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佛教的禪宗的形成,是佛教吸納儒道兩家的思想元素,在中國進行本土化的成果。禪宗屬宗教范疇,但同時亦為重要的美學理論來源,對中國藝術各門類影響甚巨,其中與文人畫關系尤為密切。文人畫始于唐代王維等人,以禪悟畫,以畫悟禪,也始于斯。后經蘇軾等歷代名家的延續(xù)和發(fā)展,具有禪風特質的文人畫遂成中國繪畫的主流。發(fā)展至今,又可稱為寫意畫。其稱謂古今雖不盡相同,但基本美學要素仍世代傳承,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深受禪宗影響已成傳統(tǒng)。筆者心慕禪風,繹思中國畫深受禪宗之影響,以為“破執(zhí)”最為關鍵。
“破執(zhí)”是禪宗之精髓?!皥?zhí)”,幾乎無所不包。首曰“我執(zhí)”,無非凡俗之知見和欲念;次曰“法執(zhí)”,即佛門之諸種經教文字?!拔覉?zhí)”當破,無須贅言。而“法執(zhí)”亦須破,這是因為“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故也不足為據?!捌茍?zhí)”的核心是“破有”,然而欲最終證得涅粲,即便是“無”也非破不可。因為當真以為確有“空無”之存在,就是執(zhí)“有”,故而又有破“空執(zhí)”之說。其中,破“空執(zhí)”是參悟的最高境界,非有非空才是勝諦,其它皆是世諦。禪宗法不二門,身心必須清靜,不能有任何執(zhí)著。再高尚的東西,但凡有所“執(zhí)”,也會成“障”。故而惟有“破執(zhí)”,才能徹悟和超越。中國畫也正是受“破執(zhí)”之影響,獲得了不同凡俗的精神品質。
超越萬物,無量無限。儒家中庸,承認矛盾對立,但認為只要“允執(zhí)厥中”,施以人為,即可和諧。以美學觀而言,就是“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道家也同樣崇尚和諧,如《莊子》云“萬物一齊”(《秋水》)、“將磅礴萬物以為一”(《逍遙游》)。據此可知,無論儒道皆是“亦此亦彼”。而禪宗“破執(zhí)”則是“非此非彼”,否認具體事物之存在,如禪宗代表人物龍樹云:“不生不滅、不斷不常、不一不異、不去不來?!?龍樹《中觀論》)再如“破空執(zhí)”,即既不承認“有”,也不承認“無”。正如張中行所言:“執(zhí)此是邊見,執(zhí)彼也是邊見,不執(zhí)此不執(zhí)彼還是邊見?!?張中行《禪外說禪》)禪宗的“雙邊否定”,顯然有違傳統(tǒng)邏輯“排中律”之“不可兩不可”(《墨子·經說上》),所以禪宗并不被認為是哲學。但也正因為如此,禪宗才超越了萬物而無量無限。
中國畫有微緲幽遠,想象無限之特點。一般認為是構圖布白、虛實相間使然。其實與禪宗“非此非彼”即“雙邊否定”之影響亦大有關系。中國畫潑墨寫意,不求形似,似是而非,甚至貌同實異。如倪瓚畫竹,自謂:“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或涂抹久之,它人視以為麻、為蘆,仆亦不能強辯為竹。”(倪瓚《清悶閣全集·跋畫竹》)又如徐渭:“雖云似蟹不甚似,若云非蟹卻亦非?!?徐渭《蟹畫》)惲向:“干樹萬樹,無一筆是樹;干山萬山,無一筆是山。千筆萬筆,無一筆是筆。有處恰是無,無處恰是有?!?惲格《南田畫跋》)故而能“墨氣所射,四表無窮”(王夫之《詩繹》),令讀者想象無限,任意馳騁。
山水一類,古代詩文常以“咫尺”與“萬里”為喻。如劉道醇《宋朝名畫評》卷二:“咫尺之間,奪千里之趣,非神而何?”唐志契《繪事微言》卷下:“咫尺之間,有千里萬里之勢?!痹陬}畫詩中也常見類似的描繪,如李白《觀元丹丘作巫山屏風》:“屏高咫尺如千里,翠嶺丹崖燦如綺。”陳師道《題明發(fā)高軒過圖》:“萬里河山才咫尺,眼前安得有突兀?!睒氰€《海潮圖》:“蕩搖直恐三山沒,咫尺真成萬里遙?!?/p>
諸行無常,無法至法。禪宗為徹底“破執(zhí)”,掃滌攀緣之心,不惜采取了近乎極端的手段,呵佛罵祖,詆毀叢林,輕蔑經教,不立文字。他們公開宣稱:“這里無祖無佛,達摩是老臊胡,釋迦老子是干屎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瘡疣紙?!?普濟編《五燈會元》卷七)“呵佛罵祖”派最大的變異,當數(shù)習禪授禪方法的不拘一格,甚至匪夷所思。最著名的便是“棒喝”,在眾多的禪宗燈錄中,“僧便喝,師便打”、“僧便喝,師亦喝”之類的描述,觸目可見。此外,還有“形相”,如“敲碗打缽”、“拊掌大笑”、“踢翻凈瓶”、“斬蛇殺貓”等,甚至連“呵佛罵祖”、“輕蔑經教”也可作為參悟的手段。如此疏狂不羈,無不可為,及至明季,最終派生了“狂禪”?!昂欠鹆R祖”也影響古代畫家,致使其中部分人也成了癲狂派,代表人物有徐渭、八大山人和石濤等,他們同樣輕蔑傳統(tǒng),無視章法。
徐渭本儒生,屢試舉業(yè),卻自認為帶發(fā)僧人:“九流渭也落何流,帶發(fā)星星一比丘?!?徐渭《九流》)晚年云:“佛之精徹不必博,一字亦剩物?!笨梢娝m信佛參禪,但屬于“呵佛罵祖”派,其繪畫亦有與之相似之癲狂。他不信法度:“從來不見梅花譜,信手拈來自有神?!?徐渭《梅石圖》題詩)并自嘲:“畫家之法,予不能道之?!彼鳟?,畫面如酩酊大醉,左右歪斜。用筆則反叛傳統(tǒng),肆意潑墨,橫涂大抹,竟至《雨中蘭》畫成后,有“此則不知為風為雨,粗莽求筆,或者庶幾”之嘆。他能開筆墨大寫意之先河,與其癲狂不無關系。
八大山人與石濤都是清初“四僧”之一,且為同時代人。八大山人處世哭笑無端,佯狂于市,遺矢中堂。寫意花鳥,奇詭不堪。鳥魚或白眼向天,或閉目養(yǎng)神,或縮頸垂首;石則或嶙岣傲然,或首重根輕;枝則或枯蒼色暮,或孑身孤影。畫風絕、冷、險、怪,氣氛蕭殺,意境冷寂。雖不顯張狂之氣,卻給人以似癲非癲,不癲也癲之感。
石濤之癲狂非但顯現(xiàn)于所作畫中,又比徐渭、八大山人前進一步,將個性之狂傲和叛逆思想形成了系統(tǒng)的畫論,核心是無法至法。如“畫有南北宗……今問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石濤《(坐看云起圖)跋》)、“以無法生有法,以無法貫眾法”、“至人非無法也,無法而法,乃為至法”(石濤《畫語錄》)等,諸如此類,將奉古尊經之風蕩滌殆盡。而禪語“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法法本來法,無法無非法”等(釋道元《景德傳燈錄》卷一),則無疑是石濤所本。
以心為源,惟心為大。禪宗“破執(zhí)”,否定所有。惟一的例外是“心”,是所謂“千百法門,同歸方寸;河沙妙德,總在心源”。萬物因心而生,心乃萬物之源。故參禪悟佛,惟在本心,亦即“明心見性”,“識心自度”。這在禪宗公案中有生動形象之實例,如“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日風動,一僧日幡動,議論不已?;菽苓M日:‘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槐婑斎弧!?惠能《壇經》)心之重要,無與倫比。當然,此心乃毫無妄見之心,之所以“破執(zhí)”,即為求得此心。
“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是張璪繪畫創(chuàng)作的有感而發(fā)。他與佛門關系密切,多有接觸,如好友符載謂其作畫,有“聲聞士(即出家人)凡二十四人,在其左右,皆岑立注視而觀之?!?《觀張員外畫松石序》)而平生好友劉晏、張彥遠、王縉及弟子劉商,也均有佛學背景,其中王縉還是王維的胞弟。故而張璪亦深受佛學浸淫,所謂“中得心源”,顯然源于禪宗之“心性論”。雖出自張璪,但“心性論”對中國畫之影響,所及已廣。元稹《畫松》一詩,贊揚張璪畫松得其“神骨”,而批評一些只有凡俗之心的畫家:“乃悟埃塵心,難狀煙霄質?!?元稹《元氏長慶集》卷三)符載為張璪所畫松石作序云:“夫張公之藝,非畫也,真道也。當其有事,已知夫遺去機巧,意冥玄化,而物在靈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應于手?!?姚鉉編《唐文粹》卷九十七)此后便綿延千載,成為共識。如范寬:“吾與其師于人者,未若師諸物也。吾與其師于物者,未若師諸心?!?《宣和畫譜》卷十一)布顏圖也說:“心者手之率,手者心之用。心之所熟,使手為之,敢不應手?”(布顏圖《畫學心法問答》)石濤《畫語錄》數(shù)處強調“心”的絕對主體性,如“夫畫者,從于心者也”、“畫可從心,畫從心而障自遠矣”?!耙划嬛?,乃自我立”,更是人所皆知。關于“一”究竟何指,論者頗有紛爭,但也有學者力主所指為“心”。因為非如此,則不能與后句之“我”同輕重,我者,“破執(zhí)”之我、徹悟之我也。非如此,亦不能與其“畫從心”思想相貫通。當然,“中得心源”是最高境界。鄭燮云:“敢云吾畫竟無師,亦有開蒙上學時。畫到天機流露處,無古無今寸心知?!?鄭燮《鄭板橋集·補遺》)中得心源的境界,不可輕易而至,恰如禪宗“破執(zhí)”之難。
禪宗之于中國畫,影響已逾千載之久,縱深橫廣,架構層疊。至若抽絲剝筍、條縷分明之系統(tǒng)研究,則絕非筆者學力所能為。以上所述,僅從“破執(zhí)”一端,結合習畫感悟,略舉自以為“犖犖大者”而已。
責任編輯 韋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