)常忘了這事兒。傻小寶餓得實(shí)在撐不住了，就會扒著墻頭沖他嬸子的院子喊，口糧、口糧……運(yùn)氣好時，他能得到一碗剩飯或長了綠毛的窩頭，運(yùn)氣不好，就只能喝一碗刷鍋水了。后來，傻小寶的那間房子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轟然倒塌了，幸好他蜷縮的那個角落沒有塌，他就在那個角落里一直酣睡到天亮，才揉著眼睛爬出來。沒有了房子的傻小寶開始到處棲身，屋檐下，橋洞子，柴禾垛里，都是他入夢的溫床。后來，他的膽子大了，竟然多次離開村子四處流浪，有時一連個把月見不到人，臨了被人給送回來。

傻小寶是一個丟不了的傻子，源于他爹的先見之明。傻小寶的爹活著時，對這個傻兒子特別疼愛，惟恐有一天跑丟了，每天就不厭其煩地教他一句話：俺是山東省禹城縣××公社××村的，俺爹叫李明光，俺叫傻小寶。教了幾個月后，傻小寶這一句話說得極順溜。村里人逗他：傻小寶，說說你是哪個村的？但傻小寶不會拆開來說，只會說完整的一句：俺是山東省禹城縣××公社××村的，俺爹叫李明光，俺叫傻小寶。有人問：傻小寶，你是哪個公社的？傻小寶還是這一句：俺是山東省禹城縣××公社××村的，俺爹叫李明光，俺叫傻小寶。慢慢的人們都失去了興趣，沒人再問了?？缮敌毑还苡袥]有人問，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地上自言自語：俺是山東省禹城縣××公社××村的，俺爹叫李明光，俺叫傻小寶。這句話像一根針，深深地扎在了傻小寶的記憶里，歲月輪回，當(dāng)傻小寶長成一個身高一米八的小伙子時，他把娘早忘得一干二凈，但那句經(jīng)典的防丟失話語卻一個字也沒有忘，那句話里有他爹的名字，他也就一直沒忘了爹。當(dāng)傻小寶一次次地被外村人送回來時，村里人感嘆：李明光真的沒叫錯名字，他簡直他媽的太明光了。

老財主塌了一個角的墓穴，竟成了傻小寶的家。傻小寶在里面鋪了麥秸和秫秸，還把那具骸骨扔了出來，只留下一個骷髏頭，玩嚇唬路人的把戲。那條大蛇，當(dāng)天就被他架在樹枝上燒焦了，成了他的一頓美餐。

傻小寶雖然傻，卻生得五官端正，眉目清秀，身體也非常壯實(shí)。平日里，他閑著無事，不是穴居在墓室里睡覺，就是坐在村頭的小橋上，嘴里念念有詞。有人經(jīng)過時，就會沖著人吃吃地笑個不停。分田到戶后，村里人的日子漸漸好起來了，經(jīng)常有人把剩飯剩菜端給傻小寶吃。傻小寶的那份責(zé)任田，仍給了他五叔。五嬸子也因生活的改善而良心發(fā)現(xiàn)，能讓他吃飽肚子了。自從在墓穴里安了家，傻小寶不再亂跑，誰家有個修房搭屋的力氣活兒，或者挖茅房起豬圈的臟活兒，首先想到的就是傻小寶。傻小寶干活不惜力氣，又快又好。

村里的一幫小孩子最喜歡和傻小寶玩了，孩子們不但可以輪流拿他騎大馬，還可以支使他干孩子們不敢干的事情，比如捅個馬蜂窩、偷個瓜果梨桃什么的，都讓他沖鋒陷陣。當(dāng)然，最后挨蜂蜇、挨揍的肯定是他。少不更事的孩子們很少有惻隱之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拿他尋開心。他似乎察覺不到孩子們的居心叵測，每次見了他們，都吃吃地笑個不停，完全忘記了上次的恩怨。

那年月，幾乎每個村都有一兩個傻子，好像一個村沒有傻子就不是一個正常的村莊。大多數(shù)傻子都有一定的智商，較好的能達(dá)到五六歲兒童的智力。小趙莊有兩個傻子，是一對孿生兄弟，每逢紅白喜事，他們都會主動上門去幫忙端盤子。他們的消息極靈，方圓十幾里，誰家有事兒也別想瞞過他們。他們端盤子極穩(wěn)，一個木制托盤上最多能放八盤菜，從沒有摔過一個盤子。他們索取的報酬，只是幾碗席上折下來摻在一起的雜燴菜再加上幾個饅頭。久而久之，人們也就認(rèn)可了這弟兄倆，誰家有事情，都會正經(jīng)地通知他們，好像這件事兒已經(jīng)被他們壟斷了。像他們這種高智商的傻子，極少；什么都不懂的全傻，也極少。多數(shù)傻子都是像傻小寶這樣的，能聽懂正常人說的話，能在常人指導(dǎo)下從事簡單的勞動。正常人的功能，他們也都具備。傻小寶長到十七八歲時，經(jīng)常坐在橋頭擺弄他的陽物，把那物件兒弄得直挺挺的，他就擎著這物件兒，站在水泥橋欄上沖過往的婦女壞笑。為這，他可挨了不少踹。

三

村街上忽然多了一個衣衫襤褸的傻女人?？辞樾?，那女人已經(jīng)在外面流浪了很長時間，衣服都被掛扯得一絲一縷的，很多地方都露著肉，半只臟乎乎卻很挺拔的乳房也露在外面。女人肯定沒有像傻小寶那樣先知般的爹，問她什么都搖頭。村里的媒婆七嬸說，看這閨女，也就二十歲的樣子，模樣兒也不錯，不如讓邱二子領(lǐng)回家做媳婦去。邱二子是個年近五十的老光棍，他一聽當(dāng)即就興奮得滿臉通紅，七嬸作主吧，俺一定忘不了七嬸的大恩大德。說著話，就伸手去拽那傻女人的胳膊。女人忽然一把將他推了個趔趄，用手指著他大聲喊，壞、壞……大家發(fā)出一陣哄笑。傻小寶的五嬸子忽然說，哎，要是她配俺們家傻小寶，倒挺合適吶。人們愣了片刻后又是一陣瘋笑。那傻女人也跟著笑起來，嘎嘎的，有些像傻小寶。

沒想到，這傻女人在村里待了幾天后，還真住進(jìn)了傻小寶的墓穴里。他們倆形影不離地待在一起。從此，再有人喊傻小寶幫忙干活，這傻女人也—起去，力氣比傻小寶不差。一天一天的，傻女人身上的衣服就多了起來，雖然大都打著補(bǔ)丁，看上去花花綠綠的，但那姣好的身段兒仍然凹凸畢現(xiàn)，吸引著男人們的目光。那段時間，村里很多男人說過一句相同的話：操，這傻小寶，艷福不淺呢。

沒事可做的時候，傻小寶和那女人肩挨肩地坐在橋頭上或他們的“家門口”，用他們獨(dú)特的語言和來來往往的人打著招呼。久之，兩個傻子成了村里一道特殊的風(fēng)景。

秋風(fēng)漸涼的時候，田野膨脹了起來。傻小寶墓穴上方的草也結(jié)了籽兒，垂下了細(xì)細(xì)的腰肢。十幾根長長的草莖倒垂在了洞口，像安裝上了門簾子。誰也沒有想到，那傻女人的肚子竟然也隨著莊稼的成熟鼓了起來。這件事情很快傳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大家都感嘆：傻子竟然也知道干這事兒。老光棍邱二子頓足捶胸，早知道這樣……唉！要早知道這樣……傻小寶的五嬸說，早知道這樣怎樣？人家還就是看上了俺們家小寶，你這老眉丑眼的，想好事吧！媒婆子七嬸說，傻小寶能有這個心眼子嗎？別不是邱二子在一邊偷偷放的槍吧？邱二子便一臉委屈地說，咱哪有那個福分呀！那委屈里透著幾分竊喜。

傻小寶和他的傻女人還是遵循著他們的生活規(guī)律，一天一天地打發(fā)著漫長而單調(diào)的時光。村人們不再請傻小寶幫忙干活了，因為他們無法阻擋傻女人勞動的熱情，又怕萬一有個閃失，遭人非議。這使他們原本就無聊的生活更加寂寞。但寂寞的生活并不能阻擋生命的蓬勃，傻女人的肚子一天一天地大了起來。冬去春來，花開花落，第二年的夏秋之交，墓穴里傳出了嬰兒嘹亮的啼哭聲，傻小寶的兒子出生了。

哭聲掠過村莊的上空，牽動了所有人的心。傻小寶的“家門口”空前地?zé)狒[起來，女人們送來了煮熟的雞蛋、紅糖、油條，還有熱騰騰的小米粥。這些東西放在一座墳前，不知道內(nèi)情的，還以為是祭奠亡靈的，很少有人想到是為了一個剛剛來到世上的幼小的生命。兩個傻子竟然有了兒子，連村委會也重視起了這件事情，村支書宋大河差人把村委會大院里存放畜草的一間屋子拾掇出來，讓傻小寶一家往里搬。但傻小寶死活不走。他五嬸抱起他的孩子，想用孩子把他引過去，他竟然紅著眼睛亮出一副要拼命的樣子，嚇得五嬸趕緊放下了陳舊的襁褓。宋大河便罵，傻逼，就是住墳坑子的命！

從此無人再管他們的事情。

四

坐在橋頭上打發(fā)時光的成了一家三口，村里這道特殊的風(fēng)景增加了新的內(nèi)容。他們不再寂寞，多數(shù)人從這里路過，都會湊上去看看他們的孩子，逗一逗。這孩子長得很像傻小寶，一有人逗他，兩只烏黑的眼珠子就骨碌碌地轉(zhuǎn)個不停。村人們斷言，這個孩子不傻，是個健康正常的孩子。卻也有人擔(dān)憂起來，孩子整天和兩個傻子在一起，學(xué)傻了怎么辦？傻小寶的五嬸沒有兒子，—直懷有收養(yǎng)這個孩子的念頭，但她根本無法和她的傻侄子交流，這個女人拿出了少有的耐心，說了很多為了讓孩子健康成長的話，傻小寶始終只是搖頭，并對她存了警惕，她想抱一抱孩子的愿望都無法滿足。不但是她，任何人也別想從傻小寶兩口子的懷里抱走孩子，無論人們說什么，他們把孩子抱得緊緊的，從不松手，好像一松手孩子就會消失。

傻小寶喜添貴子這一年的冬天，天氣冷得滴水成冰。老人們說，已經(jīng)很多年沒這么冷過了。傻小寶和傻女人不再到橋頭上守望了，整天窩在墓穴里。人們看不到他們，漸漸地，就把他們拋到了腦后。只有五嬸，記掛著那個孩子，比以前更加準(zhǔn)時地把干糧送到墓穴里。這個一向小氣的老女人，竟然把一床補(bǔ)丁摞補(bǔ)丁的舊被子也饋贈給了她的傻侄子。

臘月的第一天，風(fēng)雪怒吼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鄒先生打開門，蕭殺的白色映入眼簾，他竟被這滿目的白逼得后退了一步。雪停了，北風(fēng)仍然在刮，有一些細(xì)小的雪粒子從高處飄落下來，打在臉上，又疼又涼。鄒先生忽然全身劇烈地抖了一下，趕緊回屋，脫下條紋布鞋，換上了厚厚的棉靴子，然后披上棉大衣，走進(jìn)了漫野的白色中。

積雪足有一尺，一腳踩下去，要陷進(jìn)去半尺多，走得特別艱難?？斓綁灥貢r，鄒先生隱約聽到一陣嬰兒的啼哭，聲音有些沙啞。他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趕緊跑到傻小寶居住的墓穴旁，洞口已經(jīng)被積雪堵得只剩下一個腦袋大的孔。他往里一看，里面竟也是一片銀白，而嬰兒的哭聲，竟是從白雪的下面?zhèn)鞒鰜淼摹｀u先生三兩下扒拉開洞口的積雪，一探身溜了進(jìn)去。積雪掩蓋著三個人的輪廓，兩邊是大人的輪廓，中間是小孩子的輪廓。鄒先生頭皮一陣發(fā)炸，手忙腳亂地將他們身上的雪清理到一邊。中間的孩子還在哭，身子也在不斷地扭動，而兩邊的大人卻紋絲不動。三個人身上的雪都被清理得差不多了，鄒先生才發(fā)現(xiàn)，那床惟一的被子，被折成雙層蓋在了嬰兒的身上，而傻小寶和傻女人，一邊一個壓住了孩子的被邊，他們身上僅蓋了一層薄薄的麥秸。鄒先生摸了摸他們的手腳和額頭，都冰涼如雪。鄒先生抱起孩子，掙扎著爬出了洞口，然后一邊大喊著一邊向村里跑去。

快來人啊，傻小寶凍死了！

快來人啊，傻女人凍死了！

冬天無事，大多數(shù)人還都在暖暖的被窩里做著各種各樣的夢。鄒先生凄厲的叫聲把他們從夢中驚醒了，人們紛紛從各自的門口跑出來，跑向了這里。跑在最前面的是傻小寶的五嬸，她邊跑邊系著紅布條子腰帶，腰帶長，那鮮紅的腰帶就隨風(fēng)飄舞，在一片白的世界里忒醒目。她在離鄒先生幾十米遠(yuǎn)的地方就邊跑邊問，孩子沒事吧？孩子沒事……等近了，她聽到了孩子的哭聲，她也哭了。她一把將孩子從鄒先生懷里搶過去，把淚流滿面的臉貼在了孩子通紅的小臉上，然后，她轉(zhuǎn)身，用快得驚人的速度，向家的方向跑去。

鄒先生轉(zhuǎn)回身，和村人們一起回到了墓穴那兒。人們七手八腳地將傻小寶和傻女人弄出來，抬到了鄒先生家里。鄒先生給兩人分別把了脈，臉上的表情放松下來，還有脈、還有脈哩。然后給夫妻二人每人灌了一小盅燒酒，再把半瓶燒酒倒在一只鐵碗里，劃根火柴扔到里面，藍(lán)藍(lán)的火苗騰地一聲就冒了上來。他就用手蘸著這帶著藍(lán)火苗子的燒酒，一下一下地在傻小寶的身上搓，先搓胸口，然后又搓全身，等把他全身都搓遍了，傻小寶竟然動了動，然后睜開了眼睛。鄒先生解開女人的衣衫時說，大家都出去吧，這里沒事了。人們?nèi)齼蓛傻厣⒘恕?/p>

傻小寶清醒過來后，就沖出了鄒先生的家，直奔他五嬸家而去，由于腿腳還不利索，一路上摔了幾跤，身上沾滿了雪。五嬸家的門是在里面插著的，聽到他的喊叫聲和砸門聲，五嬸先把孩子藏在灶屋的柴禾堆里，然后才去開門。五嬸說，傻侄子，你的孩子不在俺這里，被人偷走了。傻小寶卻不說話，徑直進(jìn)了院子。五嬸攆上來說，不信你就上屋里瞧瞧去！就作勢往北屋里引他。傻小寶對五嬸視而不見，在院子中間停了片刻后，果斷地沖向了灶屋，從柴禾堆里抱出了他的孩子。五嬸大驚，在后面踹了他一腳說，你這個傻子，怎么比好人還精？你咋就知道孩子在灶屋里呢？

傻小寶去討要孩子的工夫，村支書宋大河已經(jīng)安排了十幾個青壯勞力，拿著锨、鎬、镢等家什，把傻小寶棲身的墓穴給填死了鏟平了。至此，傻小寶才結(jié)束了住墓穴的歲月，住進(jìn)了村委會大院那間放畜草的屋子里。

孩子六個月大就斷了奶，斷奶后，鄒先生開始用那只祖?zhèn)鞯乃庼俗咏o傻女人熬藥，每天一付，弄得半拉村子都飄蕩著一股中藥味兒。別人問他，傻女人得了什么?。苦u先生只一句，月子病。

五

1986年夏天的一個早上，全村人都聽到了傻女人的號啕大哭聲與以前竟然判若兩人。片刻間，村委會大院里已經(jīng)圍滿了人。

那女人邊哭邊問，這是哪里呀？俺怎么在這里呀？

鄒先生站在一邊，臉上是刻意壓抑的得意。

鄒先生上次搶救傻女人，從脈象上察覺，這個女人并不是傻子，她是受了嚴(yán)重的心理打擊后，精神失常了。但他沒有把握能治好女人的病，就把這個秘密埋在了心里，暗暗地給她配藥治療。

幾個好事的女人圍著“傻女人”，你一句她一句的，就把她來這里后的事情說了個大概?！吧蹬恕甭牭靡惑@一乍的，女人們每說一個事兒，她都會追著問，真的？真的……慢慢地，她就陷入了沉默，任別人再問她什么，她一句話也不說了，只是低著頭，無聲地抽泣。

村人們都有些興奮，覺得這一下孩子有希望了，這一家人也有希望了……

就在“傻女人”清醒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傻小寶瘋狂地砸響了他五嬸家的大門。他把五嬸家翻了個底兒朝天也一無所獲，然后，他開始挨家挨戶地尋找……

“傻女人”失蹤了，還帶走了那個一歲半的孩子。

傻小寶把整個村子翻找了一遍后，就走出了村莊。在不到半年的時間里，他一次又一次地被外鄉(xiāng)人送回來，最后一回是被捆綁著送回來的，佝僂著腰，人也瘦得沒了形兒。

村支書宋大河擔(dān)心他再出去后把命送在外面，就把他鎖在了那間放畜草的小屋里，讓五嬸按時給他送飯。沒想到，幾天后，他就餓死在了屋里，五嬸送的飯，他一口也沒吃。

傻小寶死的當(dāng)天，鄒先生把他那只祖?zhèn)鞯乃庼俗铀ぴ诹舜蠼稚稀?/p>

大約一個月后的一天中午，正午休的鄒先生忽然聽到大門口有嬰兒的啼哭聲。他趿上鞋，踢踢踏踏地來到大門口，見一個嶄新的襁褓倚在大門洞子里的墻邊上，而襁褓里包著的，正是那個和傻女人一起失蹤了的孩子。

鄒先生抱起哇哇大哭的孩子，幾步奔出大門，四下里望去，空空的街道上，只有烈日的反光，白得晃眼。

責(zé)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