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奔廬山做“神仙”
1958年底,中國出現(xiàn)了天災(zāi)人禍的窘迫形勢。毛澤東心急如焚,接連召開鄭州會議、武昌會議。1959年又召開了第二次鄭州會議、上海會議和八屆七中全會,決心糾正“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中出現(xiàn)的錯誤。毛澤東批評了“共產(chǎn)風”和浮夸風。然而,半年來的會議和領(lǐng)袖的良好愿望,并未完全貫徹下去,過熱的空氣,并未冷卻下來,形勢依然嚴峻。饑餓、貧窮、艱苦威脅著老百姓的生活,怨天尤人的現(xiàn)象在干部隊伍中較為嚴重。鑒于此,毛澤東擔心出現(xiàn)悲觀、泄氣,把形勢看得一團漆黑,對“三面紅旗”失去信心的局面。他認為高級干部的這種“悲觀”是對“總路線”的懷疑,遠離了馬克思主義,對革命前景喪失信心。
為了調(diào)整指標、統(tǒng)一思想、鼓足干勁,毛澤東巡畢河北、河南、湖北、湖南,就直奔廬山,打算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引導(dǎo)高級干部讀書。除了讀他原來推薦的《蘇聯(lián)社會主義經(jīng)濟問題》、《馬恩列斯論共產(chǎn)主義社會》兩本書外,高級干部還要讀《政治經(jīng)濟學教科書》第三版下冊……’以及另外三本書:好人好事一本、壞人壞事一本、中央的政策和工作方法的文件一本。為了放松大家緊張焦慮的情緒,樹立信心搞好今后的工作,在讀書的同時,毛澤東還打算上廬山后,請大家跳舞、看戲、游覽。先讓大家放松放松思想,再把大家對形勢的看法的統(tǒng)一到“有偉大成績,有不少問題,但前途是光明的,缺點是一個指頭的問題……”
1959年6月29日下午,毛澤東乘“江峽”號輪船去九江。同船的有劉少奇、朱德、周恩來、林伯渠等中央領(lǐng)導(dǎo)人,以及幾位大區(qū)的書記:柯慶施、李井泉、林鐵、歐陽欽、張德生……在船艙里,毛澤東用濃重的湖南口音和幾位大區(qū)的書記談當前的形勢:是“大好”,還是“報告老爺,大事不好”……
各大區(qū)的書記一方面聆聽毛澤東的談話,一方面揣摩毛澤東此次上廬山開會的真實意圖。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毛澤東一定是發(fā)狠心要“糾左”了。
輪船在長江中破浪前行,毛澤東說:“去年腦子發(fā)熱,但熱情寶貴。促進派似乎有點兒腰桿不硬。要硬起來,怪話讓人說嘛!”他還毫不客氣地批判了“觀潮派”、“算賬派”,并對“促進派”進行了積極鼓勵和贊賞。毛澤東的話語使坐在他身邊的柯慶施、李井泉等“促進派”,受到了鼓舞。
6月30日凌晨,毛澤東坐車盤旋在漸入云天的登山公路。廬山與周邊的長江、鄱陽湖,渾然一體的天然景觀,險峻與秀麗相濟的豐厚內(nèi)涵,使他詩興大發(fā)。此前,他在闊別32年的家鄉(xiāng)留下了格調(diào)高昂的七律《到韶山》。
登上廬山,毛澤東大步跨進美廬別墅,揶揄地說:“委員長,我來了!”之后,他立即斟酌七律《登廬山》詩稿,并一揮而就:
一山飛峙大江邊,欲上逶迤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飛雨灑南天。
云橫九派浮黃鶴,浪下三吳起白煙。
陶潛不受元嘉錄,只為當年不向前。
寫好后,他派人將詩送給周小舟和胡喬木二人,想聽他倆對詩的見解。周小舟感到這是一種榮幸。他對他的搭檔——剛剛被毛澤東招上廬山的湖南省委管農(nóng)業(yè)的書記說:“周惠,來得正好。主席剛送來一首七律,你也可先睹為快了!”
當周惠讀著“一山飛峙大江邊,欲上逶迤四百旋……”,不禁被詩的宏偉豪情所感染。他激動地說:“……寫得太好了。雖有同感,可我沒法寫出來。……四百旋……我說上山時沒完沒了拐彎呢,呵,轉(zhuǎn)了四百個彎哪?!”他用征詢的目光望了望兩位同伴。
胡喬木告訴他說:“沒錯,江西省委的同志說,上廬山每行一公里,要拐16個彎呢!”“非雄才大略,氣魄超凡者,絕寫不出這樣的詩喲!”胡喬木由衷贊嘆說。
毛澤東把新詩《到韶山》和《登廬山》送給秀才周小舟、胡喬木征求意見的消息不脛而走。大家爭相傳抄著氣勢宏偉的《登廬山》,為毛澤東的浪漫而高雅的才情所折服,也爭先恐后地拿筆做詩作畫,濃郁的詩風一時蕩漾在廬山之顛:董必武作七律《初游廬山》、《游玉淵記沿途所見》,朱德作七律《和董必武同志初游廬山》、五絕《廬山云霧茶》,林伯渠所作七律《廬山即景步董老初游廬山韻》、填詞《浪淘沙廬山即景》,陶鑄有七律《和董老游廬山詩》,康生寫了《朱履曲仙人洞》等。
7月4日,毛澤東還邀湖北省委秘書長梅白來美廬別墅,一起切磋詩詞,征求他對詩稿《到韶山》、《登廬山》的意見。梅白拜讀之后,思索片刻,指了指《到韶山》,對毛澤東說:“第一句的‘別夢依稀哭逝川’,應(yīng)該改半個字——將‘哭’改為‘咒’,別夢依稀咒逝川”。毛澤東高興地接受了這個建議,笑著對梅白說:“你是我的半字師呵!”
7月3日以后,毛澤東很少參加小組討論,在美廬別墅讀史、讀志。
他一生愛讀書,尤其喜歡讀《楚辭》、《明史》和志書。前不久,在上海開會時,毛澤東叫工作人員給他找來《明史》,尤其對《海瑞傳》感興趣,常挑燈夜讀。他號召領(lǐng)導(dǎo)干部,……要向海瑞學習批評嘉靖皇帝的勇氣,敢于進言……不怕撤職,不怕開除黨籍,不怕離婚,不怕坐牢。此次他一到廬山,毛澤東就叫秘書借有關(guān)廬山的志書。江西省廬山接待辦公室非常重視。辦公室文娛組組長、江西省文化廳副廳長林敏立即走進廬山圖書館,從宋、元、明、清乃至民國所編的十幾種版本廬山志書中,挑選了民國22年(公元1933年)吳宗慈編纂的《廬山志十二卷》呈送毛澤東。毛澤東仔細地讀著《廬山志》。當他讀到朱熹到南康郡(今星子縣)上任的第一天,就“下轎伊始問志書”的典故后,興趣盎然地對工作人員說,我們要以史為鑒,才能把事情辦好。
對書的胃口特大的領(lǐng)袖還不滿足,又給江西省省長邵式平下達借書任務(wù)。邵式平立刻派人到廬山圖書館找來吳宗慈在民國36年編纂的《廬山續(xù)志稿》。毛澤東讀后,贊賞地說:“這部續(xù)志很好,對現(xiàn)代歷史有參考價值。蔣介石的廬山談話都記錄下來了。”
開始幾天,毛澤東讀《廬山志》,后來,又把《楚辭》搬出來精心研究。熟悉毛澤東的人都知道,他對《楚辭》簡直到了狂愛的程度。他把楚辭的鼻祖屈原的作品視為心靈的知己。早在1951年7月,毛澤東邀請老朋友周世釗、蔣竹如到中南海家中做客,就對兩位學者一次次稱贊《離騷》“有一讀的價值”。毛澤東還對跟他一同巡視的張治中說過《楚辭》“……那是本好書,我介紹給你看看?!焙髞恚纱嘟忻貢迅鞣N版本的《楚辭》和屈原著作50余部收集起來。在處理繁忙的政務(wù)之余,他專心致志地一邊啃這些經(jīng)典書籍,一邊思考問題。
夜色沉沉會見賀子珍
開始幾天,毛澤東的心情還是很輕松愉快的。他對本地的主人江西省委第一書記楊尚奎及其夫人水靜說:“廬山,山好,水好,空氣好,還有老表好!”毛澤東知道分手已經(jīng)22年的第二位妻子賀子珍就在南昌,相見之心更切。經(jīng)過一番商量、安排,7月8日,楊尚奎的夫人水靜和副省長方志純的夫人朱旦華(是毛澤民犧牲前的妻子、論起來與賀子珍應(yīng)為妯娌)兩人在極其保密的情況下,從南昌將賀子珍接到廬山,住在廬山涵洞左側(cè)的28號別墅中。下車后,朱旦華回去了。
水靜陪著賀子珍,并用電話告訴毛澤東。毛澤東有些激動地問:“哦,客人的情況怎么樣?”
“一切很好!”
毛澤東高興了:“那好,你等著我的安排?!?/p>
9日中午,水靜看見賀子珍睡著了,就來到不遠的美廬別墅。毛澤東正在心事重重地抽著煙等她。
水靜作了簡單的匯報,為了讓毛澤東放心,水靜說,大姐情況很好,記憶力也還可以,能回憶起許多往事。
毛澤東的臉色有幾分喜悅和輕松。他告訴水靜,就在今天晚上9點,坐楊尚奎的車,把賀子珍送來會面。
水靜點了點頭。毛澤東還告訴她,這邊已經(jīng)安排好了,身邊的幾個同志都有事下山了,只有衛(wèi)士小封留下值班。門哨認得尚奎同志的車號。水靜問:“要不要找(朱)旦華同志一道陪大姐?”
毛澤東想了想說:“不用了,你一個就可以?!?/p>
當水靜告辭時,毛澤東突然皺起眉頭,猛吸了幾口煙,自言自語地說:“咳,希望能一拍即合”。
廬山的夜是黑沉沉的。9點,一輛吉姆轎車緩緩?fù)T诿缽]別墅的臺階下面。正在等候的衛(wèi)士封耀松打開車門,迎出賀子珍。他并不認識面前的老太太,只是和水靜扶著這位毛澤東的特殊“客人”,慢慢走上二樓。小封報告毛澤東:水(靜)秘書她們來了。毛澤東看看手表,站了起來。
封耀松和水靜攙扶著步履蹣跚的賀子珍走進一間大廳,水靜就回到值班室休息。封耀松倒好茶水,也在值班室等候。毛澤東心里雖然有些沉重,還是微笑著請賀子珍坐下。
是毛澤東?思念了多少年呀!今晚終于相見。賀子珍悲喜交集。眼圈立刻紅了,淚水奪眶而出,千言萬語,一句也說不出來。毛澤東也為之所動,輕聲對賀子珍說:“我們見面了,你不說話,老哭。以后見不到了……”賀子珍聽了,哭得更加厲害。
待賀子珍情緒穩(wěn)定后,毛澤東關(guān)心地問了她的身體、生活情況。兩人親切交談起來,有時聲音很大。毛澤東還按鈴叫封耀松上來過一次,給兩人的茶杯加水,并在他們面前的小桌上放了小毛巾。做好后,封耀松退了出去。
大約一個多小時之后,毛澤東召喚衛(wèi)士的鈴聲響了。封耀松把賀子珍扶進值班室坐下,又給毛澤東拿了煙上來。毛澤東點燃一支煙后,吩咐封耀松把水靜叫來。
水靜走進房時,毛澤東手里夾著煙,臉色不太好。他對水靜說賀子珍:“不行了,腦子壞了,答非所問。”并叮囑水靜,“她很激動,要注意她的情緒?!蓖A送#珴蓶|繼續(xù)說:“明天你就送她下山,下山之前,你一步也不要離開她?,F(xiàn)在,她已知道我在山上,怕她出去碰到熟人,那不好。延安時期熟人很多呀,有些就住在你們附近。”
“還有一件事,最好回去就辦?!泵珴蓶|有些著急的樣子:“她拿走了我三瓶安眠藥,很厲害的,吃了會出事。你要想辦法,從她手里拿出來?!?/p>
水靜一一答應(yīng),然后陪賀子珍走了。
這天晚上賀子珍很興奮,很激動,和陪她的水靜談了一個晚上,談井岡山與毛澤東相戀,談在瑞金怎么照顧“受排擠”的毛澤東,談在延安的家庭風波以及在蘇聯(lián)的生活。已經(jīng)夜半,幾天幾晚未睡安穩(wěn)覺的水靜,向賀子珍要回安眠藥后,瞌睡也來了。第二天一早,她向美廬別墅報告,安眠藥已經(jīng)要回。毛澤東連聲說:“好,好,好……”
神仙會難做神仙
隨著會議的進展,爭論出現(xiàn)了,有時還很激烈。有人把“大躍進”以來的形勢看得很糟糕,對人民公社、對總路線產(chǎn)生懷疑,認為食堂應(yīng)該解散。大會開幕時,毛澤東就強調(diào):“大躍進”取得了偉大的成績,雖然問題不少,但前途是光明的。可是,出乎意料,大家的思想并未統(tǒng)一到毛澤東劃定的范圍。
按原來的計劃,會議第一階段從7月2日安排到7月16日。秘書處根據(jù)毛澤東口頭指示,整理了一份《討論問題》草稿送呈,共18個問題,毛澤東拿起筆,進行認真審閱修改。他在文件的上頭,突出地加上“廬山會議”4字。這4字也成為歷史性的命名。另外,毛澤東還增加了一個團結(jié)問題,使廬山會議要討論的內(nèi)容共有19個問題。
7月3日,一份《毛主席的書面發(fā)言》發(fā)到每位參加會議的人手里。這就是毛澤東所強調(diào)的19個問題:一、讀書;二、形勢;三、今年的任務(wù);四、明年的任務(wù);五、四年的任務(wù);六、宣傳問題;七、綜合平衡問題;八、群眾路線問題;九、建立和加強工業(yè)企業(yè)的各項管理和提高工業(yè)產(chǎn)品質(zhì)量問題;十、體制問題;十一、協(xié)作關(guān)系問題;十二、公社食堂問題;十三、學會過日子問題;十四、三定政策(定產(chǎn)、定購、定銷);十五、農(nóng)村初級市場的恢復(fù)問題;十六、使生產(chǎn)小隊成為半基本核算單位;十七、農(nóng)村黨團基層組織領(lǐng)導(dǎo)作用問題;十八、團結(jié)問題;十九、國際問題。
看似會議討論問題繁多,其實還真開成了神仙會。白天按照毛澤東所提出的問題討論,晚上跳舞、看戲、看電影……還有看日出、欣賞廬山風光等瀏覽活動。大會業(yè)余活動輕松、自由、暢快、愉悅。
不過也有些人不愿做這種快活無比的“神仙”,彭德懷就是其中之一。他除了剛來時,去含鄱口看過一次日出,就再也沒心思游山玩水。
他的心思集中在開好這次會議、認真解決好當前國家和人民所面臨的深重困難。
白天,他參加西北小組的討論,聽大家的發(fā)言?;氐阶∷涂粗醒胗嘘P(guān)文件、會議簡報和群眾來信。他關(guān)心人民所面臨的疾苦,他想為百姓“鼓嚨呼”。但是,會議的進展情況,讓他越來越擔憂……他本來就心直口快,對“左”的錯誤深痛欲絕,言辭懇切而激烈。他哪里知道,柯慶施和他雖然不在一個小組,但對他的話很留意,打聽到了,晚上就去向毛澤東匯報。
彭德懷住在牯嶺東面的河?xùn)|路176號別墅,和張聞天住的177號別墅只有一墻之隔。雖然,張聞天是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吃過洋面包”的布爾什維克,但與性格、氣質(zhì)迥然不同的彭德懷卻很合得來,他們對國家兩年來經(jīng)濟建設(shè)和形勢的看法也很相近。彭德懷去開會的路上,或者晚上散步時,會自然而然地與張聞天談?wù)剷h情況。
7月7日晚飯后,他們又見面了。張聞天問他:“你們那個組討論得怎么樣?”
“哎!”彭德懷嘆了口氣,顯然不滿意,皺著眉說:“還不是遮遮掩掩不痛快。褲子要自己脫,不要人家拉嘛!江西現(xiàn)在還講67%多。脫了外褲留了襯褲,不肯脫光,自己給自己找被動。”這也是他今天會上的發(fā)言。
其實,張聞天看問題比彭德懷更深刻透徹,更富有理論。形勢嚴峻的關(guān)鍵所在,他比彭德懷還要清楚些。但因他在歷史上反對過毛澤東、又犯過所謂的路線錯誤,所以,在會場討論時,他出言謹慎,不敢直言,但心里同樣感到擔憂、壓抑、難受。只有散步時,碰到觀點相近而又可信賴的人,才把心里話一吐為快。他對彭德懷說:“我們那邊會議壓力可大。柯慶施護得厲害,只能講好,不能講壞?!?/p>
彭德懷苦笑道:“我們西北小組比你們好些……”
除了憤慨“大躍進”造成的混亂和困難,毛澤東也是他們私下議論的話題。
“主席是我的老師,我是主席的學生?!比藗冎恢涝邳h政軍中,只有彭德懷一人敢喊毛澤東叫“老毛”,殊不知,在一些嚴肅的場合中,彭德懷常常這樣真誠地袒露甘做學生的心跡。
現(xiàn)在他們會怎樣評價毛澤東呢?
彭德懷說:“毛澤東解決了社會主義時期的兩類不同性質(zhì)的矛盾,斯大林解決了社會主義經(jīng)濟法則問題,但沒有正確解決人民內(nèi)部矛盾……犯了錯誤。毛澤東解決了這個大問題……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了馬列主義?!?/p>
張聞天則認為:“主席很英明。主席愛講歷史,他從中國歷史學了不少好東西,但也學了些統(tǒng)治階級的權(quán)術(shù)……”
彭德懷并未表示贊同,只是說:“黨內(nèi)真正懂歷史的還是毛澤東。歷代開國之君都英明而厲害。無產(chǎn)階級領(lǐng)導(dǎo)也要厲害才行,但是同皇帝有本質(zhì)的不同。列寧很英明,對資產(chǎn)階級很厲害?!?/p>
可以看出,彭德懷對毛澤東的崇敬和忠心維護毛澤東的形象。但是,他也無私無畏地直言對毛澤東的看法:“上海會議,毛澤東批我,他自己犯了錯誤不認賬、不檢討,反而責備別人。是勝利沖昏頭嘍,驕傲嘛!”
雖然毛澤東忙于讀書、賦詩、書法、游泳,百忙中還給衛(wèi)士封耀松介紹對象,同時,非常關(guān)心從廬山療養(yǎng)院來的保健護士鐘學坤的成長、抽空幫助她學習知識,但是,把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看作畢生使命的毛澤東,時時都沒忘記洞察激蕩的廬山風云。當時柯慶施等“促進派”感到壓力較大,毛澤東則會前會后常說些談“促進派”得到安慰甚至鼓勵的話。這樣,雖然一味講“大躍進”偉大成績的人不多,但氣勢并未處于下風。這就達到毛澤東所希望的那樣,把大家的大家思想統(tǒng)一到:“1958年以來的路線方針是正確的,需要繼續(xù)堅持;‘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成績是占主導(dǎo)地位的,應(yīng)該充分肯定”的“促進派”的觀點上來,并在“鼓干勁、防泄氣”的認識上達到團結(jié)。如果一直這樣,那么,“神仙會”則會風平浪靜,萬事大吉,圓滿結(jié)束。
但是,毛澤東所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一石激起千層浪。而這投石的不是別人,正是彭德懷。
其實,大多數(shù)與會者心里也不滿意,覺得會議在對“左”的認識方面及其實際糾正的態(tài)度不疼不癢不明朗。但毛澤東7月10日還在強調(diào):“從全局來講,(錯誤)只是一個指頭的問題?!辈⒄f:“有人說我們偏聽偏信,就是要偏!同右派斗爭,總得偏一邊?!?/p>
彭德懷和曾在毛澤東身邊工作過的幾位“秀才”周小舟、胡喬木、李銳等人都很著急。他們都深入到農(nóng)村中作過較長時間的調(diào)查,親眼所見“左”的錯誤帶來的災(zāi)難、禍害、貧窮和痛苦,甚至有人被餓死。湖南省委書記周惠含淚相求的話語時時在彭德懷耳邊敲響:“老總啊,也只有你敢講話,你也向主席進言,講講下面的實際情況?!迸淼聭岩膊粫?,在湖南平江調(diào)查時,一位老紅軍戰(zhàn)士遞給他的紙條:“谷撒地,禾葉枯,青壯煉鋼去,收禾童與姑,來年日子怎么過,請為人民鼓嚨呼。”還有,這次他從北京坐火車來的途中,放眼望去,車窗外是一群群衣衫破爛的災(zāi)民,個個蓬頭垢面,呈饑餓狀。
“現(xiàn)在會議開成這個樣子,國民經(jīng)濟形勢怎么會好轉(zhuǎn),老百姓的日子怎么過得下去……我是共產(chǎn)黨員,應(yīng)該向黨的主席反映,那是人民的重托,老紅軍的重托呵!”彭德懷想。又有些猶豫。前不久在上海會議上,他頂撞了毛澤東一句:“你不是早就掛帥了嗎?”毛澤東聽后非常生氣,發(fā)火說:“……我跟彭德懷同志的政策是這樣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去跟我兄弟也是這樣?!边@種敏感的時候,向毛澤東進言,會不會使對方誤解呢?
身邊的人并不知剛烈的彭總細膩的內(nèi)心活動。7月12日上午,周小舟很希望他能向毛澤東反映真實的情況、人民的疾苦。彭德懷考慮再三,想到共產(chǎn)黨人要為老百姓謀幸福的宗旨,眼看會議很快要結(jié)束,他終于跨出了第一步。當天下午,他來到美廬別墅找毛澤東談。但未見著。13日,他口述了一封給毛澤東的信,由隨從參謀王承光執(zhí)筆。他又親筆修改了兩處,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寫好。謄正后,他鄭重地簽上“彭德懷”三個字。
7月14日,毛澤東在衛(wèi)士的陪同下,到廬山蘆林水庫游泳。王承光把信送給了毛澤東的秘書高智。毛澤東游泳回來,看見了這封信,先是有些吃驚,繼而感到分量很重。作為一位忠實的馬克思主義者,毛澤東喜歡對每一件事,都進行“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的深入思考、階級分析,時刻警惕對方(哪怕是幾十年的革命戰(zhàn)友)是不是背離了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甚至懷有惡意、敵意;是不是脫離了無產(chǎn)階級路線,在向黨“進攻”。經(jīng)過兩天的深思熟慮,一場反擊“右傾”,“捍衛(wèi)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的斗爭在毛澤東的胸中醞釀好了。在長期的革命生涯和對敵斗爭中,毛澤東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他冷靜、沉著,有節(jié)有利,后發(fā)制人,反擊犀利。7月16日,他在彭德懷的信上批了一行字:印發(fā)各同志參考。并在信箋的天頭加上一個標題:彭德懷同志意見書。各小組討論的結(jié)果:贊同的意見占多數(shù),也有少數(shù)人對信中的內(nèi)容提出了批評。
7月20日,應(yīng)水靜的請求,毛澤東還忙里偷閑給江西的理論刊物《躍進》題寫了刊名,派衛(wèi)士送去。同一天,毛澤東還去九江暢游了長江。
7月22日下午,毛澤東又去廬山蘆林水庫游泳。
7月23日,毛澤東突然通知召開全體會議。他情緒激動、聲色俱厲,講了一上午,對彭德懷等人進行了猛烈的抨擊和嚴厲的指責。會議如風云突變,急轉(zhuǎn)直下。會議的宗旨也由起碼言辭上的糾正“左”的錯誤變成了實際上的“反右傾”。對和彭德懷觀點一致,走得較近的周小舟等人也開始上綱上線的批評。毛澤東說:“他們不是右派,可是自己把自己拋到右派邊緣去了,距右派還有30公里?!薄斑@種同志……非常危險。不相信,將來看?!蓖瑫r,還含蓄地批評了朱德。毛澤東說:“總司令,我贊成你的說法,但又和你說法有區(qū)別。(食堂)不可不散,不可多散?!痹瓉恚?月6日,朱德在中南組發(fā)言說:“現(xiàn)階段,我國農(nóng)民還有私有性的一面。供給制、共產(chǎn)風,損害了農(nóng)民私有性,目前是行不通的……食堂可以存在一部分,全垮了,也不見得是壞事。家庭制度要鞏固起來……”
這是朱德在運用政治經(jīng)濟學的道理來指導(dǎo)現(xiàn)實,自然受到聽者的贊許。但是,今天毛澤東把朱德對食堂的態(tài)度與彭德懷的“上書”聯(lián)系起來想,就嚴重了。
突然的打擊震撼了彭德懷堅強的心。他感到惶惑不解、委屈痛苦甚至激憤。他想表明自己的清白。散會時,他在門口見毛澤東過來,就迎上去說:“主席,我的信是給主席個人參考的,沒打算讓大家討論……”
毛澤東沒停步。
“您是我的老師,我是您的學生……”彭德懷緊跟走了兩步繼續(xù)說道。毛澤東滿臉嚴肅,沒作任何反應(yīng),走了。
彭德懷望著毛澤東的背影,望著幾十年一起戰(zhàn)斗過的戰(zhàn)友,眼睛酸澀酸澀的。
24日,康生當面指責說:“彭德懷不要一再解釋這一點。意見書不是文字問題,而是思想方向問題?!?/p>
這次廬山會議的斗爭,雖然毫無懸念,但也驚心動魄。在部署批判“反右傾”的百忙之中,毛澤東還沉著冷靜處理重要政務(wù)。7月27日,毛澤東在美廬別墅秘密接見了越共總書記胡志明。毛澤東非常重視中越人民的親密友誼,表示一定會盡最大努力幫助越南戰(zhàn)勝各種困難。中午,在劉少奇、朱德、周恩來的陪同下,毛澤東設(shè)宴招待胡志明。五人談笑風生,宛如一家親兄弟。
8月2日至16日在廬山舉行了中共中央八屆八中全會。毛澤東在開幕時態(tài)度鮮明地指出:現(xiàn)在廬山會議,不是反“左”的問題,而是“反右傾”?!艾F(xiàn)在是右傾機會主義向黨猖狂進攻的問題,而不是別的?!?/p>
8月3日起連續(xù)四天分組對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進行嚴酷的揭發(fā)批判。雖然,都旗幟鮮明地批判彭德懷,但在稱呼上,還是一口一聲地“彭總”,包括朱德、康生也如此稱呼彭德懷。鑒于這種情況,毛澤東在8月3日給劉少奇、周恩來、彭真、楊尚昆等寫了一封信:
簡報上對同志的稱呼不妥當,這種舊習慣應(yīng)當改過來。建議:一律稱某某同志。例如:主席,稱毛澤東同志;總理,稱周恩來同志;林總、彭總、賀總,稱林彪同志、彭德懷同志、賀龍同志。其他,以此類推。如同意,請各組長在會上宣布一下。請尚昆告簡報編者,一律從四日起照此改正。
8月7日開始,揭發(fā)批判所謂“軍事俱樂部”的問題,這“莫須有”的罪名更叫彭德懷無法接受,但他已無辯白的能力。從此,彭德懷被認定為野心家、陰謀家、偽君子;“軍事俱樂部”的主帥,“右傾機會主義反黨集團”的頭目。
8月11日 ,江青上廬山。這次,她表現(xiàn)出少有的活躍。在美廬休息片刻后,就去林彪處,交談了兩個來小時。接著,又去看望周恩來、鄧穎超,蔡暢等。最后,到堅定的“左派”柯慶施那里進行了交談。
8月16日,會議通過:《中國共產(chǎn)黨八屆八中全會關(guān)于彭德懷同志為首的反黨集團的錯誤的決議》、《為保衛(wèi)黨的總路線反對右傾機會主義而斗爭》等決議。
在斗爭最緊張激烈、不少人迅速“轉(zhuǎn)變”觀點與彭德懷劃界線的時候,朱德找到毛澤東直言:“我覺得會議發(fā)言民主風氣不夠?!泵珴蓶|一楞,在朱德面前只好說:“你對一半兒,我對一半兒?!痹诒頉Q投票時,許多人都把手舉得高高的。有的是為了便于統(tǒng)計,有的是說明自己的態(tài)度多么鮮明而堅決。迫于當時的形勢,哪個也不敢不舉手。朱德出于無奈,內(nèi)心又對在革命戰(zhàn)爭中功勛卓著的老戰(zhàn)友彭德懷深感同情,所以,他遲遲緩緩、彎曲著胳膊把手舉到別人一半高的位置。一看就是極不情愿。會場上半個手的差距可沒逃過警惕性極高的毛澤東的眼睛。會后散步時,兩人相遇。毛澤東對朱德說:“你啊老總,舉手舉了半票?!敝斓滦πΓ骸胺凑遗e了手,至于手是怎么舉的,我就不知道了。”在批判彭德懷的過程中,毛澤東對朱德的表現(xiàn)是很不滿意的。7月23日講話后,毛澤東曾在住所對林克說:“朱德是老右派,張聞天也是。李銳這次也是個右派。
林彪上山時,對彭德懷批判的調(diào)子基本定了。林彪批判的調(diào)子更高,什么野心家、陰謀家、偽君子。但在一件毛澤東對彭德懷誤解很深的舊事上,林彪說了實話。
1935年5月,林彪私下給中央軍委寫了一封信,要毛澤東交權(quán),讓彭德懷指揮。毛澤東一直誤認為是彭德懷在背后指使林彪干的。不久在會理城召開的會議上,毛澤東指名道姓、當面怒責:“彭德懷同志,你對失去中央蘇區(qū)不滿,在困難中動搖,這是右傾。林彪寫的信是你鼓動起來的?!迸淼聭颜械侥涿睿直胩ь^解釋說:“我給中央寫信,沒什么想法,主要因為老跑路,心里煩悶……”毛澤東立刻打斷了林彪的話:“你是個娃娃,懂得什么!……”當時彭德懷考慮大敵當前,團結(jié)為重,不計較個人的得失,加上會沒開完,他又去指揮打仗,所以一直沒有申明和爭辯。此后24年中,毛澤東4次提過此事。
現(xiàn)在廬山會議上,毛澤東又提到了會理會議的問題,以說明彭德懷鬧獨立性,反對他。彭德懷意識到再不聲明,在自己的“罪孽”上又要背黑鍋,只好說:“既然主席多次提到過會理的事情,這次把事情搞清楚。不然,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林彪同志,你寫的那封信與我有沒有關(guān)系?”
林彪在當年已經(jīng)解釋,只是毛澤東沒讓他把話說完?,F(xiàn)在彭德懷讓他作證,當事人面對面,他就站起來說明真相:“我當時寫信給中央,要毛、朱、周離開軍事指揮崗位,由彭德懷指揮作戰(zhàn),事前并沒有同彭德懷商量過,與彭德懷無關(guān)?!彼致暶鳎骸皩懶排聿恢??!背吻辶?0多年的深重誤會,彭德懷緊張痛苦的臉也總算舒展了片刻。毛澤東沒有表情。頓時,對彭德懷的批判會也冷了許多。
毛澤東在廬山度過了50天,于8月19日離開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