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老師,快點過來??!”電話里的聲音焦灼而急迫。
“陶璇嗎?怎么啦?”我問。
“是我,他們說這里是什么中南路,總之不管了,現(xiàn)在我回不去了,你快點過來?。 ?/p>
我抬頭望了望遠方的天空,陰陰的,一副欲雨的樣子。
她不會真的迷路了吧?“好,你等一下,我馬上過來?!?/p>
“嗯,這里有家麥當勞,我進去等你了啊!”
我掛了電話,匆匆收拾東西從自習室溜出來,然后急忙回寢室將滿載自習資料的書包換成輕便的小包,臨走之前,不忘向包里塞了一把傘。
擠上人流如潮的702路,我的內心充滿了憤恨:這孩子什么時候才能記清回家的路?。?/p>
陶璇是這個城市里最最普通的一名中學生,而我則是最最平凡的一名大學生。我們本來分屬兩個不同的集合,都是因為我想賺點錢補貼生活費,才成為了她的家庭教師。
那時的陶璇還是一個放大版的洋娃娃,靜靜地坐在桌邊聽我嘰里哇啦的一陣胡扯。停頓的時候,我偷偷望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陶媽媽,一抹微笑在她的唇邊悄悄盛開著,于是我大受鼓舞,講得愈加投入了。
“你講得真爛。”這是后來陶璇對我的評價。
我問為什么,她眨著眼睛說:“一般的老師在第一次上課的時候總會講一些學習方法之類的以顯示自己的理性和條理分明,只有白癡才直接講課?!?/p>
可是,陶璇接受了我,要不然我也不會在這個下午受這份罪了。
趕到中南路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多鐘了,我四處溜達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陶璇。
陶璇從一大堆食物包裝紙中抬起了頭:“喬老師,真快啊?!?/p>
我的詫異不比她小,沒想到她暴飲暴食的功力又提升了。
“你吃的嗎?”我坐到了她的對面。
“不是,是剛才一個小胖子的勞動成果。你知道的,這個時候人挺多的,有位置我就坐下了。服務員姐姐以為我還沒吃完,一直都沒有過來收拾?!彼忉尩?。
我“哦”了一聲,她又說了句更讓我驚嘆的話:“我還沒有開始工作,內存大著呢?!碧砧冻鏊恼信莆⑿?。
我說:“你快點吃,吃完了我送你回去?!闭娌幻靼赚F(xiàn)在的小孩怎么對這些東西這么上癮。
她慢吞吞地說:“不著急,等另一個人來了,我辦完了事自己坐車回去,不用你送的?!?/p>
“你沒迷路啊?暈死,那你要我來干什么?”我怒氣上行。
她卻死皮賴臉起來了,“喬老師,我想讓你陪我等人啦!”
是哦,悟性這么高的一個孩子,我教過的東西都記得,怎么可能走丟嘛!
我無奈地笑著問:“那另一個人是誰?”
她端著滿盤垃圾食品坐了下來,“不急,他六點鐘才會到?!?/p>
我指著手機上碩大的“14:12”,對她說:“六點鐘才來,那你這么早把我弄來干什么?”
她輕啜一口可樂說:“請你指導啊,喬老師?!?/p>
我說:“指導什么?”
她的臉上騰起一股憂傷的神色,“我有一個朋友,他要轉學了,就在下個星期,我為他準備了一份禮物。”
我饒有興趣地望著她:“嗯哼,什么禮物?”
她說:“CD,里面有周杰倫的《千里之外》?!?/p>
我問她:“那你的朋友是什么樣子的人呢?”
她低下了頭:“男生,而且是外地的,他要回家中考,還會在那邊上高中?!?/p>
我捏著她的可樂杯子說:“那就讓我這個外人來說一句吧,你送別人禮物,是送你喜歡的,還是送別人需要的呢?”
“都是?!彼痤^,說,“他是我們班里的貧困生,沒什么朋友,現(xiàn)在他要轉走了,作為朋友的我送上一份禮物不為過吧?”
我點點頭,問她:“你送他CD,他有電腦嗎?有CD機嗎?他怎么聽?”
陶璇漲紅了臉,“我就是請喬老師來指導的??!我從來沒有送過別人禮物,怎么知道什么合適呢?”
我引導她:“別著急嘛!再想想他缺什么東西,而這種東西恰好是你能夠送給他的?!?/p>
她冥思苦想,我猜她的腦中一定閃爍著各種各樣的符號,像訊號發(fā)射塔似的。
一分鐘后,她拍桌而起,“我知道了,喬老師,我們快走。”
提著包,陶璇拖著我風一樣地離開了麥當勞。
一口氣奔到了中南商場,她拉著導購員說:“姐姐,給我傘,最好的傘?!?/p>
我拉了拉她,“不用這么急的,時間早著呢!”
她頭也不回,“那不一定,心動不如行動,行動要靠速度?!?/p>
我嘲笑她:“怎么像電視直銷廣告似的,一套一套的?!?/p>
她說:“我爸說的?!?/p>
原來是中產陶的語錄。
付款后,我對她翹起了大拇指,“真有購物狂的潛質,我從來沒有買過這么貴的傘。”
她說:“我也是第一次買這么貴的。我想送給他最耐用的,這樣他就不用在雨天跑步上學了。喬老師,我們去洪山廣場那邊等他吧!那里更適合他?!?/p>
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細心呢?人家說十歲到十五歲是小孩性格的波動期還真沒錯,剛才她還忽悠我來著。
洪山廣場上有很多鴿子,中間也有小孩在同鴿子玩耍,陶璇卻拉著我在一個安靜的地方坐了下來。我掏出包里的英語四級詞匯背了起來,她笑道:“明明自己不是學英語的,偏偏花那么多心思在上面?!蔽艺f:“大人做事,小孩看著,別那么多意見好不好?”她吐了吐舌頭,轉過頭不再理我。
夕陽西沉,整個城市仿佛披上了一件金色的袍子,陶璇突然說:“顧明杰他家鄉(xiāng)的夕陽要比這里美上許多倍,有星星的晚上更美?!蔽覇柕溃骸邦櫭鹘埽l呀?”而后,我恍然大悟:“哦,原來他叫顧明杰??!”沒有回答我,她大聲喊道:“顧明杰,這邊!”
我回過頭,一個男孩向這邊走來,很瘦弱,背卻是挺得直直的。有些靦腆地打了一個招呼:“陶璇,下午好??!”
很有禮貌的一個孩子,我在心里初評道。
“這是喬薇喬老師,這是顧明杰?!碧砧谧鼋榻B。
離別的場面不適合我,于是我對陶璇說:“我去買瓶水,你們慢慢聊?!?/p>
陶璇點了點頭,很快又和顧明杰聊了起來。
半個小時后,我返回了原地,發(fā)現(xiàn)陶璇一個人坐在那里,虎視眈眈地盯著向她走過去的我。
“東西給了嗎?”我問道。
“嗯,你去哪兒了?水呢?”她沉著臉。
我用右手握住左手,又將左手握住右手,“我,那個,我送你回去吧!”
“喬老師,你不講義氣,你是來指導我的,怎么能臨陣脫逃呢?”
看到她像個孩子似的噘起了嘴,我急忙解釋:“你們談話,我不方便偷聽吧!”
“都是你逃了,害得我這么傷感?!彼檬帜四ㄑ劬?。
我舉起雙手,“是我不對,對不起啦!走吧!”
上車之前,她貼到我的耳邊對我說:“我爸說,知錯能改的小孩是好孩子?!苯又孀‰p耳說:“喬老師,再見!”
真的還是一個小孩呢!回家的車上,我仿佛回到了我的中學時代。那是我的金色時代,還一直記得我的同桌——一個卷發(fā)的男孩。他教我折紙飛機、打彈珠、跳房子,還和我一起在午睡的時候溜出去玩。可是,后來他卻不怎么跟我說話了,中考后我們進了不同的高中,見面更加稀少。不知道為什么,少年時的朋友都是這樣一個個或遠或近地分開了,成了遙遠而傷心的回憶。陶璇和顧明杰,等待他們的又是怎樣的結局呢?
室友小影對我流露出的傷感深有體會,她說:“有一些東西你越是想留住,它卻越是飛快地走遠,這個時候你應該做另外一件事。”
我問道:“什么?。俊?/p>
“呵呵,現(xiàn)在要用食物來趕走悲傷?!毙∮罢f著遞過來一把瓜子。
有道理,這便是我們的處理方式,遺忘才是硬道理。
重新被堆積如山的課程所包圍,白天奉獻給了課堂和實驗室,面對不同的老師,搗弄各種各樣的試驗儀器,配置色彩斑斕的化學藥品,夜晚則毫無保留地獻給了自習室。弄得我苦不堪言,以至手機震動了都沒感覺到。在手機再一次震動時,我近似粗魯?shù)刈チ似饋?,“喂??/p>
“喬老師嗎?”一個陌生的聲音。
真奇怪,除了陶璇之外,我還有其他的學生嗎?
“我是顧明杰?!?/p>
顧明杰,哪位?重啟死機的大腦,搜索起來,30秒之后終于找到了一個單薄的身影。
“喬老師,我已經在車站了,幫我跟陶璇說一聲?!?/p>
陶璇,你居然拿著我的號碼到處送人!而且,離他預定的歸期不是還有好些天嗎?
“顧……明杰,走得這么急,不跟陶璇告別一下?”
對面?zhèn)鱽硪魂嚦聊?,半晌之后才回話:“不了。喬老師,這次走了之后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陶璇,所以想跟您說清楚些。我不是轉學,是退學。我爸在廣東打工,老板跑了,一分錢都沒有拿到,我不能再讀書了。”
我很詫異:“你這么小,不讀書干什么呢?”
那邊的聲音很平靜,“干什么都行。我們那邊的小孩有的只讀到三年級就退學了,而我這么幸運一直讀到了初中,而且還有陶璇這么好的朋友?!?/p>
我說:“那你怎么不來親自跟陶璇說呢?”
“我……我說不出口。但我不想一個人就這樣走了,而且,陶璇信任你?!?/p>
我能感受得到聽筒那邊壓抑的傷感,靜靜地聽著,不忍破壞。
“還有,她送給我的《千里之外》我會好好珍惜的,我想即使遠在千里之外,我也會為她祈福的。拜托了,喬老師。”
“等我存夠了錢,我一定會再回到學校的,好好地念書?!苯又且宦曒p嘆。
“喂!”回答我的是一陣緊似一陣的嘟嘟聲。
陶璇終于還是送了CD。
我想起了那天下午賣傘的人說的話:“傘就是‘散’?!?/p>
陶璇在電話里大聲嚷嚷:“喬老師,顧明杰太過分了!竟然提前開溜!”
我安慰她:“你想,他走得突然,是不是意味著他也會在某一天突然出現(xiàn)呢?”
想到那個直爽的女孩子,顧明杰這樣做或許是正確的,慢慢地遺忘,慢慢地長大。
“嗯,應該會的。喬老師,我這個星期去找你?。 ?/p>
打算再忽悠我?我道:“嗯?”
“呵呵,也沒什么,就是去看看老師和老師的老師、同學?!?/p>
什么跟什么啊?我哼了一聲,繼續(xù)背我的英語單詞,不聞電話那端的滔滔不絕?!?/p>
發(fā)稿/鄒抒陽 zoushuyang@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