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上的仙源

盧 嵐

赫爾墨斯在巖洞里找不到尤利西斯，他坐在海岬上哭泣。這位大英雄每天坐在那里流淚，嗚咽。悲傷搖撼著他的心。他掃視著貧瘦的海面，將淚水灑到上頭。

——《奧得賽》第五歌

赫爾墨斯奉宙斯之命，到海仙卡呂普索的山洞，命令她讓尤利西斯上路。她把他挽留在仙洞里長達(dá)七年。馬爾他人認(rèn)定，仙洞就在他們?nèi)簫u中的戈佐島上。

你在地圖上找到的馬爾他，不會大于一顆雀粟。有的干脆不標(biāo)示，比例太小了。電視，報刊，平日難得有它的新聞。但今年五月上旬，竟一時成為世界目光焦點，因為薩爾科齊登上總統(tǒng)寶座后，到那里去度假。為什么到馬爾他?據(jù)他說，有一回提到地中海國家時，忘記了提及它。今回接受朋友邀請到那里度假，作為一種補償。這對于馬爾他人是個漂亮的飛吻，但反對派就找到話題了。你們看，這位總統(tǒng)出爐伊始，就乘著富豪的豪華游艇，在地中海上兜風(fēng)，好不風(fēng)涼水冷喲!薩爾科齊回答說，我沒有撒謊，我沒有遮掩，我不會道歉，我度假沒有破費國家一個銅板!

又有人說，當(dāng)年拿破侖到馬爾他時，是個將軍，回來后就做了皇帝啦!刻薄話?抬舉?總統(tǒng)一聲不哼。

這場熱鬧不能沒有記者的份兒，他們一直追蹤到地中海藍(lán)礁灣，偷拍了一張照片發(fā)回來，艙面上只見薩爾科齊和他的小兒子。第一夫人呢7在也不在游艇上?

這么一來二去，全世界的眼睛果然都望向馬爾他。薩爾科齊的補償愿望達(dá)到了。

這個荷馬稱之為Ogygie的小島，即使沒有鬧哄哄的新聞，也不缺少它本身的分量：人類文明史的分量，地理位置的分量。還有故事，刀光劍影或浪漫柔情的故事。但在我們的紛擾世界中，有多少人知道這個小島存在著5600年前的巨石建筑7有多少人知道這些神殿，比埃及金字塔的出現(xiàn)要早一千年7筆者也是到了島上才知道的。面對Ggantija神殿高達(dá)八公尺的巨石，誰還有心思去推測它的開采和建筑方法7在沒有金屬工具的情況下，如何在巖石里面鑿出整座線條優(yōu)美而平滑的Hypoge神廟7如何在墻壁上鑿出細(xì)致的浮雕?為什么持續(xù)了1100年的史前巨石建筑，到公元前2500年突然煞住了7你百思莫解，神殿里面的七千副人骨會知道，但他們不作答。

首都瓦萊塔風(fēng)格獨特，給人中世紀(jì)的古樸味道。沿著海岸伸延的赭色城墻，墻頭里面古老而簇新的樓房，在碧海青天之間，像一顆滄海遺珠。無休無止伸延的墻頭，是小島在歷史上自我保護(hù)和對外抗?fàn)幍淖C據(jù)。316平方公里的小島，像小王子的星球，再遠(yuǎn)也不會遠(yuǎn)到哪里。你乘著旅游車，眨眼間已環(huán)島一周。然而，它位于地中海中央，離西西里90公里，北非285公里，是大西洋通向東地中海和印度洋的要沖，地理環(huán)境決定了它的命運。公元前五千年，西西里人就乘著木筏和最簡單的木船，攜帶了種子，家畜和火石登陸，在肥沃的土地上種小麥、大麥，養(yǎng)羊，制陶器。以后呢，像十字路口上的客棧，打傘的去，戴帽的來。公元前三世紀(jì)的迦太基戰(zhàn)爭中，已被羅馬人襲擊，被迦太基占領(lǐng)。為控制地中海，羅馬人也曾將它據(jù)為殖民地。突尼斯人、土耳其人，諾曼人、法國人，英國人，接踵而來?？傊?，可以來的人都來過了，都留下了痕跡或永志難忘的傷痛。1551年，土耳其人以九十條船，一萬個士兵來襲擊，戈佐全島被洗劫，島民開出投降條件放走在城堡里的四十個精壯男人。但投降結(jié)果只留下四十個老人，六千人被帶走，販賣到中東北非各地當(dāng)奴隸。后來好長一段時間，所有村民都必須到城堡里面過夜。

1798年，拿破侖遠(yuǎn)征埃及，路經(jīng)該島，要求在海港泊船補給，被拒絕，拿破侖順手將它收拾了。他入住一座皇宮，小試牛刀，在島上實行了一系列改革：解放奴隸，廢除宗教審判，取消貴族封號，全面開放新聞自由，釋放政治犯，改革教育制度，等等。他的民法和教育制度一直沿用至今天。這個侵略者睡過的床，使用過的桌椅據(jù)說還保留著，住過的皇宮現(xiàn)在成了外交部。然而，他在島上只停留了六天。

盡管該島不斷淪為東西方殖民地，現(xiàn)在以歐洲文化為主。建筑物基本是歐洲風(fēng)格，摩爾式建筑也帶上歐洲風(fēng)味。但你決定放棄對那些城堡啦，回廊啦，教堂啦等等的興趣，只滿足于置身于地中海的中央，滿足于無處不見的青天碧海，滿足于不看報紙，雜志，電視的一天，遠(yuǎn)離了一點世界的一天。一路上總有一種迫切愿望，想盡快渡海到戈佐島去看山洞，荷馬筆下的仙洞：

當(dāng)赫爾墨斯去到那里，只見她的住處旁邊燃著一大堆火，遠(yuǎn)遠(yuǎn)可以嗅到燒得噼噼啪啪響的雪松和崖柏的氣味，整個小島香噴噴。她在巖洞里面高歌，一邊以黃金梭織布。洞穴周圍長著一片茂密的大樹：榿木、意大利楊、香柏，上頭棲息著翅膀闊大的鳥兒，還有貓頭鷹和吵吵嚷嚷的烏鴉，它們以海為生，到大洋中捕食。

其實，地中海有好幾個國家，爭著與卡呂普索攀親，認(rèn)為她的仙洞在自己國家里。西班牙認(rèn)為它在Peregil，摩洛哥認(rèn)為在直布羅陀海峽上的Leila，地點是北緯35度，西經(jīng)5度。兩國為此于2002年7月發(fā)生過一場沖突，因為兩個地點在同一島上。希臘人干脆說，Ogygie就是希臘的Ogygie!如果我去到Peregil，我會相信，仙洞就在那里，不會在別處；去到Leila時，我又相信，仙洞就在Leila，不會在別處。但這個直布羅陀的山洞，目前已成了走私客和偷渡客的據(jù)點。邊境上的鐵絲網(wǎng)、圍墻，錄像機、巡邏艇，都不能阻嚇那些男人，女人和小孩“尤利西斯”，走過的路程甚至比尤氏的還要長。除了摩洛哥以及從黑非洲來的偷渡客，還有東方人，他們穿過巴基斯坦和伊朗，到土耳其上船，由東到西橫過地中海，抵達(dá)直布羅陀后，跳入海里游向山頭，進(jìn)入巖洞。白天躲藏到里面，入夜就從山洞出來，乘著小汽艇、越野吉普車或大卡車，登陸西班牙，再進(jìn)入歐洲國家。世道的改變，使荷馬這個浪漫的情節(jié)帶上嘲諷味。

現(xiàn)在我來到戈佐島，又相信仙洞就在我腳下。仙源在何方？問荷馬?荷馬只是天主的使者。但馬爾他擁有史前文明，海灣上的巖洞也多，洞里別有天地，有的可以劃船穿過，直抵另一邊海域。而它的“藍(lán)色之窗”。你不會在別處看到。馬爾他人有理由相信仙洞在他們的島上。愛爾蘭不缺少海，但不久前，一雙愛爾蘭男女到那里舉行潛水婚禮，主持婚禮的神父，也一起跳到水里。

你站在戈佐北部的山頭上，前面是哈姆拉海灣，灣上伸延著金黃色的沙灘。海水下面筑有一條海堤，是當(dāng)年為防止敵船靠岸建造的工程。海灣以外，無邊的大洋碧波淼淼，尤利西斯就在那里遇上風(fēng)暴，翻船，卡呂普索從仙洞里看到，把他救起。

故事將你帶入山洞，你不能再以它的描述來衡量。沿著僅容一人的入口，你扶著欄桿踏著巖石級往下走，忽然，錦緞般的藍(lán)天，就在龐大的天窗外豁然大亮，藍(lán)天底下，汪洋浩渺近乎虛無。這種洞府如果沒有一個故事，實在太可惜了。但荷馬沒有著眼海景，赫爾墨斯去到山洞，看到洞

旁燃著松柏篝火，然后是：

在拱頂?shù)倪吘?，有枝葉茂盛的葡萄園，長滿成行成列的一串串緊靠的葡萄。四道泉水以澄澈的波浪流著，再穿過柔軟的，長滿綠油油的香芹和紫羅蘭的草地。

這個公元前3600年已存在的史前洞穴，顯得干燥陰冷，拱頂和石壁不滲水。天窗石室左方，有一條黝黑的通道，入口隱約一個人影，尤利西斯?忽然，一根洋燭燃著了，是個青年，給進(jìn)入通道的游客遞上洋燭。你手持洋燭走過通道，盡頭有一兩個更為狹窄的入口。進(jìn)也不進(jìn)7那時，有人躬著身出來，說里面沒有什么，已到了盡頭。洞里沒有葡萄，也沒有泉水草地。但做了一回仙洞客，又體會了一回追逐傳奇的況味。仙家世界，原來就是一支忽遠(yuǎn)忽近的歌。即使離開荷馬的描述，經(jīng)歷了5600年時間的損磨，還有地震，海嘯，已足夠滄海桑田。一個脆弱的巖洞，有過怎樣的變化?坍塌過多少回7你更不指望凡人的肉眼可以看見卡呂普索。這個肩背上壓著地球的阿特拉斯神的女兒，以一個女人十倍的熱情來愛尤利西斯，給他獻(xiàn)上一切，希望他留下來長相守，許他長生不老，許他成仙，但尤氏辜負(fù)了她的深情。到底是特洛伊戰(zhàn)爭中的大英雄，他要的是榮歸故國。他每天坐在海岬上流淚，容顏憔悴，最后在宙斯的干預(yù)下才離開。

仙洞以東是藍(lán)礁灣，導(dǎo)游引我們登上高坡，居高臨下將薩爾科齊邀游的海域指給我們看。馬爾他人果然將一個人物的到臨放在心里。但薩爾科齊就是薩爾科齊，永遠(yuǎn)不會是拿破侖。從高坡上你也看到，由三座山丘和三條村落組成的戈佐，只有兩類建筑古樸的中世紀(jì)城堡城墻和簇新的當(dāng)代赭色洋樓。大抵厚實雅致，不缺少欄桿、圓柱、陽臺、圖案，是歐洲十八九世紀(jì)黃金時代的風(fēng)貌。戈佐人要求高質(zhì)素生活，對外界的喧嘩擾嚷不屑一瞥。生活在高坡上的人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海島到處悄靜，不見酒吧，不見咖啡座，生活像一時打住，不再發(fā)生任何事情。時間也不重要，時鐘白白從1走到12，又白白周而復(fù)始，只有按時敲響的教堂鐘聲在告訴人們，時光還在行進(jìn)著。三萬居民中，只有一千人每天到馬爾他工作，其余人在島上自給自足，從事旅游和農(nóng)牧業(yè)，甚至拒絕與馬爾他之間建立起一道橋梁，全不在乎自己地方窄小孤立，”最好的香水是裝在最小的瓶子里”。

傍晚游船啟碇，汽笛例外地長鳴三響。想來整列群島都聽見了。停泊在瓦萊塔的外國大船，也紛紛長鳴。你這才想起導(dǎo)游曾經(jīng)提及，當(dāng)天是9月21日——馬爾他國慶日。被英國統(tǒng)治了160多年后，1964年馬爾他才取得獨立。你就在向主國致意的汽笛長鳴中，離開這個仙家國度。

仙界不是不可登臨，只是沒有人愿意留在里面；成仙不是不可能，但人們寧可選擇世俗的滄桑。且不說尤利西斯拒絕長生不老，晉武陵人無意中闖進(jìn)桃花源，還是離開了。南陽劉子驥聞之，欣然前往，未果而終。“不辨仙源何處尋”，尋至了了又怎樣呢?

責(zé)任編校孫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