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真相

袁勇麟

【推薦理由】

作為一名“關懷整個社會、人類”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王小波在他的雜文中積極弘揚科學、理性、獨立、自由、寬容的理念，堅決反對愚昧、專制、教條、虛偽、奴氣等反文明的惡習，充分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從中可以見出一個思想者的深度和鋒芒，也可看到一個優(yōu)秀雜文家的敏銳和犀利。他的雜文代表作《一只特立獨行的豬》，將雜文透視深刻和批判犀利的特征充分發(fā)揮出來，文章表面詼諧幽默實則智慧深刻，語調(diào)看似輕松調(diào)侃內(nèi)蘊卻嚴肅沉重，不僅表達了作者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更寄托了他對自由精神的追求。

1997年4月11日凌晨，他因心臟病發(fā)作猝死，年僅四十五歲。他出身于貿(mào)易經(jīng)濟系商品學專業(yè)，卻投身寫作，作品在中國內(nèi)地、香港、臺灣等地出版發(fā)行；他辭去大學教職，專心從事創(chuàng)作，先后在《東方》、《讀書》、《南方周末》等知名報刊發(fā)表大量雜文，一時讀者甚眾，影響廣泛；他的小說《黃金時代》、《未來世界》先后獲得臺灣《聯(lián)合報》文學獎中篇小說大獎(第13屆和第16屆)，是迄今惟一兩次獲此殊榮的中國內(nèi)地作家；他與妻子李銀河合著的《他們的世界——中國男同性戀群落透視》，是中國內(nèi)地第一部反映分析同性戀文化群體的專著；他與著名導演張元合著的電影劇本《東宮?西宮》，在阿根廷國際電影節(jié)上獲得最佳編劇獎，電影上映后，入圍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他被譽為“浪漫騎士”，甚至和陳寅恪、顧準并稱為象征自由主義的“文化英雄”，以至于網(wǎng)絡上一度蜂擁著眾多以其“門下走狗”自居的追捧者；2005年4月，他的生平展覽及作品研討會在魯迅紀念館召開，成為第一位在北京魯迅紀念館主辦的中國當代作家個人生平遺跡展，會上，孫郁、李洱等文學界人士對其人其文給予了較高評價；但幾乎與此同時，青年評論家李美皆也連續(xù)撰文，以《我們有沒有理由不喜歡王小波》等為題發(fā)表觀點，對他的自由主義立場及去世后的炒作提出質疑和批評。一時間，他的名字成為傳奇，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故事，他就是王小波。

事實上，不論是“浪漫騎士”還是“行吟詩人”，抑或“自由思想家”，王小波其人其文已經(jīng)和“特立獨行”這個詞分不開了，這當然是因為他思想的獨立和行文的灑脫，但也應歸功于他那篇著名的雜文——《一只特立獨行的豬》。以豬名篇，確實讓人眼前一亮，從現(xiàn)實生活中提取典型形象本來就是雜文的特征之一，而王小波更是運用意象的無關聯(lián)性并置產(chǎn)生強烈戲謔或反諷的效果，將雜文透視深刻和批判犀利的特征充分發(fā)揮出來，如《弗洛伊德和受虐狂》、《救世情結與白日夢》、《生命科學與騙術》等都屬于這類雜文?？梢哉f，在這些雜文中，《一只特立獨行的豬》是最具有特色的一篇，文章表面詼諧幽默實則智慧深刻，語調(diào)看似輕松調(diào)侃內(nèi)蘊卻嚴肅沉重，不僅表達了作者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更寄托了他對自由精神的追求。

我們知道，雜文是以議論和批評為主的雜體文學散文；雜文以廣泛的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為主要內(nèi)容，一般以假惡丑的揭露和批判來肯定和贊美真善美；雜文格式筆法豐富多樣，短小靈活，藝術上要求議論和批評的理趣性、抒情性和形象性，有較鮮明的諷刺和幽默的喜劇色彩。因此，雜文的“辨理”不是枯燥的教條說理，而是需要借助各種藝術手法來實現(xiàn)的，抓住類型、提取典型、塑造形象等都是雜文常見的藝術表現(xiàn)方式，而王小波雜文的特色就是以故事的講述展開諷喻性的比附，把復雜的說理賦予到有趣的“故事”之中?！兑恢惶亓ⅹ毿械呢i》正是如此，文章以“文革”為背景，敘述了一只豬的故事，描寫了它種種不可思議的行為，以及這種行為引起“領導們”的憎惡和圍剿，而最后，它在機警敏銳的躲閃后成功逃脫，成為一個流傳的“神話”。

這里我們首先應該注意，“特立獨行”是一個比較性概念，它本身并沒有具體的標準或者尺度，任何人無法規(guī)定什么表現(xiàn)才可以稱為“特立獨行”，只有當它與“庸碌平?！毕啾容^時，才可能凸顯。因此實際上，王小波提醒我們關注的首先在于這只“特立獨行”的豬生存的環(huán)境，那個充滿了規(guī)約限制、充滿了教條刻板、缺乏生氣活力的環(huán)境——“文革”。事實上，縱觀王小波的作品，我們會發(fā)現(xiàn)，“文革”是籠罩在他所有故事之上的巨大陰影，那個年代成為一種前背景，以禁錮、壓抑、混亂和荒謬的象征成為盤旋在文本中的碩大蒼鷹，羽翅煽動混濁的空氣，窒息著每個人的生命。王小波對“文革”的記憶極為深刻，那是一場整個中華民族患上“集體性癔癥”的癲狂的年代，那是一場揮之不去的夢魘。因此，他始終記得正直優(yōu)秀的父親如何惶惶不可終日地度日，他不時回憶三年困難時期的饑餓經(jīng)歷，他念念不忘“大躍進”和“文革”時期那些試圖取代現(xiàn)代科學技術的愚昧古怪的方法……從那個狂熱的革命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年代一路走來，王小波經(jīng)歷了從提筆“青山處處埋忠骨”的滿腔激情豪邁到遭遇精神肉體雙重折磨的過程，內(nèi)心充滿了深切的痛苦和深刻的認識，于是回望成為他固有的姿態(tài)，正是在回望中，他一次次質詢，一次次發(fā)現(xiàn)，“一只特立獨行的豬”也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被凸顯的，文章開篇第一句話就是：“插隊的時候，我喂過豬，也放過牛?！睂⒆x者迅速帶入“文革”情境，因此當我們看到作者調(diào)侃著“我當時的生活也不見得豐富了多少，除了八個樣板戲，也沒有什么消遣”時，看到“領導上因此開了一個會，把它（那只特立獨行的豬——引者）定成了破壞春耕的壞分子，要對它采取專政手段”等荒謬的現(xiàn)象時，也就不再稀奇了，有的只是一笑之后默默的悲哀，是對那個限制、愚昧和荒謬年代的悲哀。而王小波眼光顯然穿透了那個時代，在他看來，悲哀的與其說是時代，不如說是民族劣根性，他直言：“對生活做種種設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設置動物，也設置自己?！边@是全文僅有的一處直接議論，也是全文的重點之一，可以說，正是因為這種“設置”的特有品性，造成了自由的壓抑，造成了主體的缺失，也造成人性的泯滅，在這種劣根性下，人類的處境有如牲畜：“人也好，動物也罷，都很難改變自己的命運?！比绻f之前王小波還能諷刺地自嘲“青春如歌”的知青生活實際上與豬類相差無幾，都充滿了枯燥的單調(diào)和窒息的遏制，那么此時他恐怕已經(jīng)很難再輕松自如了，對壓抑的痛恨、對逆來順受的貶斥和對自由精神的想望溢于言表，也成為他全文的主題中心。

正是在這樣的情境下，那只“特立獨行的豬”成為傲然于世的“英雄”。它“長得又黑又瘦，兩眼炯炯有光”，“像山羊一樣敏捷”，“它只對知青好，容許他們走到三米之內(nèi)，要是別的人，它早就跑了”，“吃飽了以后，它就跳上房頂去曬太陽；或者模仿各種聲音”，“總而言之，所有喂過豬的知青都喜歡它，喜歡它特立獨行的派頭兒，還說它活得瀟灑”，這種種生動精彩的描寫為我們刻畫了一只“不像豬”的豬，豬應該有豬樣，肥胖、慵懶、愚蠢，這是人類為其設置的生長方式，只有遵守這種生活方式的豬才是正常的豬，而這位被王小波尊為“豬兄”的豬，卻從形貌到行為完全違背了固有的方式，它的“瀟灑”正是一種自由的精神狀態(tài)，是不畏強權、無拘無束、灑脫自然的生命本真形態(tài)，是崇尚個性、體驗獨立、尊重主體的精神境界，也是王小波意欲表達和追求的狀態(tài)，因此文末作者由衷地感慨道：“我已經(jīng)四十歲了，除了這只豬，還沒見過誰敢于如此無視對生活的設置。相反，我倒見過很多想要設置別人生活的人，還有對被設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為這個原故，我一直懷念這只特立獨行的豬?！敝档米⒁獾氖牵@里不僅是在懷念特立獨行的勇氣，更是在批判蠻橫無理的強權霸道和安命順從的懦弱。事實上，王小波從未減弱過他的批判鋒芒，他始終把追求自由和批判壓抑、反抗強權結合在一起，知青們對豬兄的喜愛與老鄉(xiāng)的嫌惡、領導的痛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僅表達了知識分子對自由的追求，更反思了民眾對自由的不理解、不接受以及批判權力政治對自由的壓制，使文章從表面的生動走向背后的深刻。質疑和批判是雜文的主要特征，而王小波更是把這種批判指向普遍人性道德，這種對國民性的反思和批判繼承了雜文旗手魯迅的魄力，也使王小波的雜文不僅具有現(xiàn)實針對性，也在一定程度上擁有了歷史價值。

從尊敬豬，到把豬稱為“兄長”，從感慨“人和豬的音色差得太遠了”來肯定豬的優(yōu)秀，到幻想揮舞雙刀和豬“并肩作戰(zhàn)”，王小波使用慣常的調(diào)侃性語言，雅俗錯置，正反顛倒，將雜文語言的諷刺功能發(fā)揮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而對革命話語“別有用心”的復制和嘲弄，更是產(chǎn)生了強烈的解構，骯臟粗鄙的“豬”、“牛屎”、“糞坑”，對比高高在上的“指導員”、“軍代表”和各種革命話語，構成了荒誕的狂歡化情景；而領導們認真嚴肅的召開大會討論一只豬，并將其定為“破壞春耕的壞分子，要對它采取專政手段”的煞有介事，更是徹底瓦解了政治權威的神圣和莊嚴。對此，評論家林賢治曾經(jīng)這樣評價：“能夠把道義感和幽默感結合起來，鍛煉出一種風格，不特五十年，就算新文學運動以來的近百年間，也沒有幾個人。魯迅是惟一的，王小波雖然尚未達到魯迅的博大與深刻，但他在一個獨斷的意識形態(tài)下創(chuàng)造出來的‘假正經(jīng)文風，自成格局，也可以說是惟一的，難以替代的?！雹佟凹僬?jīng)”也好，“反堂皇”也罷，總之，王小波一直以自己獨特的話語方式褻瀆神圣、毀壞偶像、打破神話，堅守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應有的思想獨立和人格自由的立場。

也許因為王小波的雜文具有國民性反思和批判的鮮明立場，因此學界常自覺或不自覺地將其和魯迅進行比較，并犀利地指出王小波雜文中的不足，作家李洱在一次研討會上曾指出，王小波所有的文章都是自己個人經(jīng)驗的外化，并且因為缺少對個人經(jīng)驗的質疑，所以，在論述的時候總是興致勃勃、嬉笑怒罵。而這種狀態(tài)“跟魯迅比就能看出差距，魯迅對自己非常懷疑，也因此小說和雜文才這么深刻?！雹诘拇_，從對“文革”著魔般的回望和對那段扭曲的人性歷史不懈的攻擊，王小波一直沉溺于“文革”的歷史記憶中，他的批判也持續(xù)指向那個非常的歷史切面，這不僅遏制了他豐富的想象，更限制了他洞察歷史的視野和透視人性的眼光，使得他的雜文缺少更深刻的探掘性和更深邃的歷史性。因此，他為我們展示了一只特立獨行的豬如何逃離秩序和規(guī)則，卻也隱隱暗示了它成為野豬后未知的將來，也許，在王小波看來，面對其時環(huán)境，自由的重點在于如何反抗權力、逃離秩序，而設想與建構則尚未啟動，但即使如此，在充斥著“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年代里，王小波對主體自由不懈的追求已經(jīng)值得珍視，他選擇“說話”，勇敢挑戰(zhàn)所有的“愚昧”、“無趣”、“迷信”以及“莊嚴肅穆的假正經(jīng)”；他堅持“戰(zhàn)斗”，充滿信心地宣稱：“我這一生決不向虛無投降，我會一直戰(zhàn)斗到死。”他對自我的堅持，對自由的向往，對獨立的守望，都體現(xiàn)了一個自由知識分子的道德高度，值得我們尊重。特立獨行的王小波讓我們看到了自由的真相：既理性又激情，既現(xiàn)實又浪漫，既精英又平民，既深刻又有趣，自由是多么美好，我們有理由相信，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那只特立獨行的豬終將不再寂寞。

作者系福建師范大學傳播學院教授、文學院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呂曉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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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林賢治：《五十年：散文與自由的一種觀察》，《書屋》2000年第3期，第57頁。

②李洱：《王小波與青年文化》研討會發(fā)言，轉引自郜大軍：《王小波雜文論：從文體到思想》，華東師范大學2007年碩士論文，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