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無效信

媽媽

媽媽，我現(xiàn)在剛剛從樓下的郵局回來。說起來真的很不好意思呢，這是我第一次去寄信。我拿著墨跡都還沒干的紙箋匆匆塞進航空信封，一筆一劃寫著郵編、地址、收件人，每添一劃，心中的思念也就愈發(fā)強烈。像是剛剛學(xué)會寫字的小孩兒，興奮得雙手直顫。

我總覺得我們的相遇絕對可以算得上是“一期一會”，在浩瀚渺茫的宇宙空間，我們同處在一個星球，兩個不同的國家，隔著汪洋大海，多么遙遠卻又是咫尺之間的距離。我們在同一時間軸上相遇，并且在40多個學(xué)生中，你選擇了我，而我也有機會接觸你的家庭，如此美妙的巧合，讓人都開始揣測它的真假。

但我只希望這是“一期”，并不相信它是“一會”。因為媽媽你答應(yīng)過我的，當(dāng)你第7次來到中國的時候，你一定會在杭州駐足，與我攜手游覽西湖，和我吃遍杭州的風(fēng)味美食。我會一直期待著的，我要把你帶給我的溫暖與幸福，在心底悉數(shù)珍藏，然后再雙倍地贈與你來體味。

爸爸

爸爸，在家里的這幾天，我都被你弄得不好意思死了，連手都不知道該怎么放。這也不能怪我啊，誰叫你老拿著個相機在我面前擺弄，動不動就“咔嚓”一下，招呼都不打。我小屁孩一個，哪見過這陣勢啊。其實我挺討厭拍照的，主要是覺得自己實在是不上鏡，本來就不怎么樣的臉經(jīng)過相機進一步的丑化哪還見得了人啊?？墒敲看挝乙豢吹侥隳切θ菘赊涞哪橗嫞揖椭?，我徹底失敗了，只得心甘情愿地咧開嘴露出牙齦，笑得比花還燦爛地來應(yīng)對你隨時都有可能響起的“咔嚓”聲。

不瞞你說，其實我來日本之前一直覺得日本的男人絕對是那種標(biāo)準的大男子主義，對家務(wù)活什么的從來都是嗤之以鼻。不過你很無情地把我之前給日本男人下的定義全部都推翻了。你會澆花，你也會幫著媽媽一起收拾碗筷，這哪是什么“大男子主義”，典型的“五好丈夫”嘛！所以我一回國，就急著幫你四處宣傳：誰說日本男人不做家務(wù)的，我爸爸就是鐵一般有力的證明。

你在我心里的形象可遠不止這些哦，爸爸。你這人嘴上不說什么，可心思卻比誰都細密。臨走前，你把這些天拍的照片交給我，厚厚的一冊，封面還是我最喜歡的Hello Kitty。本來已經(jīng)忍住的眼淚突然失了控，好像是被誰按下了無形的開關(guān)，一股腦全涌了出來。我是知道的啊，爸爸。前一天晚上一從煙花大會上回來你就把自己關(guān)進書房，將照片一張張洗出來，剪裁整齊，書房的微弱燈光搖搖曳曳閃了一宿，穿過紙門映在了我的瞳孔上，我的心也跟被揪著似的一陣陣酸，輾轉(zhuǎn)未眠。

大姐

大姐，在你的身上我似乎總能看見媽媽的影子。端莊，雅致，從不大聲說話。所以剛到家時我在你面前總是顯得有些拘謹。這一印象直到晚飯快結(jié)束的時候才被打破。第一天的晚飯是我有史以來吃的時間最長的飯了。爸爸媽媽二姐姐夫還有小姐姐不停地問我問題，媽媽手里甚至還拿了一個電子詞典，邊查邊與我交流。當(dāng)小姐姐問我最喜歡哪部電影時，一直微笑緘默不語的你竟然表現(xiàn)出了濃厚的興趣?！按蠼愕膼酆每删褪强措娪芭丁！毙〗憬阍谝慌越忉尩?。

“《情書》?！蔽蚁肓讼?，回答道。

一聽到我的回答，你就急忙奔上樓去，又急忙奔下來，原來是去拿錄影帶?！拔乙埠芟矚g它呢，很精致，很美?！蹦阋贿呌貌辉趺词炀毜挠⒄Z跟我說道，一邊爬到電視機前，將錄影帶放了進去，于是晚上的剩余時間里，我們便一起品味了巖井俊二的這部唯美的經(jīng)典巨作。

而你給我?guī)淼母袆觿t是在第二天。打完保齡球我發(fā)現(xiàn)店門口的海報竟然是小栗旬主演的《花君》，便不由停住了腳步。你見我對這張海報如此愛不釋手，拿起手機就拍了下來。

你指著正中央的頭像說：“她可是個女生哦?！?/p>

“我知道，我看過漫畫原作的?！?/p>

“真的？厲害厲害。這里面你最喜歡誰？”

我指了指小栗旬，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你就幫我拍了一張他的特寫。“一會兒叫爸爸幫你洗出來?！?/p>

“不用了不用了?！蔽亿s緊擺擺手。

“今天早上你幫我一起做早飯，這就算獎勵好了。”說完便笑吟吟地揉了揉我的頭發(fā)。

事情還沒完呢。吃中飯的時候你一直不在，向媽媽詢問后才知道你出去買點東西。等我午覺睡醒后，發(fā)現(xiàn)身旁多出了一本雜志，封面就是小栗旬。我連忙起身跑到你的房間。

“姐姐，這個我不能收的。”

“不要擔(dān)心，不是什么貴重的禮物，就當(dāng)是你昨天送我福娃的回禮吧?！?/p>

你似乎總有那么多的理由來讓我接受如此熱情的好意。

姐夫

姐夫，你真的是超級超級厲害的人。你也承認自己是Crazy man（狂人），還蠻有自知之明的嘛。記得剛見面的那天晚上，你跟我用帶著日本口音的半吊子英語指手畫腳地比劃了足足10分鐘，我終于恍然大悟似的“噢”了一聲：

“我知道了，《三國演義》！”

“Right!Right!”

你豪爽地一拍飯桌，又接著跟我比劃，于是，一個不怎么擅長英語的中國學(xué)生和一個講起英語像日文的日本男人，靠著第三國語言接連溝通了類似于“我的偶像就是孔明啊”“還是周瑜比較帥吧”“肯定是孔明好啦”的話語，我仗著自己是中國人便佯裝對三國特精通，臉不紅心不跳地忽略了我沒完整地讀過《三國演義》這一事實。事情發(fā)展到最后，你竟然特激動地握住我的雙手，用帶著崇拜的目光心甘情愿地對我說：“You are my teacher!”

這么連蒙帶拐地收了個徒弟，老實說，我現(xiàn)在都覺得良心不安啊。真是對不住你了姐夫，跟你狂侃了幾十分鐘的這個小丫頭片子，她決定坦白了：曾經(jīng)在一次社會考試時，她因為寫不出蜀國的“蜀”字而憤然填了個“鼠國”。

……

小姐姐問我要去哪兒的時候我不假思索地就說了Book store，你一聽說我要去書店就直夸我：“Good student!”

其實很不好意思啊，我挑了個這么有欺騙性的地方，不是因為我真的沉迷于知識海洋，主要是對書店里的漫畫和CD特別喜愛啦。不過我還是很理智地克制住了自己想傾家蕩產(chǎn)買漫畫的念頭，一來是我沒有情調(diào)一邊查詞典一邊看近似于“天書”的原版漫畫，二來是這家店里的漫畫很少能找到一整部，也就沒了收藏的價值。

沒想到，回家的路上你遞給了我一個沉甸甸的紙袋，我打開一看：天啊，全套的《圣傳》整齊地放在里面！當(dāng)我的手指輕輕摩挲過最后一冊封底上印著的“完”字時，甚至感到喘不過氣來。

“They’re not expensive.Don’t care!（不貴，別放在心上。）”你笑著說。

Clamp的所有作品中我最喜歡的就是它了。到現(xiàn)在我還是忍不住要感嘆：你真是個超人啊，有超能力會攝魂取念么？

二姐

二姐，你給我的感覺就是春風(fēng)般的溫暖啊。在我知道了你是幼兒園老師后也就明白為什么你有那么大的親和力了。

看煙花的那天天特別熱，媽媽又特意給我換上了和服，長長的衣袖把我捂得嚴嚴實實的，簡直就是密不透風(fēng)。離正式開始還有2個多小時，正當(dāng)我百般無聊地晃動著全身上下唯一露出來的腳丫子時，你把紙和筆推到我面前，上面用英文寫著：“你喜歡日本的歌星和影星嗎？”顯然是為了幫我解悶。也是因為這么一句開頭，我們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你和我一起聊小栗旬的八卦、宇多田光的歌、山下智久的電視劇……語言的不通似乎根本妨礙不了我們激動的心情?？吹侥懔钠鹉敬逋卦諘r那容光煥發(fā)的樣子，哪像個已經(jīng)30出頭的大人，完全是個徹頭徹尾的追星族嘛。聊到興起時，我們兩個人不顧形象地手舞足蹈，或是一同哼唱某首歌，或是一同做個某人的招牌動作，真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由于口干舌燥體力透支而造成的安靜還沒持續(xù)多久，你就伸出兩只拳頭，示意我來玩游戲。游戲的名字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反正難度超級大，以至于差點毀滅性地打擊了我從小以來對游戲的熱情。終于，我爆發(fā)了，向你提議一起玩中國學(xué)生玩的手指游戲。從你表現(xiàn)出極大興趣并且爽快地答應(yīng)了的那一刻起，嘿嘿，我邪惡的“復(fù)仇計劃”就順利展開啦！游戲的規(guī)則很簡單，就是兩人四只手從一開始相加，誰先到十誰就勝利。雖然我一向?qū)ψ约嚎偸桥腔膊磺暗臄?shù)學(xué)沒什么自信，但是，這時候就充分發(fā)揮出了優(yōu)勢——中國學(xué)生數(shù)學(xué)的優(yōu)異可是出了名的。盡管你一再地悔局，不過似乎還是難逃失敗的命運，使我異常輕松地“雪恥”。二姐啊，多虧了你，讓我在異國他鄉(xiāng)尋覓到了在國內(nèi)怎么也找不到的數(shù)學(xué)成就感。

小姐姐

小姐姐，要是沒有你，我可沒有辦法那么快就消除了初來乍到的陌生感。

從兒童中心走出來的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光線的原因，我總感覺你渾身散發(fā)著毛絨絨的光芒。你一見到我就綻開了笑顏。

“好可愛的女孩兒。放輕松，不用緊張!”你邊走邊拍著我的肩膀給我打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鐘佳辰?！?/p>

“zhong-qia-shen？”

聽著自己的名字如此古怪地從別人舌頭里緩緩繞出來，我不禁笑出了聲。

“是zhong-jia-chen.”我又更為緩慢地說了一遍。

“zhong……zhong-qia-shen？”就在我為自己失敗的教師經(jīng)歷而頗感到沮喪時，你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說：“你的中文名字真的太難了，你有沒有英文名字？”

“我的英文名叫Kitty?！?/p>

“小Kitty啊，相當(dāng)可愛的名字呢，很適合你。以后就叫你小Kitty了。”你像是做了一個明智的決定般的笑了。

一到家，你就把我推到大家面前：“這位是小Kitty?！?/p>

我趕緊向大家鞠躬，用日語說：“初次見面，請多多指教！”

“太厲害了！對吧，媽媽?！蹦闶紫荣潎@起來。

“是啊是啊，很懂禮貌呢?！眿寢?、爸爸都站起身來對我鞠了一躬并且說了同樣的話。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田里，我們自己種了蔬菜哦?！边€沒等我回答，你便拉著我的手走出了家門。

我們來到的這片田地雖說不是很大，各種蔬菜卻是驚人的齊全。我們一起摘了小番茄、茄子、豌豆、黃瓜，拔了胡蘿卜，臨走前還摘了兩個大西瓜。車兜載滿了我們的戰(zhàn)利品，顯得有些不堪重負。于是你推著腳踏車，我懷抱兩個西瓜，在夕陽余輝下心滿意足地離開了田地。

快到家時，你突然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舉起手指敲了敲我懷里的西瓜，挑了個脆的叫我去送給鄰居。托你的福，鄰居家的大嬸對我說了不下十個“謝謝”，還送了我一包糖，這算不算“借花獻佛”呢，嘿嘿。

回到家離開飯還有一個多小時，你拿出一幅撲克用詢問的眼光看了看我，像是在說：“玩不玩？”我興奮地點了點頭便和你一起圍坐在桌子邊。

“這種打法叫做ba-ba-ru-ki?！蹦氵叞l(fā)牌邊向我解釋。

“pa-pa-lu-ki？”這回我可是深深體會到剛才你念我名字的艱難了。

“差不多對了，”你鼓勵似的笑了笑，“真聰明。”

我開始不禁幻想：要是有個像你這么和顏悅色的老師該多好啊。

而后我便知道這其實就是中文里的“抓烏龜”。

臨走的那天早晨，你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背，痛得我都不能回頭。

“要自信?！蹦闵僖姷芈冻鲆桓闭Z重心長的樣子，使我感到一陣疑惑不解。“不要這樣子?！蹦阒钢业谋?，并作出駝背的姿勢。

我有些羞赧地把背挺了起來。

“很好，要一直保持哦，這樣的你很漂亮。”你對我豎起了大拇指。

小咪

小咪，你的名字和小姐姐的名字讀起來真的不是一般的相像。雖然我總是熱臉貼你的冷屁股——一抱你你就逃。但這也許跟你習(xí)慣了我行我素有關(guān)系吧。不管怎么說，你真是只獨立的貓，竟然能自己一個人跑到幾公里外散步再原路返回。這叫從小就是路癡的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連打了七個噴嚏，可惜沒有人跑到我面前說聲：“保重身體?！碑?dāng)然，這也沒什么打緊。不過我更愿意將它理解成：在一衣帶水的半島，你們正聚在一起，思念著那些與我相關(guān)的細小回憶。

明知是無效信，但是……

我不會忘記你們。

我不會忘記你們，與我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

發(fā)稿/趙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