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剛有這個世界時,上帝讓人類造一座塔,叫巴比倫塔。當時世界上的人說的是同一種語言,交流起來沒有困難,所以干起活來飛快,工程進展神速。上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覺得如此這般下去,人類會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強大無比,上帝就不能把他們握在手里捏扁捏圓了。上帝費盡心思,想了一招。他讓世界上的人說很多種語言,互相不能溝通,于是有了誤解,爭斗,乃至戰(zhàn)爭。于是那巴比倫塔一直沒能造好,世界上的戰(zhàn)爭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停止。好萊塢有部片子叫《巴比倫》,講的就是因為語言的誤解導致了人物命運的改變。
我去過很多非英語國家。我注意到,在這些國家,如果一個外來人講英語,當?shù)厝擞糜⒄Z作答時,臉多半緊繃著,表情緊張。如果那個人開始說當?shù)氐恼Z言,人們的表情就會突然松懈下來,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這并不說明那些人的英文熟練程度如何,而是人們在用一種不屬于自己的語言交流時,總感到一種不踏實和不安全,他們不知道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是否真的通過這種陌生的語言準確地傳達過去了。而人們對一種文化真正的了解和溶入,也只能建立在通曉那種語言的基礎(chǔ)上。因為很多文化的東西,離開了自己的語言,也就失去了它的韻味和活力。
我在資料館看過一段沒經(jīng)過剪輯的二次世界大戰(zhàn)停戰(zhàn)談判的資料片??戳藥妆椴琶靼?,當時不是雙方的將軍們想停戰(zhàn),實在是雙方的翻譯想。翻譯們明白是世界上千千萬萬人的鮮血和生命,把自己引導到了談判桌前。他們珍惜這一歷史性時刻,不動聲色地把火藥味十足的質(zhì)問、譴責,甚至不堪入耳的辱罵,溫和委婉、頗有涵養(yǎng)地說過去,再說過來。那攜著綠色橄欖枝的白色小鳥就這樣在心照不宣的來回翻譯中緩慢而執(zhí)著地飛來飛去。我當時很感慨,這才是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翻譯,他們應該在二戰(zhàn)史上留下輝煌的一筆。
于是我經(jīng)常對那些做國際業(yè)務的太懂事和不太懂事的人們說,要做好一筆大生意,千萬得找個想做好這筆生意的翻譯。一個充滿語言表現(xiàn)欲,不動腦子鸚鵡學舌地把一方的話準確無誤地譯給另一方的翻譯多半會誤事,而且是誤大事。好幾年以前在上海拍攝一個中德合作的電視劇,因為涉及到方方面面,找了很多專業(yè)的德語翻譯。這些人是科班出身,還是童子功,一開口說德語,我這中文系出身的立馬只敢講中文。但是,開始的階段雙方的溝通困難重重,有的中方人員甚至差點跟德方人員打起來。每次戰(zhàn)火燒到我面前,我基本上不聽雙方的是非曲直,只把翻譯請過來,給他們講二戰(zhàn)停戰(zhàn)談判的故事,鼓勵他們當面說謊、無中生有,還要大膽地混淆黑白。這一招很靈,從此不再有打架和吵架,最后中德不光合作出了一部片子,還合作出了一段姻緣。那些翻譯也進了上海最好的公司,有的工資拿得比我這個啟蒙師傅還多。
我這個人不是當翻譯的料,也沒人請我給幾百萬幾千萬美元的項目做翻譯。往往翻譯的,都是那些無關(guān)痛癢的文化、友誼和交流的話題,所以一般來說都是隨心所欲地自由發(fā)揮。碰到敏感話題,我就避重就輕,或者干脆忽略不計,免得雙方爭論起來增加我的翻譯工作量,還影響友誼。碰到有人嘮嘮叨叨,我就給他來個高度濃縮。有一次飯局上,我給一個德國小有名氣的導演當翻譯,他一路夸夸其談,自吹自擂。我跟著一路偷工減料,敷衍了事。他不滿地看了我好幾次,終于忍不住低聲質(zhì)問我:“我剛才說了那么多,你怎么才翻一句?”我很誠懇地對他說:“這你就不懂了,我們中國語言博大精深,簡明扼要。像孔夫子那樣的人,說話常常只有三四個字,后人解說起來,要寫一本書!我就是中文專業(yè)的,雖說比不上孔夫子,但概括還是很厲害的,我這么幫你翻過去,顯得你很有文化,懂不懂?”他受寵若驚,“像孔夫子?”我說:“還沒到那一步?!薄跋衩献??”他又問。他居然還知道孟子,想來是到中國之前惡補過的,這倒讓我對他頓生好感,還刮目相看,就笑瞇瞇地說:“差不多啦。”■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