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 瑾
余秋雨說,要是給中國古代文豪弄個排行榜,蘇軾是可以躋身前三名的,他的才氣、他的人品,堪稱中國文人的典范。蘇軾的文字真正動人的,應該是他言語背后率真、豁達、儒雅的風范與人格吧。
最早接觸蘇軾的詞,是那首《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配上王菲的歌聲,我覺得這是中國最浪漫最美麗的詞,清純脫俗,而那一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也成了蘇軾留給后人最純潔的祝福。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軾的文字中,流露著儒雅的氣質。他絕不是一個張狂不羈的人,他的豪放詞,是胸襟博大與視野開闊的表現(xiàn),而非飛揚跋扈的囂狂??鞓窌r,他的幽默是雅致的;悲沉時,他的嘆氣也是恰到好處的。這不得不讓人欣賞甚至愛上他的“生活的藝術”。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是書法名手,與黃庭堅、米芾、蔡襄并稱“蘇黃米蔡”,足見他在書法藝術上的造詣。閑時與幾個好友切磋書法,就算在批公文時也可以揮灑一紙公正而又俊秀的批語,不亦快哉!
蘇軾能在世俗生活中營造生活氣氛,似金圣嘆把世俗生活欣賞得別是一番景致一般。世俗的情趣在他看來正好符合他率真的一面,于是他不愿意只是呆在陋室中苦心孤詣,而是像個平凡老百姓般的過日子,把他對杭州百姓的愛筑成一道有感情的長堤,又把他創(chuàng)意無限的東坡肉端給貧困樸實的人們。他在世俗與理想之間游刃有余,他愛吃東坡肉,同時又常說“無肉食欲寡,無竹精神俗”。他愛研理,風趣地總結了“胸有成竹”這一妙理。蘇軾便是如此,以率真豁朗之心,懷抱世俗與精神之家園。
蘇如潮,韓如海。小時候背《念奴嬌·赤壁懷古》,只是覺得它朗朗上口,便囫圇吞棗。隨著對蘇軾認識的深入,我才明白:如果蘇軾的人生一帆風順,沒有因宦海沉浮引發(fā)的遷移調任,就沒有他的豪放詞,沒有他的“一樽還酹江月”。糅合著佛與道的人生觀,儒者蘇軾是一直渴望勤政報國,實現(xiàn)理想抱負的。四次被貶,他逐漸蛻變,思想內核不斷地充實。他懷一顆赤誠之心進入廟堂,卻不幸被人從詩中“挖掘”叛逆之言并加以打擊,無辜被貶被逐。雖然蘇軾對自己的不幸沒有過多地宣泄,他一直都秉承“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睛”的豁然態(tài)度,但正是從他的超然樂觀中,我們感知到了一個人是在經(jīng)歷了怎樣的憂傷、掙扎后才成熟起來的。余秋雨用“蘇東坡突圍”五個字極為精煉地概括東坡這種人生經(jīng)歷。蘇軾在赤壁泛舟而悟出的“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的人生哲理,他在超然臺上悟得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的境界,哪里像屢次被貶、心緒難平的謫遷人抒發(fā)的!蘇東坡的的確確是經(jīng)歷了一場人生的大突圍,突破了政治抱負的束縛,突破了宋詞原有的境界,突破了時間與空間,將文學與人格魅力雕琢得玲瓏剔透,長存于中華文明中。
蘇東坡突圍,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可是他的心也變得前所未有地寂寞。有時候他的心是帶寒的,凝華成一首情真意切的《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此情唯有落花知。黃州空居閑職卻意氣風發(fā),豪放一時,極言豁達。正是如此,孤獨一人夜闌人靜時,他的寂寞才會如此透徹,比沙洲還冷,比寒枝還涼。東坡終究是不能徹底超脫的,他有儒與道的矛盾撞碰,理想與現(xiàn)實的艱難抉擇,他用豁達無畏的氣度吟賦作詞,可是他的執(zhí)著又令他“揀盡寒枝不肯棲”。他不掩飾自己復雜的心理,我認為這才是最真的蘇軾。
或許有時候,遭遇等閑平地起波瀾,實在是讓人心累,“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一個具有高雅的生活品味與高尚節(jié)操的大文豪豈會戚戚于貧賤,汲汲于富貴?他寧愿“竹杖芒鞋”“小舟從此逝,滄海寄余生”,他寧愿“托遺響于悲風”“且將新火試新荼,詩酒趁年華”。或許,他希望自己可以像王維一樣,亦隱亦仕,在政治上游刃自如,“輞川圖上看春暮,常記高人右丞句”。就算是那首《陌上花》也不無對政治紛爭的厭倦:
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遺民幾度垂垂老,游女長歌緩緩歸。
或許還值得一提的是蘇軾對于妻王弗和妾王朝云的愛。“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蓖醺ハ人?,他一直不能忘卻愛妻,一曲《江城子》,開宋悼亡詞之首: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或許蘇軾在官場上的孤獨王弗是理解的,至少在家里蘇軾可以寬慰一點??墒菒燮尴人ィ替贫笠厕o世,他終于形單影只。蘇軾同樣作詞一首懷念她,至今仍記得那句“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
蘇軾身邊一直有著親朋好友,但他大多時候卻一直獨自行走。他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不肯遷就茍且,哪怕這在別人看來是孤高自傲的,但他終究堅持著,突出重圍,上升到新的境界;他又是率真睿智的,把坎坷的一生熨帖得像條清澈而又壯闊的大河,把生命中藏有的豪情與柔情、抑郁與超脫,編織成讀來令人溫暖感動的文字。東坡已去,然而他的文字他的靈魂還在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