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日學(xué)術(shù)界對牧溪水墨畫的定位
牧溪,佛名法常,南宋畫家,杭州西湖長慶寺僧,俗姓李,四川人。善畫龍虎猿鶴、花木禽鳥、人物山水,筆墨蕭散虛和。亦作潑墨山水,或用蔗渣草結(jié),隨筆點挲,意趣盎然。這是中國美術(shù)有關(guān)辭典對牧溪的記載。
元代莊肅在《畫繼補遺》中較早地評論牧溪畫作:“誠非雅玩,僅可僧房道舍以助清幽耳”?!秷D繪寶鑒》作者夏文彥亦言:“僧法常,號牧溪,喜畫龍、虎、猿、鶴、蘆雁、山水樹石、人物,皆隨筆點墨而成,意思簡當,不費裝飾,但粗惡無故法,誠非雅玩?!倍洳凇懂嫸U室隨筆》中對牧溪也持同樣觀點。牧溪的作品在中國遺留甚少,也只有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的《花果翎毛圖》和北京故宮博物院存《寫生蔬果圖》手卷各一幅。
在中國鮮見的牧溪畫作在日本的許多博物館卻能看到。對于牧溪的繪畫,日本古籍《松齋梅譜》中評價:“皆隨筆點墨而成,意思簡當,不費裝綴?!比毡久佬g(shù)史家大村西崖的《中國美術(shù)史》對牧溪的評價:“不幸為夏文讞譏為粗惡而無古法,非可供雅玩,于是眾口雷同,致使其藝術(shù)之價值終不為人所重?!薄度照Z大辭典·廣辭苑》對牧溪是這樣解釋的:“早在日本的鐮倉時代末,在宋元畫家中,牧溪得到了至高的評價,對日本水墨畫有很大的影響。”牧溪見載于日本史料的畫作有一百余件,筆墨淋漓,頗具禪意。
從上述資料中,我們不難看出中日繪畫史上對牧溪藝術(shù)作品不同的評價。
二、牧溪水墨畫的東傳與日本文化
牧溪作品能夠東傳并在異域開花結(jié)果,是中日文化交流的一個突出的例子,體現(xiàn)了日本文化對外來文化的包容。
其一,這種現(xiàn)象反映出日本民族文化在形成、發(fā)展過程中對異域文化的攝取方式及對待外來文化的態(tài)度。
就日本文化來說,對本土傳統(tǒng)的改造和對外來因素的吸收貫穿在其整個發(fā)展過程中,日本文化的歷史就是吸收外來文化并使之日本化的歷史。在日本美術(shù)發(fā)展歷史上,曾兩次大規(guī)模地攝取中國畫的元素:第一次是吸收唐繪并使之成為其文化傳統(tǒng)的一部分,第二次是13、14世紀宋元水墨畫的東傳。他們既執(zhí)著于傳統(tǒng)的精神,對自己的傳統(tǒng)感到自豪,同時又大膽地吸收外來文化,并進而再造本土傳統(tǒng)的新面貌。日本人對異質(zhì)文化能夠采取寬容隨和的態(tài)度,日本人為了感謝牧溪對他們的啟迪,把其尊奉為“日本畫道的大恩人”。
其二,反映了中國禪宗文化東傳對日本宗教文化的影響。
牧溪的水墨畫是在什么背景下東傳到日本的呢?在遣唐使停派以后,中國文化東傳日本主要依靠為了信仰而來求法的日本佛門弟子。如日僧榮西在天臺山受法,禪宗臨濟黃龍系傳入日本;13世紀初日僧道元又將曹洞禪法帶至日本,稍后更有黃龍系(一說云門系)的草堂禪派和臨濟系的竹林禪派(13世紀末)等隨日本來訪僧人東傳。日本鐮倉時代禪宗有二十余派,如此眾多的派系東傳,自然也帶來豐富多彩的文化。
禪宗本是中國文化和印度文化共同孕育出的奇葩,后來演變?yōu)橐环N中國化的佛教派系。鐮倉時代、室町時代,僧侶到中國求法取道帶來的禪宗文化占據(jù)著主要地位。隨著1185年武士首領(lǐng)賴源朝在鐮倉開設(shè)日本第一個幕府,貴族沒落,武士崛起,禪宗的引進及其在武士中的傳播獲得了北條時宗的支持,大批鐮倉武士皈依禪宗。到了室町幕府時代,禪宗的勢力進一步壯大。由于特殊的政治需要,在文化領(lǐng)域也占據(jù)了主宰地位。
禪宗文化注重的是自身精神上自發(fā)性的領(lǐng)悟,而中國水墨畫筆簡意約、深具象征意義、注重筆情墨趣的特點恰好具有禪宗的以畫悟道、觀畫證性的功能,于是誕生了一種新的藝術(shù)形式——禪畫。中國禪畫以畫代字的傳達特性滲透著濃郁的人文主義色彩,并受到文人品位的影響,在傳達中國的“天人合一”的哲學(xué)思想上,顯得率性自然。禪畫通過畫來講解禪理,所以其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往往是脫俗、空寂、古拙,同時又是灑脫的。這種以禪僧墨戲為主的繪畫作品,在日本被各代將軍珍藏與推崇,決定了禪畫在日本畫壇的地位。因此,與禪畫密切相關(guān)的水墨畫傳入并得到尊崇,與禪宗的東傳是密不可分的。牧溪富有禪意的水墨畫作品正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來到日本的。
其三,說明了牧溪作品風格與日本民族繪畫審美取向的一致性。
牧溪并沒有到過日本,日本圣一國師圓爾辨圓來到中國,師從徑山寺無準法師,與牧溪同為無準禪師的法嗣。1241年,圣一國師歸國時,將牧溪的《松猿》、《竹鶴》、《觀音》三幅作品帶到日本,日本政府將其作為國寶收藏于京都大德寺。
禪畫在日本的地位確立之后,深受禪宗佛理的影響,并衍生出具有日本民族特色的審美追求。首先,在美學(xué)觀念上形成了日本化的面貌。在日本本土宗教及其民族傳統(tǒng)審美文化的影響下,日本禪畫追求簡素、枯高、自然、幽玄、脫俗、靜寂的妙味美學(xué)境界。而牧溪的作品正是在追求脫俗、靜寂的境界中充分發(fā)揮了墨的功用。憑借水的調(diào)配,使墨的意義凌駕于筆之上,其作品是整個心靈的自然流露。牧溪繪畫東傳并被尊崇的原因,是他的作品更符合當時日本禪畫的審美意趣,迎合了武士階層甚至整個日本民族的審美口味。
牧溪的代表作有《蜆子和尚圖》(東京日野原家藏)、《羅漢圖》、《觀音》、《猿》、《鶴》等。
其中的《觀音》、《猿》、《鶴》為三連軸?!队^音》像曾被美術(shù)史家矢代幸雄譽為“幽婉的夢幻般的白衣觀音”。畫中,觀音默坐在山崖水邊,面相豐腴,神態(tài)靜穆、安詳,衣紋用淡墨,圓潤流暢而簡潔;畫面清幽靜穆,意思簡當,不為妝飾,很好地再現(xiàn)了觀音菩薩大慈大悲的心境。《鶴》、《猿》圖形象塑造較為嚴謹,極有生意。背景縱逸、幽淡含蓄。這里的猿、鶴都有其獨特的涵義。被看作禪畫的代表作之一《猿》(絹本),老枝斜出的松樹干上,一對子母猿緊緊偎抱,畫面筆墨豪放,雙猿神態(tài)安詳而嚴肅,眺望著,流露出一種超然而清淡的蒼涼之感。雙猿只是用淡墨敷色,揭示了生靈本性之愛。畫幅大面積空白,中國禪畫的計白當黑,正合禪要求洞穿表象直抉深層,從內(nèi)心直接把握生命本身的心法。禪畫,本質(zhì)上正是禪宗僧侶用來悟道的?!耳Q》則兼具喻世之意和遁入佛門的超拔,同時也深藏著這位畫僧企求解脫的心曲。用寫意畫的方式直接了當?shù)仃U明了禪宗心法。
美學(xué)家數(shù)江教一對牧溪的畫評論道:“《觀音·猿·鶴》圖、《漁村夕照》圖、《柿·栗》圖等作品之所以受到日本人喜好,是因為它們在柔和的線條中潛藏著敏銳的禪機,在濃淡的和諧墨色中包含著多樣的變化,能使觀賞者無限地擴展他們的思緒。”畫家東山魁夷則從畫者的角度,說:“牧溪的畫有濃重的氛圍,且非常逼真,而他卻將這些包含在內(nèi)里,形成風趣而柔和的表現(xiàn),是很有趣、很有詩韻的。因而,他的畫最符合日本人的愛好,最符合日本人的纖細感覺,可以說,在日本風土中,牧溪畫的真正價值得到了承認?!?/p>
達摩也是牧溪很喜歡的題材,通常用達摩的形象來傳達寧靜體察、超然孤高的靜寂境界。學(xué)者久松真一評價牧溪的《達摩》圖表現(xiàn)出“樸拙簡素、孤高、自然、幽玄、脫俗、靜寂”等特點,也正是日本文化醉心追求的境界。
《松樹八哥圖》(東京根津美術(shù)館藏)畫面描繪一只八哥在老松樹枝上俯首梳毛的情景。松樹寓意著萬古長青,松枝上結(jié)有松子,構(gòu)圖中運用了禪畫常用的大片留白,用筆縱橫,連刷帶染,毫無顧忌。筆墨靈秀,潑灑出心靈的信息,激發(fā)修道者的悟性,給人自在超脫之感,于靈秀中透出禪意。
以水墨為主,畫法簡潔,行筆恣意,以筆墨事佛參禪,以畫自娛,深含畫外之意,這是牧溪繪畫的特色,也是日本水墨禪畫所追求的最高境界。矢代幸雄在觀看牧溪的水墨畫后評價說“我為它的偉大與崇高所折服——這種沖擊力幾乎把我折服。這種水墨畫所展現(xiàn)出來的深不可測的心境是一種特別的美,它是真正東式洋的?!边@就是日本人看重牧溪水墨畫的原因所在。
三、結(jié)語
牧溪水墨畫雖然在中國受到冷遇,卻對日本文化的發(fā)展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牧溪的作品在日本畫歷史上不只是起到啟迪作用,日本室町時代水墨畫最杰出的代表雪舟等楊和“漢畫三駕車”之中的長谷川等伯、海北友松都從牧溪的作品學(xué)習了宋元的繪畫精神。日本畫家將牧溪的畫技與狩野永德的障壁畫結(jié)合,創(chuàng)造出日本式水墨畫。
責任編輯 韋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