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兒就喜歡月亮,看月亮便從此成了一種習慣。
母親是小學教師,時常給我講一些嫦娥奔月、白蛇娘娘為救丈夫許仙,月夜前往昆侖山盜仙草等之類的故事,最讓人心動的,是說月亮里有棵索籮籮樹,我就常常盼望到了每月十五,癡心地望著月亮。兒時的夜晚,紫藍紫藍,我的眼睛也明亮明亮。我仰著頭,看啊想啊,想知道月亮里究竟有些什么?便經常與其他孩子在月光下拉著小手轉著圈唱:月亮月亮亮光光,家里有個夜哭郎,月亮娘娘說了話,娃娃睡到大天亮。
小時候,有人當著我的面開玩笑,瞧,這娃長得挺心疼的,早早給他說個媳婦,我便鬧著說,不要!不要!你不要媳婦長大干啥?我說當和尚,當和尚住哪里?我住月亮里去。月亮里沒房子。不,月亮里有常娥的宮殿。
后來,長大了,我仍然沒忘兒時的夢想。經常自正月十五觀燈開始,直到明月渾圓的中秋夜,就喜歡觀看月亮。尤其是八月十五,家家戶戶都要傾力組織家人,過一次祥和的團圓節(jié),給月亮神敬獻美麗的月餅和新鮮的瓜果。如果那個孩子不在家,母親總要把他的一份月餅在鍋里烘干,留著游子回來吃,或托人捎了去。起先住平房,我家總是在四合院門前房檐下,在小方桌上擺了自做的面皮上鑲嵌有蛇、兔、蝙蝠、蓮花啊各種吉祥物彩色面塑的大月餅,四周擺滿了瓜果。母親讓我燃了香,舉一杯清酒,遙祭明月,她卻在屋內說著祈禱詞。說是女不賞月,男不祭灶,怕是女兒們想不開,仿效嫦娥奔向月宮去。后來,搬到樓房,我繼承母親留下的慣例,每年八月十五,依然濃重祭祀月亮,但沒有了母親親手做的大月餅,只能從街上買來小而硬的點心充當月餅。但從樓房窗中去看月亮,很不盡意,又去院中觀月,朗然詠詩,他人見了說,真傻!有時濃云滿天,沒有月亮,只好往窗外酹酒一杯,自飲一杯,向月的心意到了。
天山月
那年,我們兩個是生態(tài)研究課題組的人員,聚攏在新疆天山腳下的瑪納斯縣塔西河鄉(xiāng)。一個是“小家鼠數(shù)量變動規(guī)律研究”組,一個是“小家鼠病毒防治研究”組。雖然同是一個研究所,同在一個縣,又在一個鄉(xiāng)區(qū)內住點研究同一種小家鼠,但因為隔著一條塔西河,研究內容和方法不一樣,一年之內竟然相聚不多。這年大家說好了,要在八月十五共同賞月,地點定在病毒研究組的住地瑪納斯林場。因為他們的動物實驗已經結束,有實驗動物對照組的豬、兔和雞,還有瓜果。我們呢,帶酒、月餅和蔬菜,還有呢,保密。
我們把下午的工作早早做完,其他人騎自行車先過河去,幫助收拾菜肴,我便背槍去完成保密任務。
當我在太陽落山之前趕到時,他們已經做好了上海紅燒肉、四川麻辣雞、貴州醬兔等一大堆好菜。而我呢卻從塔西河水庫弄來了兩條青魚,打到了一只戈壁兔和七八只白脖子烏鴉,大家伙兒一見,都樂了,哈哈,海陸空都齊了,簡直是百雞宴。生物研究人員經常長年在野外,誰都會做菜,何況南方人北方人都有,還有巧手女同志,不一會兒,幾道好菜上桌。
桌子是幾個單桌拼在一起,放在了滿是沙石的屋前空地上。當我們點亮了十幾支蠟燭時,此刻,一輪明月從天山雪峰上突然躍了出來。一時間映亮了樹叢、屋宇、桌凳和桌上的菜與瓜果,甚至連沙地上的石子兒也映照得一清二楚。這會兒,我們的臉面上,由于個個忙碌著做菜端菜而滲出的汗珠兒,也仿佛是晶瑩的珍珠。
我建議大家先敬上一杯給月中的嫦娥,有人提議給恪守月宮的吳剛敬獻一杯,接著女同志說,我們是從事動物工作的,也應該給月中長年給嫦娥搗藥的玉兔一杯。三杯酒接連拋灑到天空,三杯酒落入了每個人的腹內;碩大清圓的月亮,似乎有眼,此刻越發(fā)明亮,那月宮樓闕,那高大的桂樹,那辛勤的白兔,歷歷在目,就像嫦娥翩翩起舞,天上地下,與人類歌舞。
月到中天,好像變小了一點,那光暈也有了些酒色,和我們臉上的酒勁兒竟然相統(tǒng)一氣。此時,有人發(fā)出以酒令喝酒的倡議,命題為每人說出一詞或一句,但要說月不見月,違者罰酒一杯。
接著,由我開頭起令道:銀暉,下一個說玄燭,之后是圓影、清亮、銀盆,孤光、玉魂、皎皎,當有人說夜明時,卻被人欄住要罰酒,因為他所說的“夜明”一詞中帶有月字,摯令者一再辯解,說那只是半個月字,但酒令大如軍令,還是認罰一杯。
這時有人建議,干脆另起令,每人都說一個形容月亮的詞匯,但必須要四個字,句句有月,違者罰酒。由受罰者說起:月上柳梢,大家說行。接著下邊人接說,滿月如鏡,月眉東升,花好月圓,飲酒賞月,月亮美人,直到詞窮,有人帶著酒意說道:月亮貝貝、月亮寶石、月亮山、月亮谷、月亮嶺……掌令人急忙喊道,罰酒、罰酒。我趕快說句嫦娥奔月,解圍道,算了、算了,大家同飲一杯后干脆猜拳吧,你看,那月亮也等不及了,慢慢離我們遠了。
清澈明亮的戈壁月,歷經了人們對她的鐘愛、向望和幻想,品嘗了人們對她的香火、奉祀和祈愿,穿過中天,向西遠去。難怪,中國科學院天文臺將觀察月球的臺站設在了新疆烏蘇的戈壁灘上。從那時起,就已經為將來我國發(fā)射月球的人造衛(wèi)星“嫦娥奔月”開始作準備。
昆侖月
大前年6月底,我隨科學考察隊,再次前往青藏高原的腹地可可西里,探察幾萬只懷胎藏羚羊長途跋涉,前往卓乃湖、太陽湖,集中產羔的秘密。為高原珍稀動物藏羚羊申請2008年北京奧運會吉祥物,再做宣傳準備工作。
如今的青藏公路,平平展展,筆直地通向天際,越野車以150碼的時速飛馳,荒漠上的沙丘、草垛云朵般向后飄去。如此高速行進在高原公路上的人,這時,你聽著韓紅撤著嗓子所唱的《天路》,真能品味到飄飄欲仙的感覺。
到了可可西里國家自然保護區(qū)不凍泉保護站。保護站只有一排平房,西側有幾家小商店,有的是土木小屋,有的是帆布活動房。那名稱可大氣了:昆侖賓館、唐古拉飯店、民和人家、天路超市等等。
已經是6月底了,可可西里的黃金季節(jié)才悄悄開始,在一片片殘雪旁邊,短小的花草剛剛冒出頭來,便想匆匆完成自己生命周期的重要歷程,小小的各色花兒爭先恐后地競相開放。一丘一丘的蘚狀雪靈芝,在細小的綠葉上開滿了小白花,一團團的小葉上開紫花的針葉鳳毛菊,而開黃花的卻是西藏虎耳草,它們和像紅辣椒似的黑萼棘豆,一簇簇的頑強生存在片石砂礫中。在殘雪中吐露小白花、小紅花的是墊狀點地梅和短莖黃芪。還有毛茸茸地華馬先蒿、像喇叭花似地單花翠雀花、仿佛牡丹樣地藍色多刺綠絨蒿、黃色綠絨蒿,特別爍眼的是火炎炎的紅景天,一叢叢一灘灘,似乎要燃紅天空。可可西里之夏,只有三四十天,它們要爭取好天氣好陽光好雨水,完成傳宗接代的生命使命。
我們是來尋找藏羚羊來的,知道這些花與藏嵩草、紫花針茅、高原苔草是藏羚羊的主要食物,它們一定會從這里過往。
不凍泉保護站海拔4000多米,參與考察的新聞工作者們,剛到不久,便都感受到了第三極的威力。起初還興致勃勃地對著潔白的雪山拍照、開著車離開公路撒歡兒,有的到小商店用衛(wèi)星電話給家人打電話的,報告成功登上了世人注目的可可西里,每分鐘5塊錢,是貴,但誰不給家人報個平安;可是不一會兒,便一個個氣喘吁吁地地躺在了各種“賓館”,穿著羽絨服還壓上了厚厚的被子,到開飯時間叫也叫不起來。
太陽在幾只藏犬的吠叫聲中,疲憊地將要落下山去。昆侖賓館的老板是54歲的撒拉族蘇吉格,他因青藏鐵路的新建帶著妻子諾尼娜和兒子韓文海,開了輛拖拉機拉著帳篷、灶具、日用百貨,來到這里,建起了小賓館,捎帶一個百貨商店。今天,他和上面的所有住處都被考察隊定滿,從昨天開始,他把所有的被褥床單仔細洗過,我進去時正見他生好了爐子,灑掃清潔后,還噴灑了花露水,點上了線香??墒?,高山反應使這一切被人視而不見,他們只在厚被里忍受著劇烈的痛苦。
晚飯時,我們都吃撒拉族的炒面片,然而新浪網(wǎng)的小陶卻一點兒也吃不下,我陪他們到撒拉族小百貨商店,圍著爐子勸小陶吃幾口。蘇吉格知道后,立即取出一瓶葡萄糖讓小陶喝。他說過往行人出現(xiàn)高原反應喝葡萄糖液都管用。果然,小陶在熾熱的爐邊逐漸好轉,端起碗多少吃了些面片。當小陶付錢時,幾次被蘇吉格拒絕了,他說,你們是北京的客人,我們請都請不來,這么點東西算什么。我問他們上來多少時間了?答曰,3個月了。這些東西怎么運來的?是我和兒子手扶拖拉機拉上來的。這么高的地方住得慣嗎?剛上來時也是頭疼晚上睡不著,慢慢也就習慣了。
大概是撒拉族老鄉(xiāng)的熬茶喝多了吧,入夜久久睡不著,本來是帆布活動房,四處漏風,可是有些人怕中煤氣,硬是不讓蘇吉格生爐子。幾個大通鋪上各路人馬都在輾轉反側,呻吟連連。
這時,我也實在有點難受,旁邊的人還將我的被子拉了去加在他的身上,使我凍醒,只好披件棉大衣出門踏步。此時,一輪明月從昆侖山旁地平線上徐徐升起,那月色是玉白的,形狀也不是圓的,而是仿佛一枚巨大而又變形了的鴨蛋,清清亮亮,一點一點,從凸起的高原地母肚子里孵化出來。
我被這不同尋常的奇景凍結在那兒,忘記了深夜的寒冷。昆侖月,隨著地母胎氣的催動,倏忽脫離了母體,干凈利落地躍入了墨黑的蒼穹;霎時,紫黑的蒼穹漸次泛白,似乎還亮了起來。月亮隨著夜風移動,橢圓形的月亮漸漸升高起來,逐漸變小變圓。此刻,我環(huán)繞四周,遠處滾圓的雪山,在月光映照下,顯得嫵媚而柔軟。仿佛地母裸身仰臥在鋪滿鉆石的臺地上,那臉那乳那腹那膝那腳,盡情地沐浴著月亮潑灑下來的銀輝;四下里星羅棋布、晶瑩閃亮的光點,好像嫦娥姑娘撒下的寶石,其實那是太陽有意留下的殘雪。
我忽然聽到緊鑼密鼓的嗒嗒聲,那是身懷六甲的藏羚羊,就是在這樣的的月光下,從可可西里的四面八方離開自己越冬的地方,集結成群,成百上千地在領頭羊的率領下,浩浩蕩蕩奔向它們的“大產房”,太陽湖或卓乃湖,去生兒育女。藏羚羊認為,在月夜下遷徙,可以邊取食邊行路;在月光沐浴下,既安全又愜意??墒钦l又能想到,在過去的十幾年中,那些沒有人性的盜獵者,卻利用藏羚羊這一習慣,在夜晚設伏殺戮懷胎藏羚母羊,為的是扒皮取絨,換取美元。現(xiàn)在,保護藏羚羊已經成為人們的共識,現(xiàn)在藏羚羊群可以安全穿過青藏鐵路建設者專門為它們修建的通道橋孔,安然走向幸福的“大產房”。
我雖然穿著羽絨服又披著棉大衣,仍然覺得寒氣襲人,瑟瑟發(fā)抖。一輛大客車從西藏開了過來??匆娪腥耍O萝噥?,一位男人下車問我,這里哪兒能買到搶救高原反應的藥品。我?guī)デ瞄_蘇吉格小店的門,拿到了葡萄糖、紅景天等藥品,趕緊上車,隨即大客車便開走了。車聲驚起了蘇吉格的藏獒,汪汪汪地叫了起來,寂靜的月夜里仿佛那是天籟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