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奇跡”,他是他那一代知識分子中極少數(shù)的幸運者,無論時局如何變遷,始終未被湮滅,他在學海中浮沉,為教育盡力,被毛澤東譽為“鳳毛麟角”。
“我只說自己懂了的話,吃不透的話,不要跟著亂嚷嚷,不要跟著瞎說,免得自己后悔。”這是他給記者的開場白。
“我始終記著我的老師熊十力先生的勉勵:‘做學問就要立志做第一流的學者,要像上戰(zhàn)場一樣,義無反顧,富貴利祿不能動其心,艱難挫折不能亂其氣?!贝蟀雮€世紀以來,他正是如此身體力行。
他把愛國主義當作人生信條,時常放在嘴邊。他說:“愛國是第一位,是做人的基礎。”
他說:“一個哲學家啟發(fā)一個時代的歷史已經過去,以后,時代發(fā)展的大趨勢是,一個覺悟了的群體來推動社會?!?br/> 他就是國學大師任繼愈,現(xiàn)任中國國家圖書館名譽館長。
【對話中國國家圖書館名譽館長任繼愈】
一個哲學家啟發(fā)一個時代的歷史已經過去,以后,時代發(fā)展的大趨勢是,一個覺悟了的群體來推動社會。
“小長征”確立哲學救國
人民論壇記者:在您的學術自傳中有這樣一段話:“人生的歸宿,最后的真理,如何與當前廣大貧困的農民和敗落的農村發(fā)生關系,對我來說,一直是個問題,無法解決。我深信高深的學問不能離開哺育我的這塊災難深重的土地。我從此帶著一種沉重的心情來探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傳統(tǒng)哲學?!边@是您選擇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哲學的初衷嗎?
任繼愈:我小時候喜歡刨根問底,別的學科只解決個別問題,哲學研究人生的根本問題,所以我對哲學感興趣。
1934年,我考上了北京大學哲學系,研究西方哲學,可謂順利。當時學哲學的人少,因為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讀哲學很難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可謂前途渺茫。當時進哲學系的一共有十幾個人,最后只剩下三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北大、清華、南開三所高校奉當時教育部之命南遷到湖南長沙,成立國立長沙臨時大學。在長沙開學半年后,因南京失守,又奉命遷往云南蒙自縣,成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
我當時正在哲學系讀四年級,報名參加了由長沙出發(fā)步行到昆明的“湘黔滇旅行團”。經過了體檢、填寫志愿書、打防疫針一系列程序之后,200多名師生開始了這次“小長征”。此次旅程歷經60余天、3000多里路。這次旅行,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理想和態(tài)度。中國農村的荒涼破敗、農民的貧窮困苦,強烈地敲擊著我的心,讓我感到震撼:最底層的人民承受著戰(zhàn)爭的苦難,卻依然堅貞不屈。中華民族有非常堅定的信仰,有很強的凝聚力。是什么樣的力量在支持她?
我開始思考我的人生理想如何與眼前的農村現(xiàn)實發(fā)生關系。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從研究西洋哲學轉而研究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與傳統(tǒng)哲學,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這腳步從未停止過。
這么又窮又大的一個國家,每一步的發(fā)展,都離不開廣大農民的巨大支持,要錢出錢,要力出力,包括前線打仗,性命都送上,就是不計代價地維護國家和民族的尊嚴,這是一個看不見的凝聚力。我覺得中國的文化問題值得研究,于是開始了中國哲學史的研究。
我認為,作為一個中國哲學史的研究者,不了解中國的農民,不懂得他們的思想感情,就不能理解中國的社會b28f27effcaf70111ca73385bc48a089;不懂得中國的農民、中國的農村,就不可能懂得中國的歷史。
毛澤東點將組建宗教所
人民論壇記者:接下來的大半輩子您一直沒有離開過哲學,有很長時間您的研究都跟宗教有關。
任繼愈:當時,毛主席忽然把我找去,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以為出什么問題了,能驚動主席。沒想到,見面第一句話,主席說,你的書我都看過,我們過去都是搞無神論,搞革命的,沒有顧得上宗教這個問題,宗教問題很重要,要開展研究。
1963年冬天,周恩來訪問亞非十四國后,給中央寫了一個報告,建議加強研究外國的工作,籌備建立包括以美國、蘇聯(lián)為對象的14個研究所。毛澤東同志1963年12月31日在這個報告上作了批示,要求增加對世界三大宗教(基督教、回教、佛教)的研究。我于1964年受命組建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
人民論壇記者:記得您在1978年的時候,提出了“儒教是宗教”,引起了中國哲學史界持續(xù)20年的一場學術紛爭,凡是生活在中國這塊古老土地上的各民族,都深受儒教文化的浸染、熏陶,以至于在今天還在方方面面影響著中國人的思想。
任繼愈:對于搞哲學我最深的體會就是要敢于去懷疑,不能別人說什么就信什么。治學要注重第一手材料,懂了再發(fā)表意見,不能人云亦云。
中國的儒教最為顯著的特點就是:高度的政教合一,政教一體。在宋朝以后,皇帝為了鞏固自身的皇權,加強中央集權統(tǒng)治,就開始加大了儒教的教化力度。我認為,任何一個國家不可能沒有自己的宗教信仰,特別是在中國,如果沒有宗教信仰的話,是不可能維系一個有著五千年文明史的國家和民族的。儒教作為完整形態(tài)的宗教,應當從北宋算起,朱熹把它完善化。
圖書館18年無名無利整理古籍
人民論壇記者:梁啟超曾提出“貴族圖書館”的概念,您從1978年到國家圖書館擔任了18年館長,您如何評價梁氏的觀點?在這期間,您花了十幾年的時間,埋頭整理古籍,追求的是什么?
任繼愈:梁啟超先生政治上失意后,就到圖書館來了,他說,我們這個圖書館的任務應當區(qū)別于一般公共圖書館,性質屬于貴族圖書館。“貴族圖書館”這個名稱未必妥當,但梁氏提出,國家圖書館的性質應當區(qū)別于一般公共圖書館。今天,我們這個圖書館實際上是國家總書庫,為國家提供各個方面的資料參考。我是靠圖書館成長起來的,受圖書館的恩賜,所以要回報社會,盡可能做好服務工作。
覺悟了的群體才能推動社會
人民論壇記者:提到學者,我們首先想到應該是一個有學問的人,至少在某一方面具有專長,同時按照儒家的思想應該還是一位有道德的人,您覺得作為一個學者,首先應該具備什么品質?
任繼愈:無論是作為一個普通公民,還是作為一名學者,第一位的是要愛國,愛國是做人的基礎。在抗戰(zhàn)時期,愛國主義對于中國知識分子來說,是一種力量,是一份心愿。在我受教育的那個年代若要評價某個人,抗戰(zhàn)與否是一個分水嶺或者評判標準。
現(xiàn)在,中國正處于轉型時刻,發(fā)展中面臨的各種問題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社會呼吁學者在場和發(fā)出聲音。學者應該出來說話,但是說話要慎重,必須堅守科學的態(tài)度。
現(xiàn)代社會的進步,要靠群體認識的提高,群體認識的覺悟。一個哲學家啟發(fā)一個時代的歷史已經過去,以后,時代發(fā)展的大趨勢是,一個覺悟了的群體來推動社會。
學者要維護科學的尊嚴
人民論壇記者:有人提出“學者是社會的良心”,是“社會良知的堅守者”,學者發(fā)言必須堅持一個獨立的、社會批判的立場,維護社會的公平與正義。
任繼愈:要充分認識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承認這個規(guī)律,并服從這個規(guī)律。過去好多失誤,就是違背了發(fā)展規(guī)律。因為一次政策、決策失誤,對社會總體看法和判斷失誤的話,億萬資產就可能化為烏有??雌饋聿粍?chuàng)造財物,但是它毀掉一切的成果,“文化大革命”就是一個例子。
服從規(guī)律,這就是基本的科學立場??茖W要維護科學的尊嚴,科學家同樣的要維護科學家的尊嚴。不能憑推測得出領導喜歡什么,我們就“科學”地得出個什么結論,還稱之為科學的結論。這是侮辱褻瀆了科學,科學不能這樣子。
另外就是同情弱勢群體。這是馬克思主義最根本的原則,這樣全體人民的福利才能上去。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這個沒法和諧。
學者是不是應該“堅守社會的良知”,這個要看不同的群體。學者要分成不同的群體,每一個群體是不一樣的。
學者要對自己的學科負責,在這個原則下,就知道怎么做了。任何一個學者都要了解中國社會、國情,這是必修課。
熟悉祖國歷史 愛國是做人的基礎
人民論壇記者:在今天中國社會轉型的特殊年代,學者們的發(fā)言有著不可替代的積極意義——社會需要對這個轉型時期作出解釋和交代。
任繼愈:在這個時期學者承擔著很特殊的社會責任。首先,認識現(xiàn)在的國情。國情在哪里呢,近一點的情況就是,目前狀況,階層狀況??傮w來看,五千年的文明古國,這個國情是個大的,光眼前這個不行。過去我們吃虧的就是,只看眼前,沒有看到國際大形勢。其次,不僅要對當前負責任,還要在傳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推動社會進步。
人民論壇記者:您一直都推崇馮友蘭先生,確實現(xiàn)在也鮮有馮友蘭先生那樣的人物出現(xiàn)。不久前《人民論壇》雜志組織的一個調查顯示,大多數(shù)受調查者認為當代的學者道德、學術質量等與老一代相比有一定的差距。
任繼愈: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現(xiàn)在許多知識分子沒有這種觀念了,我管你呢,我只看房子裝修怎么樣了,新車買了沒有。專業(yè)知識方面,他們沒有自己的時間,忙著寫論文、評職稱,這個會議那個應酬,一天到晚,焦頭爛額。
人民論壇記者:時代變了,對學者群體的要求也應改變。那么,您對現(xiàn)在的學者群體有什么樣的期待?
任繼愈:要做一個健全的學者,我認為,首先要愛國,這是個基礎。我們那一代是屈辱感非常深非常痛心的一代。我們那一輩搞自然科學的人,他們不知道什么是馬克思主義,但是他們知道愛國。當時很多人從國外回到祖國,他們不是因為條件好回來了,不是沖著待遇高回來的,就是因為愛國才回來的。
其次,我提倡社會科學也是科學,對于學者來說要維護科學的尊嚴,捍衛(wèi)科學家的尊嚴,這是個陣地,不能放棄這個陣地。
第三,要熟悉祖國的歷史,要愛惜祖國的一切,這是做人的基礎。學歷史很重要的,對中國人來說尤為重要。美國建國的歷史只有二百多年,而我們有五千年,我們有資格講歷史。中華民族經過無數(shù)挫折,五千年來卻持續(xù)前進,這是很難得的,我們一直在克服困難往前走。其他的古文明沒有像中國文化這樣頑強。比如說古埃及、古巴比倫,他們自己的文化沒有保存好。
“欲滅其國,必先滅其史”,日本修改教課書、英統(tǒng)治時期的香港曾經不講鴉片戰(zhàn)爭都是明顯的例證。我們的底線是愛國主義,任何的言行都關系到國家的發(fā)展與興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