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 超
一
“加冰的紅酒還是百事?”魏子捏著瓶頸輕輕地搖,渾濁的瓶中蕩出一片繽紛。桀驁的亂發(fā)蓋住了左眼,一顆鼻釘閃著不羈的光。“百事吧!”我順手把包擱在茶幾上,人倚在柜臺上。“又逃課,什么課???說大聲點,很吵啊?!薄皵?shù)學(xué),那老家伙找我茬?!蔽液艽舐暤鼗卮鸬馈!靶∧?,真得改一下了,想搞出點名堂來不是靠說的,至少得學(xué)會怎樣面對自己討厭的人。”魏子尖著喉嚨叫道?!拔抑?,給我百事咯!”“嗯,給!”“魏子哥,你還會在這干多久啊?會陪我搞完高考吧?下一站想去哪里???”我抬頭問道。“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在這呆多久,想走了。”魏子哥點了根煙,裊裊的煙霧有著醇香的味道,煙頭一閃一滅的?!拔乙蚕胱吡?,但我實在舍不得就這么放棄了,也不敢放棄?!薄安粶收f什么放棄,必須得努力,這么久都熬過來了,現(xiàn)在還說什么放棄?好了,給,喝這個看怎么樣?新調(diào)的酒,叫‘涅槃?!蔽鹤痈缡莻€調(diào)酒師,確切地說是一個流浪者。從內(nèi)蒙古到西藏,之后下南方在這間酒吧遇見了我。那時候,他說他想歇歇了,就留在了這個酒吧調(diào)酒,說要陪我搞完高考。魏子大我四歲,是個孤兒,他有種讓我感覺熟悉的不馴。我是個壞學(xué)生,他們說的。還有兩個月就要高考。
冰鎮(zhèn)的百事刺辣辣的從舌頭跑到喉嚨,又迫不及待地跑下去化成一股嗆人的味道堵在胸口。“小牧,回去吧,只有兩個月了,冷靜點,我覺得你行的。”我沒說話,抬起頭,輕輕地用百事瓶子扣在柜臺上,一下,一下,又一下地和著歇斯底里的音樂和叫囂發(fā)出的沉悶聲,“嗡……”直響個不停。魏子的眼睛在五彩斑斕的燈光下很亮很亮,我猛地把百事瓶立在柜臺上,拎起包搭在左肩,大聲說:“走了,留杯‘涅槃給我!”魏子笑了,一束藍色的光打在他嘴角上,笑容漾開來……拉開門簾,陽光爭先恐后地擠了進來,揚起的灰塵肆意起舞。我咪了一下眼睛,晌午的陽光有種懶洋洋的味道。我朝學(xué)校走去,回頭看了一下,“鐵籠中的太陽”——那個酒吧的名字。
二
上了三節(jié)課,第一節(jié)地理,我在做數(shù)學(xué);第二節(jié)政治,我在做數(shù)學(xué);第三節(jié)英語,我還是在做數(shù)學(xué)。現(xiàn)在語文老師在臺上講試卷,我看了看試卷,128分,不錯了,于是拿試卷塞進桌肚里。掏出數(shù)學(xué)書,看到模擬卷上的58分,心又是一緊。只有兩個月了。陽光就像一個富有而慷慨的老人,但是高三的窗戶是用報紙糊了的,星星點點的陽光從小小的縫隙中鉆了進來,灑在桌子上。我伸出手去逗它們。真的,我不想放棄。為了高考,我已經(jīng)努力學(xué)了一年的數(shù)學(xué),可得到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我咧著嘴嘲笑了自己一下。這只是一個小縣城,我想走出去,想讓所有看扁我的人都知道——他們錯了。真想用大學(xué)通知書來告訴正在鬧離婚的爸媽,其實他們有一個令他們很驕傲的兒子。抬頭,“離高考只有57天”赫然在目。我拉回思緒,埋頭在稿紙上演算習(xí)題,我很努力地讓自己很平靜地面對那個58分,然后用筆把錯題一個一個圈出來……“林牧,你在干什么?”刺耳的聲音在耳邊炸響。我抬頭,平時和藹的語文老師這時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林牧,你給我站起來!”我放下筆,很順從地站起來?!澳阋詾槟愫芰瞬黄鸢??128分,很厲害???可以考北大了?能上天了???”我聳聳肩?!傲帜?,我告訴你,你太張狂了,其實,你只不過是一團敷不上墻的稀泥?!薄袄罾蠋?,校長和教導(dǎo)主任早就把您這句話告訴我了?!蔽倚α耍恢每煞??!澳恪恪闭Z文老師抓起我的數(shù)學(xué)書和試卷“啪”地砸在地上。沉默,許久,我靜靜地走過去,拾起書和試卷,然后靜靜坐下,彈彈灰,繼續(xù)我的演算。魏子說過,要學(xué)會怎樣面對自己討厭的人。
三
“魏子哥,我今天做出來了好幾道數(shù)學(xué)題,其實模擬考試不該錯那么多的?!薄昂呛恰呛冒。影延?。給,給你留的?!蔽叶似鹉潜p紅的酒想起了一個詞——“浴火重生”。酒澀澀地流到嘴里,一種醇醇的味道在唇齒間縈繞,酒吧里喧囂的音樂很有動感?!拔鹤痈?,等我高考完了,帶我一起到處去走走。”“好啊,想去哪里?”“西北,想去沙漠看看?!蔽乙豢谝豢诘貒L著酒,看著舞池里的人放縱地扭動著四肢。“小牧,坐一會就回家吧,認真搞一下復(fù)習(xí)?!薄盎丶??”我一下怒了,歪著頭,挑釁地看著魏子,想到鬧得不可開交的爸媽我心里就窩火?!拔矣屑覇??沒有!那只是一間房子!”緊接著我輕輕的呢喃,淹沒在如潮的喧囂中。“小牧!”魏子的吼叫讓我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頭。魏子哥就像一只發(fā)怒的獅子,憤憤的眼神讓人不寒而栗?!拔艺娴臎]有家!”苦苦的痛楚還是讓我說出了這句話?!靶∧粒憬o我醒醒,你真他媽是懦夫!”魏子真的怒了,沖我狂叫。我笑了,也許笑得很沉淪。但是魏子的眼神讓我的笑靨凝固在半空中,有種冷冷的感覺?!靶∧粒腋嬖V過你,我是一個孤兒,在橋洞中睡過,在屋檐下睡過,吃過垃圾中的爛蘋果,做過挑夫。你知不知道我也想有個家嗎?但那又怎樣?沒有家或者說不幸的人多的是,你這算什么?有什么值得你那么偏激嗎?整天笑別人小毛孩一個,笑別人幼稚,你看看你左肩現(xiàn)在的樣子!你不是老說你想做出點名堂來嗎?你看你這樣行嗎?”我咬著嘴唇,生疼生疼的,無語。魏子怒獅一樣的眼神刺痛了我。他狠狠地搖著瓶子,絢麗的色彩在瓶子中狂野地舞蹈,翻騰的泡沫有些肆無忌憚?!靶∧?,有些事總要自己去面對的,如果什么事都像你想象中那么美好,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想長大總是要經(jīng)歷一些事的。你爸媽有矛盾了,不適合在一起了,那是他們的事。但是不管怎樣,他們都還是你的爸媽,他們還是愛你的。但是,你總得學(xué)會生活,學(xué)會成長。這些東西只能靠你自己。”魏子的語氣緩了下來,手也停了,液體圍著瓶壁呼啦啦地轉(zhuǎn)著。泡沫越來越多了。沉默良久,音樂在耳邊呼嘯。“小牧,對不起,我不該對你大吼的,但是你不是說想變得成熟一點嗎?一個人要真正成熟起來,有些事必須堅忍地去面對。別人說我是個孤兒,可是,我是個孤兒又怎樣了?我可以自己養(yǎng)活自己,我可以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甚至我還可以捐錢給貧困山區(qū)。我有自己的理想,可以到處走走。只要你自己不沉淪的話,什么都是原來的樣子。只要你不放棄這個世界,那么誰也不會放棄你?!蔽抑刂氐攸c了點頭?!靶∧?,你回去吧,明天還要上課,認真點復(fù)習(xí),這種地方不是你該呆的?!薄班牛 蔽移疵伦”亲永锼崴岬目喑?,一仰脖子,把那半杯酒倒進口中,拎著包走出門去。
四
黑色的天空中一點一點的星星亮著,仿佛瘋癲病人臉上的麻子。我躺在床上,實在困了,實在不想再看數(shù)學(xué)書了?!?8分你也想考大學(xué)?癩蛤蟆啊你?”諷刺的聲音依舊在耳邊回蕩。真想點把火把這些書給燒了。我沒努力嗎?我還是我嗎?為了高考我放棄了所謂的閑書,放棄了籃球,我不再逃課,不再頂撞老師,不再打架。把六本數(shù)學(xué)書都翻破了,可是為什么沒有回報呢?為什么只有58分呢?我用被子蒙住頭,真的好困,好想睡了。一閉眼,魏子的眼神又在我腦海中蕩來蕩去,那么亮,那么亮。靜了一會兒,我掀開被子,坐起來,喝了杯不加糖的咖啡,我希望嘗到比生活更苦的東西……我掏出數(shù)學(xué)書,坐在桌前,看著這些寫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紙,翻了一頁又一頁。沒有理由放棄啊?更沒有理由放縱自己呢!不是還有四十多天嗎?一切都還可以改變的。只要你不放棄這個世界,就沒有人會放棄你!涼涼的風(fēng)吹在臉上,柔柔的,就像小時候媽媽的手輕輕撫摸著我。
五
“魏子哥,魏子哥,出來了,100分,數(shù)學(xué)100分!”“真的?小牧?真的嗎?我就知道你行的,我就知道你行的!”“嘢……”我蹦得老高。魏子拼命地咬著一罐百事,“哧”的一聲褐色的液體全噴在了我身上。我把魏子抱得緊緊的,瘋狂地跳著。好了,終于好了,終于有收獲了!酒吧里依然五彩斑斕,我一把奪過話筒,抱著魏子兩人瘋狂地大吼著五月天的《倔強》:“我就是我自己的神,在我活的地方……就算失望,不能絕望!……”那晚我們喝了好多好多,我和魏子抱著癱在沙發(fā)上。
“小牧,恭喜你。留在這等著填志愿和收通知書吧,有時間就去看看你爸媽。不要和我走了,努力點上大學(xué),以后有的是機會。我去西北的話就會給你帶幾顆駱駝牙齒的?!蓖鹤犹孤实难凵?,我不由得點頭。
“記住,不管發(fā)生什么,是男人挺挺就過去了。想成熟就得從挫折中冒出來,就得吃點苦。人不論怎樣都得有點想法,不要失去熱情,知道嗎?”魏子滄桑的臉上寫滿了穩(wěn)重。我重重地點頭,淚水肆意地打在衣上。
“別哭!”魏子抱緊我,熱乎乎的液體卻流滿了我的后頸窩。
“走了!”魏子拎起包,紅紅的鼻子依舊有著不馴,那刻意的張狂卻掩飾不了他的沉穩(wěn)與睿智。
“走吧。”我哽咽著。
遠處太陽掙扎著終于從山的那頭跳了出來,酒吧里,依舊喧囂著。淚水順著我的臉頰肆意而下,打在七月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