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道梁

兩道梁就是兩道梁。

一道梁叫東梁，一道梁叫西梁。

早上日頭從東梁背后爬出來，把西梁早早地照得燦燦的，黃綢兒一樣，西梁天就明得早，比東梁能早吃鍋煙的時辰。能兒的胡麻花一樣的花衫兒早早地在她家黃土莊院旗幟一般地亮出亮進(jìn)，亮得鳥雀們都嚦亂了起來。她成了西梁上一道最亮麗的風(fēng)景。她把炊煙能直直地升上半天，像一株又高又大的古樹開花。

黃昏，日頭輪子碾著西梁向背后滾，把桔子色的暉光斜斜地抹在東梁上。東梁上禿子正光著上身割蒿柴，脊背給抹了黃油似的亮閃閃的，也把他臉上抹成了黃色，和著汗?jié)n，像浸了一層蠟。梁子上極靜，在溝灘里吃飽了草的公牛和母牛，很斯文地走在盤盤路上，鼻孔里噴著一束束的熱氣。牛蹄聲沉默而孤寂，蹄印均勻深刻地撒落在干燥的土路上，像刀子刻的。

西梁幽暗了。禿子直了腰看西梁，西梁已暗得幽幽糊糊了?？啥d子眼睛亮，能看清能兒胡麻花衫兒的衣角被風(fēng)卷起，依稀亮出能兒白瓷片一樣的肉皮。他見能兒圈雞，他還能聽見能兒家的雞上架的“撲嚕”聲。最后禿子看見西梁上有團(tuán)火紅紅地飄動，那是能兒的女兒花花放學(xué)回來了，脖頸上的紅領(lǐng)巾在飄揚呢。

西梁和東梁近在咫尺，這梁上人大聲說話，那梁上人都能聽清，雞鳴犬吠更不必說了?？蓮倪@梁到那梁需走半日，還冒一身熱乎乎的汗。西梁和東梁是被一條溝切割開的，切割得很深很深，呈“V”狀，就拉遠(yuǎn)了距離。溝底有一條蛇一樣的溪水，常年細(xì)細(xì)地流著，流著平淡無奇的日子。

兩道梁的人家就這么互不往來，又似乎互相了解，平淡地過活著。人們說，這梁人放個屁，那梁上人都聽得見放大炮，那梁上人撒泡尿，這梁上人都能照個影，還能沒風(fēng)流事兒？

這是天大的冤枉！

兩道梁的兩家人都飲這溝里的溪水，都是用牲畜馱。不同的是能兒用毛驢馱，禿子用牛馱。時光悠悠，兩三年了，他和她也常在溝里碰面，卻沒搭過腔兒。能兒從不看禿子一眼，似乎她眼里就沒有這個人。她的臉色平平，不喜也不怒，只像在聽大自然的絮語：聽出風(fēng)細(xì)吟，聽草蟲微鳴，聽水的流韻，聽草葉和花兒說些風(fēng)流的事……

禿子人憨，眼也笨，不敢看能兒，只睨見能兒的胡麻花衫兒。他嘴唇厚，像兩塊厚厚的木片兒，翕動不得。

他和她都用葫蘆瓢舀水，水像時間一樣嘩啦嘩啦地淌著，也嘩啦嘩啦地盛滿了他們的馱桶。于是，禿子趕著牛馱著水上東梁了，能兒趕著驢馱著水上西梁了。東梁和西梁的聲音，單調(diào)而寂寞。

能兒的爺領(lǐng)著能兒的爹是在舊社會從河南逃到西梁落腳的。1960年得了浮腫病斷了氣，她的爹就把他爹埋進(jìn)了西梁，西梁上就凸凸地高出了一個冢子，祖脈就扎在這冢里。她媽是個漂亮的女人，1960年給窮跑了，聽說被很遠(yuǎn)的山里人用幾個玉米饃哄走了，此后再沒有音訊。能兒命苦，是黃連蔓上開的花，好看也是苦的。十六歲上爹給招了上門女婿。女婿做活很憨，家里幾年就好了起來，又生了女兒花花。門前的老槐樹上喜鵲壘了窩，爹說：“這是吉兆呢?！?/p>

可在前年，女婿到溝里挑了莊稼，累了一身汗，回家喝了兩飄冷水，就生病了，臉病黃黃的，像秋天的樹葉。能兒請了鄉(xiāng)里的老大夫，老大夫診了脈，也看了舌色，說熱人喝了冷水，把肺擊炸了，開了兩付中草藥，說吃了再看看。能兒跑到十里外的北陽鎮(zhèn)藥店抓了藥，服后女婿病勢更重了，雞叫時就咽了氣。西梁上又凸凸地多上一座墳冢。

能兒家的日子就凄寒了，凄寒得像獨木橋上落了一場霜，難過了。爹愁苦的老臉上結(jié)了一層黑黑的硬殼，像燒了荒的山地。不久得了哮喘病，醫(yī)生說是氣管炎。能兒沒錢給爹治病，就到溝洼里挖藥材，把藥材賣了給爹買藥。啥藥都吃了，爹病一點不見好。喉管里像卡了一片雞蛋殼內(nèi)的薄膜，不住地“呼啦呼啦”響，什么活都不能干，整天拄著拐杖在大門外轉(zhuǎn)悠，看寂寞的山，看東梁上禿子干活。

東梁上的禿子日子苦焦。

禿子是陜北人，家里是地主，他是狗崽子，文革中被專了政，被民兵捆死用冷水激活的。他受不了“無產(chǎn)階級專政”，夜里逃跑了，逃進(jìn)子午嶺當(dāng)了“野人”，在老林子里打鹿、打野豬、打兔子，反正能吃的動物他都打。他還挖藥材、采木耳。護(hù)林員趕他，他穿林子比野鹿還快，護(hù)林員趕不上他，他就在老林子里生存了下來。不過他野化了，頭發(fā)長得過了肩，散亂成一團(tuán)黑旋窩，隨風(fēng)呼呼啦啦地響；滿臉長滿了毛，毛茸茸的只露出亮亮一雙眼睛。直到前幾年，一位作家到林子里去深入生活，碰見了這“野人”，給他說現(xiàn)在社會好了，叫他出山，他說出了山?jīng)]處去呀，家鄉(xiāng)早除了他的名，分責(zé)任田時沒給他分一厘地。作家說跟我走吧，我給你找個地方。作家把他領(lǐng)出山，領(lǐng)到羅家溝圈大隊。多年前作家在這村當(dāng)過工作組，和支書關(guān)系好，就求支書大發(fā)慈悲。支書也以慈善為懷，就安排他到東梁去護(hù)林。

于是他就成了東梁的主人。他剃光了頭，剃光了臉，人模人樣了。人們不知他叫啥名，見他頭禿著，就叫他禿子。

禿子身子很壯實，又高又大，能抱起一個大碌碡，能挑起二百斤擔(dān)子。禿子吃得很多，一頓能吃半升炒面、三五個饅頭，還喝兩老碗米湯。禿子能吃就能干，一天能挖一畝荒地。支書說：“禿子，挖幾畝種的莊稼夠你吃就行了，不能違犯退耕還林政策?！倍d子說：“對哩，我不挖了就不挖了。”禿子就挖野草藥，賣錢過日子。日子綠了，日子黃了，日子被雪壓白了，日子又被陽光曬開花了……

一日，能兒到溝里馱水，禿子也到溝里馱水。能兒的葫蘆瓢從馱架上掉下來，摔成了許多瓣兒。能兒沒瓢舀水了，能兒木呆呆站在小溪邊，像在清清水里看她的影兒。

禿子把他的葫蘆瓢遞過去，禿子沒說話。能兒接禿子葫蘆瓢，能兒也沒說話。能兒舀滿了馱桶，把葫蘆瓢遞了過去，能兒又沒說話。禿子接回了葫蘆瓢，禿子也沒說話。說話的是溪水，溪水嘩嘩啦啦地說它的話，他和她聽懂聽不懂無關(guān)要緊。

能兒趕了驢上西梁了，走在盤盤路的半道兒，她回頭看了一眼禿子，見禿子也直呆呆地看她，就轉(zhuǎn)頭瞅著驢屁股再沒敢回過頭來。

一日禿子在東梁山洼地里耕地，西梁上幾個放羊娃發(fā)怪，齊聲兒喊：

大禿子害病二禿慌，

三禿子端水熬藥湯，

四禿子騎驢請大夫，

五禿子拉馬攆陰陽，

六禿子抬棺七禿子埋，

八禿子哭得淚漣漣，

還不見九禿子狗日來……

禿子聽得惱火，大喊了幾聲，娃們喊得更歡了。隔山不遠(yuǎn)隔溝遠(yuǎn)禿子沒法兒，氣得直跺腳。娃們真是得意，管你把東梁跺裂了，還在喊呢，好開心喲！這時能兒在西梁洼地里給驢割野草，見這情景，怒氣像火旺在臉上。能兒拿了鐮刀趕過去說：“你們再作怪，我就給你爸去說，看你們爸打爛你們的屁股蛋。”娃們見能兒紅綢緞一樣光潤的臉上有一股火一樣的怒氣，就都不敢喊了，就都趕了羊從西梁上回羅家溝圈了。

這一切禿子看在眼里，聽在耳里，刻在心里。禿子感激能兒，但不知怎么去感謝人家。禿子一夜沉睡著，像老牛反芻一樣想了一夜。

秋天的風(fēng)順著西梁吹下來，黃蠟蠟的樹葉落在能兒家黃土院里。黃土院里的雞們毛都吹得倒卷了。能兒爹在院里的老舊椅上曬太陽，他病身子缺火氣，一直覺得冷，臉上像糊了層紙蒙蒙白，喉嚨一輕一重地“呼啦”著。秋風(fēng)吹上他的臉，他的臉像病褐褐的樹葉要被吹落一樣顫動著，風(fēng)尖尖從他骨縫里鉆了進(jìn)去，他冷僵僵站都站不起來了……

能兒在西梁上收谷子，一鐮一鐮收割一片秋天。梁上起風(fēng)了，她心就慌了，步子很大很快地趕回家。見爹坐成了一尊古老的雕像怎么喚也不醒了。爹死了，能兒哭了，哭得淚水像落雨一樣，濕了整個西梁。

東梁上的禿子聽得見西梁上的能兒哭天哭地，知道是能兒他爹死了，他個大男子也憋不住淚，滾下兩串肥大的淚珠。

天擦西梁邊兒了，梁上除了幾只暮鴉誠惶誠恐的叫聲外，一點聲音都沒有了，靜得能聽見日頭輪子西下滾動的聲音。禿子領(lǐng)了他家的獒狗，從東梁上走下。獒狗尾隨著他，搖曳著黑云朵般的尾巴，皮毛緞子般光亮。它是一條優(yōu)良品種的狗，悍勇異常，在子午嶺老林子里咬死過豹子，咬死過野豬。它是禿子忠實的伙伴。他領(lǐng)它走向東梁，來到能兒家。能兒淚眼汪汪地說：“你來啦？”他笨拙地說：“嗯?！彼苫铎`便憨蠻，就幫能兒給老爹穿上了壽衣，停放在棺木蓋上。就去劈柴，就去挑水，就去干一切的活，一夜沒停手腳。獒狗蹲在大門外，像一頭獅子，看守門戶。能兒給爹守了一夜靈。

第二日，羅家溝圈來了許多人，都是來幫能兒辦喪事的。忙乎了一天，東梁上有了第三座凸凸的墳冢。墳冢上的引魂幡在風(fēng)中翻飛著，不知要表白甚么。墳冢前能兒在一張一張地?zé)?，紙錢燒成了一只一只的黑蝙蝠，黑蝙蝠一只一只地飛向夜里去了……

花花還是孩子，不懂得娘的愁緒，臉總笑得燦燦的像桃花。放了學(xué)，她從羅家溝圈向西梁上家里走。西梁上的樹都在和秋風(fēng)說悄悄話，她覺得像她媽和她爸以前在夜里說悄悄話，做賊似的。她不想大人那事了，她就跳著像喜鵲走路，突然她看見前邊走一只大麻麻狗。她歡了，掄甩著書包，書包在空中畫一道弧兒，快畫到大麻麻狗跟前，大麻麻狗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叼住花花腰子拽上跑。花花哭喊著，西梁上只有花花的哭喊聲。

這緊要當(dāng)兒，禿子從北陽鎮(zhèn)趕集回來，聽見哭聲，見大麻狼叼著花花跑。他腿腳快，飛一樣地追向大麻狼。大麻狼丟棄了花花，逃走了。禿子抱過花花，見花花還好著，只是腰脊上留下了兩道青牙印。能兒趕來了，禿子把花花交給能兒，撒腿追大麻狼去了。

禿子跑得飛快，褲腿上響風(fēng)，不一會攆上了大麻狼，大麻狼跳一個畔，他也跳一個畔，大麻狼跑一彎路，他跑一彎路；大麻狼躍一道溝，他也躍一道溝。大麻狼沒命地逃，他沒命地追。追得大麻狼一吱兒一吱兒放屁，追得大麻狼一股兒一股兒噴屎。他從西梁追到東梁，又從東梁追到西梁，狼被追得累死了。

羅家溝圈人聽說禿子追死了一只大麻狼，都驚得像看了電視里武松打虎，說禿子是武松轉(zhuǎn)世。一時間西梁上來了許多人，說：“隔山打一棍，來人就有份?！笔浅岳侨鈦砹恕Ｖ瞾砹?，支書說他有心臟病，要走了大麻狼的心肝肺。然后大伙就你一塊他一塊地瓜分盡了狼肉，禿子只落得一張狼皮……

第二天，禿子引著獒狗到西梁上來了。禿子對能兒說：“這狗留你家里，能看門戶，又能接送花花上學(xué)?！蹦軆喊追鄯鄣哪樕献屆\耗盡的紅暈倏然又泛上來了，她花花的眼睛大膽地看著禿子，嘴角抿出了一對淺淺的酒窩兒。她說：“我不知咋感謝你哩！”

禿子傻笑了一下，嘴笨拙地翕動了兩分鐘，才擠出一句話：“謝啥哩?！比缓笏麑Χ自谏磉叺墓氛f，“獒子，聽話呀，在這兒給她們娘倆做伴兒，看好門戶，按時接送花花上學(xué)，聽下了么？”狗通人話，點了點頭，就出去蹲在大門外，蹲成一頭威武的獅子……

寡婦門前事非多。當(dāng)然，給能兒想騷情的人多，但都走在半路回去了，一看見那眼里冒著火光的獒狗，都兩腿打顫了，連支書也沒敢來。獒狗每天按時送花花上學(xué)，又按時接花花回來，它跟著花花，搖曳著黑云朵尾巴，忠實而親切。從此西梁上再沒見過野物的影兒。

獒狗忠于職守，他除了接花花外，還要在山地里伴能兒務(wù)莊稼。晚上蹲在門外，守著西梁，看著天，看著地。即便疲倦了，睡在地上，耳朵都要緊緊貼著地皮，傾聽西梁上絲毫的響動。能兒能睡好覺，能兒能做好夢……

時日悠悠，三年在花開花落里過去了，像風(fēng)吹開了花又吹落了花。能兒給爹過了三年，謝了孝服，又穿上了胡麻衫兒。一日，訇然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在東梁和西梁間炸開了，東梁的半邊山洼滑坡了，一道道高高的天然土壩把東梁和西梁連在一起了，兩道梁距離接近了。壩里蓄了汪汪幾畝大的綠水，人們說是神水，羅家溝圈人都挑桶提罐來舀水。

不見能兒來挑桶，只見禿子來馱水……

責(zé)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