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的拯救

關(guān)鍵詞：高長虹 《革命的心》 女性主義視角

摘 要：現(xiàn)代文學史上男性作家文學的“新女性”想象，從魯迅的想象開始，逐漸形成一條清晰的線索。與那些男性大師的女性想象一樣，高長虹在上世紀20年代參與了女性的藝術(shù)想象。雖然高長虹站在女性的立場上去觀照女性特定時期的生存、命運和精神困境，且對男權(quán)中心社會的價值觀進行重新解構(gòu)，但由于受創(chuàng)作主體性別角色和男權(quán)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在創(chuàng)作中仍未徹底走出男權(quán)意識的藩籬。

由于多方面的原因，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些重要的女性形象，都首先出自男性作家的手筆，這無疑是值得中國現(xiàn)代婦女運動史載入史冊的一個重大的文化現(xiàn)象。但是作為婦女處境的代言人，基于那一時代共同的歷史愿望，這些新的以民族——國家為中心的意識形態(tài)巨型話語的具體操作者，他們在講述女性故事的過程中，難免會有所側(cè)重和刪削，有所整合和背棄，有所遮蔽和忽略，甚至會有意無意地泄露出這些講述者的男性身份、男性視點，以至于出現(xiàn)大片的盲點和誤區(qū)，這恐怕也是一個不必諱言的事實。

現(xiàn)代文學史上男性作家文學的“新女性”想象，從魯迅的想象開始，逐漸形成一條清晰的線索。與那些男性大師的女性想象一樣，高長虹在上世紀20年代參與了女性的藝術(shù)想象。雖然高長虹站在女性的立場上去觀照女性特定時期的生存、命運和精神困境，且對男權(quán)中心社會的價值觀進行重新解構(gòu)，但由于受創(chuàng)作主體性別角色和男權(quán)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在創(chuàng)作中仍未徹底走出男權(quán)意識的藩籬。因此，他的“女性被講述”文本仍然值得懷疑，正如西蒙娜·德·波伏娃所指出的那樣，“男人所寫的關(guān)于女人的書都值得懷疑，因為他們既是法官又是訴訟當事人”①。

一、“她的圓圓的、紅嫩的臉蛋兒正像是初熟的果子，他將要摘下它來”

歷代文人對女性外觀的想象模式上具有相似性，表現(xiàn)在一個古老的歷史悠久的修辭上，即借助外物想象與表達女性形象，使其具有“物品性”。實質(zhì)上，當女性的外觀被物化為芙蓉、弱柳或春蔥、軟玉等之時，其可采摘、攀折、把玩和棄置的意味隱約可見。高長虹小說《革命的心》中對張燕梅女士外觀的想象和表達也具有“物品性”。

“她已經(jīng)看見他了。她顯然有些心跳，她的藕白的臉上立刻浮現(xiàn)出桃色的紅，她的眼珠立刻透露出驚喜，歡樂和光榮。片刻之后，她又鎮(zhèn)靜下來，微帶著羞澀地微笑著向他點頭笑，站在她爸爸的身旁?！雹?/p>

“她正是一朵初開的薔薇，卻是生長在田野里。她的圓圓的、紅嫩的臉蛋兒正像是初熟的果子，他將要摘下它來。她的彎彎的眉兒，多么深情，當那新月照在她的臉上的時候，她曾觸動過些什么思想？他面對著的，不正是他自己一個完美的創(chuàng)作，一首富于靈氣與形體的人樣的詩嗎？”③

這些描寫忽略女性的社會主體意識，脫離了社會，淡化了歷史。其實，德國女神學家伊麗莎白·溫德爾是這樣界說“身體”的：“身體不是功能器官，既非性域亦非博愛之域，而是每個人成人的位置。在這個位置上，身體的自我與自己相遇，這相遇有快感、愛，也有脾氣。在這個位置上，人們互相被喚入生活。……身體不是一個永恒精神的易逝的一在死的軀殼，而是我們由之為起點去思考的空間。……一切認識都是以身體為中介的認識。一旦思想充滿感性并由此富有感覺，就會變得具體并對被拔高的抽象有批判性?！覀冃枰环N新的思想系統(tǒng)，它既錨在生理的身體上，也錨在社會政治的整體上，……身體不是私人性的表達，而是一個政治器官，是宇宙的和社會的實在之鏡像，反映著人的病相、毒害和救治過程。在身體這個位置上，人們可以審美地、社會地、政治地、生態(tài)地經(jīng)驗世界。”④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提醒是振聾發(fā)聵的：“各種各樣意識——自我意識、種族意識、性別意識、文化意識——它們與藝術(shù)無關(guān)，卻插到作家和作品之間，而其后果——至少在表面上看來——是不幸的?！雹萦袑W者一針見血指出男性對女性想象“物品性”修辭表達的陰謀，“女性一旦不僅在社會職能而且在男性想象中成為心理上或生理上的物品，便獲得了某種秩序內(nèi)的安頓，因為父子們借此把原本很難把握的政治的、文化的乃至心理生理上的異己固定在一個可把握的位置上，把本來也許不可理喻的異性群體幻化為一種不必理喻的對象。”⑥

二、“他像一個天使，從天上飛來要救她走出那浮華的深淵”

波伏娃在分析女性的客體地位的形成時，很注重她們經(jīng)濟上的對男人的依附這種社會現(xiàn)實。經(jīng)濟上對男性的依附，使女性為了生存必須得取悅于男性，并因之將以男性為中心的父權(quán)制文化的價值取向內(nèi)化為自己的行為準則，安于男人指派給她們的地位，不去爭取自由?！叭藗兘虒?dǎo)她說，為了討人喜歡，她必須盡力去討好，必須把自己變成客體；所以，她應(yīng)當放棄自由的權(quán)利。她被當成活的布娃娃看待，得不到自由。于是形成了惡性循環(huán)，因為她認識、把握和發(fā)現(xiàn)周圍世界的自由越少，她對自身資源的開發(fā)也就越少，因而就越不敢肯定自己是主體?！雹哌@些將父制價值標準自覺內(nèi)化的婦女不可能自主地爭取任何權(quán)力，她們只能被動地接受給予的權(quán)力。

貝蒂·弗里丹更進一步指出：“那些在女性奧秘的籠罩下生活了十年或二十年的婦女，那些在年紀輕輕的時候過早地就順應(yīng)了這種奧秘，以至于自己從未體驗過要靠自己去生活是什么滋味的婦女，她們害怕去正視社會上真正工作的考驗而墨守家庭主婦的地位，因此，即使她們自己注定會產(chǎn)生‘空虛、無用、好像我并不存在的感覺也無妨?！雹嗟佟じダ锏ひ会樢娧刂赋鲈斐蛇@種現(xiàn)象的原因：“我們的文化中，婦女發(fā)展已經(jīng)被阻止在生理的水平上，在很多情況下，對她們來說，除了愛和性滿足的需求之外，沒有任何高層次的需求。甚至連自尊、自重以及受到他們尊重的需求——‘對于力量，取得成就，對于勝任，精通和競爭，對于面對這個世界的自信，對于自立和自由的愿望——婦女的這種需求還沒有被清醒地認識到?！雹?/p>

張燕梅女士意識到單調(diào)、平庸的生活對她精神的埋葬，但在“父”溫暖的巢穴里卻無力飛翔、難于沖出這舒服的“狹之籠”。那么，拯救的力量來自“他”的到來。當革命詩人劉天章從上?；氐奖本┡c她相見、相約和相愛時，她不僅覺得快樂、幸福，而且認為“他”就是拯救她走出“浮華的深淵”的上帝。

她顯得很快樂，很幸福，像太陽在照臨著她。她很穩(wěn)微地承認了她過去的過錯，并且表示她早已知道他在愛她。她對他十分地感激，他像一個天使，從天上飛來要救她走出那浮華的深淵。她說她決意要改變她的生活，她不能再那樣自棄，麻木，貪享那目前的空虛的榮耀。她反而倒怕的是她不能夠改善自己，她不配做他的伴侶。他說了那一定是能夠的，因為一個人只要能改變她的環(huán)境，便什么都能改變。她深深地接受了他的這種忠告。

“我只禱祝能夠有那么一天！”她說著，像一個極忠實的信徒在禮拜上帝。⑩

三、“這是我的使命，我是為你而來到這個世界的”

如果說《傷逝》以愛情悲劇的形式昭示女性生存“無光的歷史”，那么，《革命的心》在“革命+戀愛”的“大團圓”的模式里，再次預(yù)示了在男權(quán)“象征秩序”中女性主體意識的迷失和女性解放的艱難。

（一）初識“他”，因“奇怪”懵懂而孤寂

革命詩人劉天章“他從第一世間有她的時候，他便愛上了她，他以后認識了她的父親，他知道他所遇到的是什么機緣。他已經(jīng)夢見過她?！睆堁嗝放侩m然“同他認識已經(jīng)在三年以前，她初從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她驚奇于他是一個“奇怪”的人，“她一點也沒有觸動過愛他的念頭，但是她似乎已在愛他了。這能夠叫做愛嗎？不能夠！這只是同一個人看見過一次的景物便不能夠忘記了是一樣的，這不能夠是愛。然而這張奇怪的景物的照相攝在她的心上，竟一日比一日明顯，而且漸漸地生動，竟至主宰了她的所有的思想?！痹凇捌婀帧迸c“愛戀”懵懂中錯失愛情的表達，致使她此后的生活如同陷入“浮華的深淵”、自棄麻木、孤寂空虛，“單調(diào)的生活幾乎葬送了她”。

（二）“他”離去，思念因“掩藏”而惶惑

因北京的黑暗、肅殺、冷寂和沉悶，加上失戀的創(chuàng)傷，革命詩人劉天章離開北京到上海繼續(xù)他的狂飆事業(yè)?！八呀?jīng)好久了，她的秘密的思想常在系念著那個上海的他?！眲⑻煺略谝粋€刊物上發(fā)表許多“華艷的，深情的，生動而且肉感的戀歌”，她早已經(jīng)拜讀過?！半m然它們是屬于多個主人的，而且是回憶的，游戲的，或者悵惘的,但她的敏感啟示她，它們的神奇的產(chǎn)生完全是用了來訴說一種對她的戀慕。這也是她多年的夢了?！钡?，張燕梅女士多年來因屈從“女性的心”，卻不敢“顯然把這夢宣布出來”，“過分地掩藏”，并認為是“多么危險的事”。

（三）“他”歸來，因“夢的實現(xiàn)”而迷失

《革命的心》中，革命詩人劉天章從上?；氐奖本⒎峭耆珵榱藧矍?。一是為了“革命”。因為“有北京的狂飆在歡迎他，他一接觸那雄壯，激昂，凜冽的聲樂，他立刻像是一個歷史上的英雄了”。二是撫慰他在上海開創(chuàng)狂飆事業(yè)時“頹喪”、“傷感”的心靈?！八H切地感到，原來沒有一個人能真正了解他的有一些人簡直以為他是一個狂人。有的人簡直誤認為他的博大為一種愚蠢。他知道他們在他的背后嘲笑他了……他頹喪了，他傷感了。他想起了北京。想起了北京的她……”

張燕梅女士卻全身心幻想愛情的到來，“她想她不久將要看見他。她將要心跳?！笨释人凇案∪A的深淵”。當二人在張燕梅女士家相見、傾談、相親、擁抱和親吻時，在肉的沉迷和靈的飛翔之時，她迷失了，他再次充任了拯救的角色。

他們的嘴唇突然接觸了，他們突然擁抱在一塊。他們發(fā)狂地親密，一邊笑著，一邊流著眼淚。肉的跳動真是最微妙的語言，在他們的沉默中宣布了那最真實的心。他們的眼睛相互注視著，像要相互看見了他們的靈魂。

“從今天起，連我的身體，都永久地，永久地是你的了！”她忘形地說著。

“這是我的使命，我是為你而來到這個世界的！”他報答著她。{11}

不論話語世界或是現(xiàn)實世界中，男性一直在潛意識里禁止女性表露對自己的身體、欲望的興趣。女性被迫固定在男權(quán)文化預(yù)設(shè)的被動、柔弱、內(nèi)傾、純潔和唯美的位置，只應(yīng)該含蓄地、羞澀地表達朦朧的內(nèi)心活動，只應(yīng)該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甚至不能成為欲望主體，而僅僅是欲望的客體，是男性欲望消費的對象。語言世界里的這些欲望禁忌，成為男性秩序最深厚、最堅固的話語堡壘，也是男權(quán)控制、監(jiān)禁、壓迫、規(guī)訓和壓抑女性最隱秘、最無形的方式。更可怕的是，在男權(quán)的象征秩序里，這些規(guī)訓和禁忌憑借男權(quán)“硬權(quán)利”壓迫式的實施和“軟權(quán)利”滲透式的運作，已經(jīng)潛移默化地浸潤、內(nèi)化于女性的潛意識，成為她們行動的規(guī)范和標準，遲延了她們的覺醒和解放。

四、“他也許以為他收了一個學徒，他將慢慢地教育她”

張燕梅女士在大學畢業(yè)以后，便在一個中學當了教員。她時常也在一些刊物上發(fā)表點文章，但她在藝術(shù)上卻沒有什么成功。正如伍爾夫反復(fù)強調(diào)的一樣，女人始終處于比較低下的經(jīng)濟地位。生計的壓抑，使她們失去了思想的自由。經(jīng)濟地位的低下，又讓她們無法受到較好的教育，也難有豐富的閱歷。而對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教育和閱歷又是必須的。經(jīng)歷“五四”“弒父時代”文化洗禮的張女士，雖然對男權(quán)社會和文化的黑暗與腐朽有了初步的“覺悟”，但在沖出羅網(wǎng)、追尋“革命”新生時還表現(xiàn)得猶豫不定、步履蹣跚和力不從心，還需要男性的啟蒙和引導(dǎo)。

革命詩人劉天章“他也許以為他收了一個學徒，他將慢慢地教育她”。而且“他知道這幾年的單調(diào)的生活幾乎葬送了她”，“他又知道了她現(xiàn)在預(yù)備著做什么”。所以，在“古屋新生”一章里，二人再相見、預(yù)備出走“革命”時的對話頗耐人尋味——

“我決定了跟上你走，我們一同到上海去?！彼蛩f，看著他的眼睛。

“同我走，便在這幾天之內(nèi)？”他叮嚀著問她。

“便在這幾天之內(nèi)，待你的兩個禮拜的期限滿了的時候?！彼龥Q然地回答。

“但是，我不想走，我想留在北京?！彼f，笑著。

“不，我們要走，我們一定會走了的?！彼f，像一個預(yù)言家。

“那末，人家要說你些什么呢？”他問。

“隨他們的便，他們說我跟上你跑了！但這不正是事實嗎？”她回答。

“你不讓你父親知道嗎？”他又問。

“我寫信告訴他。”她回答。

“我過的是很苦的生活，你能夠跟我一同吃苦嗎？”他又問。

“什么都能夠，我只要同你在一塊！”她回答。{12}

對話中，他明顯處于主動地位，他的發(fā)問步步在誘導(dǎo)、教育和試探她?！拔覜Q定了跟上你走”、“什么都能夠，我只要同你在一塊！”的回答，與其說是她對“革命”的追尋，毋寧說是她在尋覓“革命”途中的依靠?！陡锩男摹匪囆g(shù)地告訴我們：她們自己無力獨自走向“革命”，男性仍充當了引導(dǎo)者、教育者和拯救者的角色。這種男性預(yù)設(shè)的角色，無疑仍是男性中心主義在“革命話語”遮蔽下的一種隱性表達。至于“革命”過程中的女性想象和角色預(yù)設(shè)，則不是高長虹小說文本所能夠表達的了，20世紀30年代茅盾小說的女性想象和角色預(yù)設(shè)又昭示了男性藝術(shù)表達的別樣的陰謀和策略。

（責任編輯：趙紅玉）

基金項目：河南省教育廳項目“狂飆社研究”、南陽師范學院項目“重估狂飆社”

作者簡介：張清祥（1966- ）文學碩士，河南南陽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文化、文學研究。

①⑦ 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 M].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17，324.

②③⑩{11}{12} 高長虹文集（中卷）[M]. 北京：中國社會科

學出版社，1989，44，49，50，51，58.

④ E·M·溫德爾.女性主義神學景觀[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476.

⑤ 弗吉尼亞·伍爾夫.論小說與小說家[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143.

⑥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的地表[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15.

⑧⑨ 貝蒂·弗里，程錫腐等譯.女性的奧秘[M].北方文藝

出版社，1999，301，3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