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文藝,走過了改革開放的三十年,思想解放和長足發(fā)展的三十年。放眼當今文壇,文風走勢呈多元化格局。積極的健康的文風,固然存在著,但不夠強勁,不十分自覺;而文風的不正,卻所在多有,有的甚至形成潮流,嚴重敗壞審美風尚和社會心理,干擾和諧文化的建設和優(yōu)秀民族文化的承傳。
作為一種總體性的文化傾向,文風是一個時代的文藝作品所表現出來的審美風貌、格調和特點,帶有綜合的性質。作為一個專用的術語,它與時代精神、時代風格以及審美風尚相通。文風當然要通過一個一個的作家作品和藝術家的藝術品表現出來,但它主要是一種群體現象。正因是一種群體現象,所以特別值得關注。
我們的國家正處于一個偉大的轉折期、變革期,同時也是在經歷了百余年的積弱、戰(zhàn)亂、救亡圖存和曲折之后重新走向富強、走向振興的歷史時期。種種跡象表明,我們正在迎接一個新的盛世的到來,它將會以高度發(fā)展的物質文明、生態(tài)文明、精神文明和政治文明,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這個盛世將超過我國歷史上的“文景之治”、“貞觀之治”、“漢武盛世”、“開元盛世”和“康乾盛世”。然而,有人提出問題:中國人,特別是中國的文化人,都做好了迎接這樣的盛世的精神準備了嗎?沒有,即使有,也不十分自覺。相當范圍的文風的衰靡、低俗、浮華、柔媚,就是明證。雖然達到真正的盛世,我們中國人,特別是中國的知識分子、文化人,還有相當長的路要走,但是,無論我們生活中還存在多少問題與挑戰(zhàn),此去的征途里還存在多少艱難險阻,這個新的盛世的必然到來,趨勢已成,是什么力量也阻擋不了、改變不了的。然而,以文風而論,與這種強勁上升的國勢、國運,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極不相稱。我們必須改變這種狀態(tài)。
文風是需要倡導的。這是因為文風的形成,是一種文化自覺的表現。一個時代文風的形成,總是由那個時代的強者、健者、智者,首先感悟到歷史的脈動,并多少觸摸到社會發(fā)展的趨勢,捕捉到審美風尚變遷的信息,他們振臂呼號,身體力行。由于他們才氣高邁,文化地位重要,再加上成就巨大,影響所及,應者云集,遂蔚為風氣。這些人,往往成為一代文風的執(zhí)牛耳者。
“文章西漢兩司馬”,指的是史家司馬遷和賦家司馬相如,他們無疑是各自領域的文化的代表。然而西漢文風的開先河者實際上應該是更早的賈誼,他的《鵬鳥賦》、《論積貯疏》自不必說,單是《過秦論》一篇,已足見其才調的超邁和氣象的恢弘,因而影響深遠。到了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其《史記》不僅領西漢風騷,而且雄視千古,位居二十四史之首,為后世法。司馬相如的大賦,雖不無板重之失,見貽“勸百諷一”之譏,但畢竟以其氣象的宏闊和鋪排的典麗,而成為漢賦的主要代表。魯迅曾以“清峻、通脫、華麗、壯大”八字概括魏晉文風。建安時代,世積亂離,故文章慷慨多氣,史稱“建安風骨”。以曹氏父子為首的建安文學,其文風的體現者雖然也有王粲等“建安七子”群體,但曹氏父子才是真正的倡導者和主要代表,而曹丕的《典論·論文》,又可以視為對這種文風的理論表述。
魯迅是很欣賞漢唐文風的宏闊氣象的。唐代文風至李、杜生活的時代,可謂盛極一時。但最初起而疾呼的卻是四川射洪人陳子昂,感嘆“漢魏風骨,晉宋莫傳”,他的《感遇詩》、《登幽州臺歌》,都突出了深厚沉郁的古意。李白的“蓬萊文章建安骨”,“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實際上是步陳子昂的踵武立論的。他和杜甫都是盛唐文風的主要代表。與詩歌的創(chuàng)作相輝映,盛唐的書法、繪畫、音樂、舞蹈,都進入了各自的輝煌期,出現了李白稱頌的“群星羅秋曼”的壯麗景觀。在書法上,如果說在李北海和褚遂良那里還能看出二王到初唐諸家的遺緒和余韻的話,那么,到了顏真卿,書體擺脫了瘦勁柔婉的傳統(tǒng),變得渾厚凝重,氣象空前,絕對是繼往開來的大家。繪畫方面也出現了吳道子、韓斡、李思訓等大畫家,成就了美術史上一個輝煌的時代,連詩人王維也兼有畫家的身份,他的詩風、畫風,都頗能見出盛唐法度。杜甫大量的詠畫、論書、描寫歌舞的詩篇,都活現了盛唐的審美風尚和文化藝術風貌,讓人嘆為觀止。此后,如中唐的韓、柳,宋之歐陽修、蘇氏父子,元代關漢卿、王實甫、白樸、馬致遠,明代李贄、“公安三袁”、湯顯祖,清代曹雪芹、蒲松齡、吳敬梓、桐城派“古文三祖”及中興代表曾國藩,清末的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五四”時代的陳獨秀、胡適、魯迅、毛澤東等,都是當時新文風的倡導者、力行者。
鑒古而知今,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既然歷史的發(fā)展,已經把文風的倡導和建設提上了日程,提到了當代文藝工作者的面前,我們就有責任挑起這個擔子,不能畏葸不前,無所作為。我以為,這是一個難得的機遇,比我更年輕的朋友們正可以大顯身手,做出自己的貢獻。
那么,需要提倡怎樣的文風呢?我以為,應該提倡一種剛健清新的文風,這文風活潑、大氣、求真、務實,另外,它也是開放的,具有包容性的,能夠豐富與強化多元的文風格局。只有這樣的文風,才能與我們這個正在重新崛起的民族的精神,與正在上升的國勢、國情、民情、民風相稱。作為審美范疇,剛健與柔婉相比較而言,而與雄渾、壯麗、豪邁等相包容、相鄰近,并有部分疊合。剛健清新的對立物是衰靡頹廢。提倡剛健清新的文風,就是要掃蕩低俗、侈靡、浮華、頹落風氣,并取而代之。這里我特別要強調的是“大氣”這一點。
大氣,亦作大器,是要由創(chuàng)作主體高遠的器識和闊大的胸襟支撐的。在中國的古典美學中,以大為美,以充實為美。大氣,表現在文風上、群體性的審美取向上,就是古人常說的“上國氣象”?!吧蠂币徽f,最早見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指國勢強盛、文物昌明的大國,如秦、齊、晉、楚。季札聘魯觀樂,聽了齊風的演奏,便發(fā)出“泱泱大國”的感嘆。如今,我們已是十三億人口的泱泱大國,已遠非當年的秦、齊可比,難道在文風上不更應該見出上國氣象嗎?倡導剛健清新的文風,就是提倡與上升的國運民氣相稱的上國氣象。
曹丕說,“文以氣為主”,章學誠也說,“氣盛到文昌”。說的都是文和氣的關系,而且都是從創(chuàng)作主體,即為文者的角度提出問題的。說起來,這氣,好像很有些抽象,看不見,摸不著,讓人不好把握。其實,說白了,就是指為文者,即作家、藝術家的器識、度量、襟懷。它反映的是文藝家的綜合素質和整體素質。從先天來說,有秉賦、氣質、才分的因素;從后天的修煉來說,則有環(huán)境的熏陶、文化的承傳、閱歷、學力的累積等因素。總之,是怎樣的人,便會有怎樣的文。所以中國人素來講“文如其人”,把人品和文品、人格和文格看做一而二、二而一的東西?!段男牡颀垺飞现v“各師成心,其異如面”,講“覘文輒見其心”,說的都是這一點。按照這樣的傳統(tǒng)理念,必然結論就是:要做出好的文章,必須把加強自身的人格建設,放在首要的地位來強調,先作人,后作文;“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三立之中,強調的是立德、立功,而立言,即作文,是在其次的。
我們不贊成極左條件下的那種對知識分子,對作家、藝術家的歧視性、戒備性的沒完沒了的所謂“思想改造”政策,因為它像緊箍咒一樣罩在幾代知識分子的頭上,使他們感到低人一等,如履薄冰,人人自危,嚴重束縛了他們從事創(chuàng)造的積極性。因此,在思想解放的大潮中,拋棄這個讓我們的民族付出了慘重代價的緊箍咒,把廣大文藝工作者從思想禁錮的桎梏下解放出來,解放藝術生產力,是完全必要的。新時期以來三十年間文藝創(chuàng)作之所以能取得長足的發(fā)展,取得舉世矚目的實績,就是最有力的證明。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馬克思主義關于人類總是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不斷改造自己的主觀世界的著名論斷不靈了、過時了,更不是說文藝工作者可以放松道德的自律和人格的建設了。在我看來,文風的頹靡,反映的正是我們隊伍中道德衰頹、人格建設松弛的現實。救治之道,提振之方,只能是把作家藝術家人格建設的必要性和緊迫性提上議事日程。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首先必須建造好自己的靈魂,再去建造別人的靈魂,至少也要在提升筆下人物的靈魂的同時,提升自己的境界和靈魂。
在文藝家自身人格的建設上,我主張繼承我國古典文論和古代美學中的“養(yǎng)氣”理論,給以現代的闡釋,倡而導之,踐而行之,光而大之。養(yǎng)什么氣養(yǎng)?養(yǎng)浩然之氣,元氣,正氣。
養(yǎng)氣之論,最早是孟子提出來的。他在《公孫丑》篇說:“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彼麑ψ约禾岢龅倪@個“浩然之氣”的解釋是“其為氣也,至大至剛”,如果“直養(yǎng)而無害”就可以充塞于天地之間。孟子的文章,好辯而又氣勢磅礴,無論論理,還是敘事,都不顯局促和小氣。這和他的善養(yǎng)其浩然之氣絕對不是沒有關系的。值得注意的是,孟子善養(yǎng)的氣,是以心志為統(tǒng)率(帥)的,它充實于人的生命體之內,并且只有與義和道相匹配、相結合,才會有力量,變得至大至剛,“浩然”起來,而充塞于天地之間。真的把一己人格,修養(yǎng)到這種境界,也就近圣了,鄒魯儒者都是主張積極入世的,包括養(yǎng)氣在內的以修身養(yǎng)性為特點的人格建設,都是以用世、以建立事功為指歸的。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就是對此的最規(guī)范的系統(tǒng)表述。因此,我以為,必須把養(yǎng)氣和孟子講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聯系起來看。就是說,孟子的養(yǎng)氣,決不是關在屋子里的超然冥想,而是在艱苦的實踐中完成的。養(yǎng)成什么樣的人格呢?就是要“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孟子的這段話,劉少奇在《論共產黨員的修養(yǎng)》里曾加以引用,并作了精彩的發(fā)揮。
孟子的養(yǎng)氣說,對中國傳統(tǒng)的美學、倫理學和文論,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東漢的唯物主義思想家王充,在其傳世名著《論衡》里,專立《氣壽》之篇,從生命哲學的角度,討論了人的稟氣渥薄與強壽弱天的關系,似乎更側重于生物學的方面。劉勰在《文心雕龍》里,承王充的遺軌,步王充的踵武,提出了“率志委和”的寫作狀態(tài),不主張“鉆礪過分”,因為那樣會“神疲而氣喪”。劉勰的養(yǎng)氣,討論的是在寫作過程中如何保持寫作主體最理想精神狀態(tài),而較少在這一命題之下討論前寫作時的人格修養(yǎng)。倒是宋代的陸游講清了養(yǎng)氣作為主體人格建設與文章的關系。記得有一次到朱寨先生家,請教一個問題,說起作文和修身,他引用了陸游的一首詩:“文章最忌百衲衣,火龍黼黻世不知。若能養(yǎng)氣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宋末的文天祥,在其《正氣歌并序》里,對于養(yǎng)氣與人格的強大、正氣所鐘的種種表現,特別是他本人視死如歸的凜然正氣、殺身成仁的道德節(jié)操,都作了淋漓盡致的表達。序文與詩,可視為對陸游養(yǎng)氣詩的最完美的注釋和舉證。
我們正在經歷中國作為大國的和平崛起,我們正在展開一次空前的盛世,我們需要黃鐘大呂,需要有上國氣象的一代文風,讓人提氣,讓人感慨,讓人進取,促人圖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