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課外閱讀,我為孩子們選讀了李商隱的《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在孩子們的誦讀聲中,我仿佛又看見她了。側(cè)轉(zhuǎn)身,她回過頭來,笑盈盈地看著我說,“記住這首詩,也就記住姨婆了。薇薇,你會永遠(yuǎn)記住姨婆嗎?”
“會的,姨婆?!庇啄甑奈掖嗌卮穑患偎妓?。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朗朗的誦讀聲中,我沉下心來細(xì)細(xì)地回憶她的容顏。我惶然發(fā)現(xiàn),她終究還是遠(yuǎn)行了,我心深處,她的身影徘徊依舊,卻輪廓不清。時光不斷地在亡人日漸模糊的面容上添枝加葉。我終于還是忘記她的確切容顏了。
她的名字,就叫錦瑟。
母親從來都只叫她“柳姨”。而我,喚她做“柳姨婆”。
二
外祖父去世后,尚在鄉(xiāng)下的父母親,先設(shè)法讓五歲的我回城里老家。偌大的房子,就我和她兩人住。
剛回老屋,我不習(xí)慣獨眠。夜晚熄燈時分,令人絕望的黑暗便突然涌進臥室。層層的黑,連我的呼吸都仿佛陷入了黑暗之中。我在黑暗之中,宛若將被黑暗所融化。我揪緊被子,用唯一能抓住的東西抵抗著黑暗。
除了黑暗,老屋夜晚的寂靜也令我膽戰(zhàn)心驚。有時我在夢中會突然被從內(nèi)耳發(fā)出的耳鳴聲驚醒。轟隆隆尖銳的耳鳴若鋒利的刀刃,將我的意識分割細(xì)碎。最后,聲響從耳到心,若一道霹靂,轟然將我劈作兩半,于是我便在痛苦中驚醒。
“婆婆……”
我光著腳,穿過廊道,嗚咽著往姨婆的臥室跑。我爬上姨婆的大床,一雙溫暖的手立刻從黑暗中伸了過來,摟住我的腰,一把將我拽進散發(fā)著沉沉暖香的被褥里。我枕著姨婆的手臂,聽她的呼吸聲連綿悠長。黑暗的恐懼在她鮮活的呼吸聲中消失了。層層黑暗忽然變了顏面,溫柔敦厚地催我入夢。我嗅著姨婆身上散發(fā)出的不再新鮮的體香,猶如壓在抽屜底層熏香驅(qū)蟲用的香木珠所散發(fā)的味道,昏昏睡去。
晨起,我最喜歡看姨婆梳頭。姨婆的頭發(fā)長長的,一直垂到腰際,稀疏灰白。牛骨梳緩緩滑過她的長發(fā),牽扯下絲絲灰白落發(fā)。她總小心翼翼地將纏在梳齒上的落發(fā)根根卸下,在手上纏成一團。她將落發(fā)放在一個黑色的脫胎木首飾盒里?!耙院螅阮^發(fā)掉得差不多了,可以填在發(fā)髻里。”
她一邊梳頭,一邊教我背古詩,最常背的,就是《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币唐诺纳ひ糨p柔。
“一弦一柱思華年……”我一邊把玩她的落發(fā),一邊應(yīng)對著她的詩?!啊瓬婧T旅髦橛袦I,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背全了詩,姨婆的頭發(fā)也梳好了。
“薇薇,這是婆的名字——錦瑟,記住了沒?”
“記住了,我的名字有詩嗎?”
“有,《采薇》?!粑彝?,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p>
“婆,你念,你再念一遍。婆,你也要記我的名,我的詩?!蔽覔P起頭,一本正經(jīng)。
“婆記得的。憨女?!粑彝樱瑮盍酪?。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以后如果你長大離開婆了,婆一念這句詩,你就跑回來看婆好嗎?”
“好!你要大聲念。倘若離得太遠(yuǎn)了,我怕聽不到?!蔽阴久?。
姨婆笑著把滿面愁容的我摟進懷里。
遇到天晴時,姨婆就將閣樓里的幾個大箱子打開,把箱里的舊衣物取出來見見天光。外公年輕時穿的棉衣、毛料大衣、鴕毛圍巾、手套一件件擺在陽臺上,那些東西拿開后,就露出箱底用金線繡的鳳凰牡丹織錦緞面、水綠的生絲旗袍、銀色軟緞披肩……漂亮的絲織物件,都是姨婆的。我一件件展開來,喜滋滋地往身上套。那些東西帶著箱子沉沉的樟木香,隱隱約約還留著被時光藏起來的冷清的皂香。
“憨女,一手的汗,別弄臟了!”姨婆罵是罵,卻笑盈盈的,“喏,這件,綠旗袍,是我做姑娘時最喜歡的?!?/p>
我看著她展開綠絲旗袍,往身上一比劃,匆匆收起。我咯咯笑著。姨婆幾時從綠絲旗袍里走出來,就再也回不去了?
“姨婆,我要。”又拿起旗袍套身上。長長的絲袍拖了地。
“哎喲!”姨婆作勢要打,一把拎起旗袍下擺,順勢將它從我身上剝了去。
幾年后,父母也返城,搬回老屋住。我看著突然在我面前重新出現(xiàn)的父母,卻生分了。我緊緊拉著姨婆的手,手心汗津津的,死也不松手。
母親回來,將老屋整理修葺一新。除了姨婆的那幾個樟木箱,閣樓里的雜物統(tǒng)統(tǒng)地被搬到了儲物間。
“柳姨,有些東西,扔箱里幾十年沒用了,占地方。最后也得處理掉……”母親有意無意地和姨婆提了幾次。終于,樟木箱從閣樓被挪到了客房,最后又被挪到了放雜物的儲物間。
“理理吧,那木箱……”姨婆猶豫了一下,“該扔的就扔了吧?!?/p>
母親叫了工人過來收拾,扛箱子出去。姨婆突然起身,打開其中的一個木箱,摸索著,抽出那件水綠色的生絲旗袍。
母親說我長大了,夜里,不許再去打擾姨婆。
“以后,晚上別老過去姨婆那里睡。自己睡!”母親冷著臉,黑色眼瞳里出現(xiàn)了我看不清的星星,隔開了映在她眼瞳中的我。
夜里,我將頭蒙進被里。被里,黑暗漫無邊際。被窩里我的呼吸沉重,悶悶地壓在我心上。我緊緊揪住被角,睜大眼,嚴(yán)嚴(yán)實實地將自己與被子外面的黑暗隔離開來,可被子外邊黑暗的恐懼如水,無縫不入。
“婆婆……”我嗚嗚咽咽地掀開被,跳下床。光著腳想往姨婆的臥房跑,卻又不敢。我團坐在床上,在黑暗中哭著。除了哭,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哭什么?”母親生氣地從她的臥房出來問。
“我怕?!?/p>
姨婆也被驚醒了,走了過來。
“來,過來和姨婆睡?!?/p>
我看著她,只是哭。黑暗中,模糊不清的一團影子,緩緩走近我。我嗅得見她身上的味道,香熏的木香味。這味道令我放心。我向她伸出手去。
“自己睡!這么大的人了!柳姨,別慣著她。”
一聲嘆息,那團溫暖的影子離去,黑暗中,清冷的木香久久躑躅。
三
柳姨,母親總這么叫她。
我知道,親外婆早已扁成了一張薄薄的相片,就在母親的臥房抽屜里。我曾無數(shù)次凝望相片上那身著碎花旗袍的女子,看著她凝固在時光之外的笑顏,看著她與姨婆有幾分相似的眼眸。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有和姨婆一樣沉沉的木香。
母親與姨婆相敬如賓。我能感覺得出她們之間的隔閡。她們間的淡漠,是母親將姨婆整理過的書架,一言不發(fā)地重新擦拭一番;是母親獨自熬了白粥,而不吃姨婆做的面食;是姨婆笑著指出母親的南洋口音,而母親則厭煩地打斷姨婆教我背的古詩……
我困惑地行走于母親與姨婆之間,漸漸習(xí)慣于獨自沉思。我長久地趴在院里的水井邊,低著頭看井。井水平靜,隱隱約約看得見一雙眼睛,從黑沉沉的井面上看著我自己。陽光僅在暑天午后的某個時刻直射水井,向井底投下綠瑩瑩的一道光柱。綠瑩瑩的光柱下,我窺見隱藏在平靜的水面下崎嶇不平的井壁、凹凸起伏的井底。光柱轉(zhuǎn)瞬即逝,井面下的世界倏地隱沒,水面平靜如鏡。大人的世界于我而言,神秘如那井面下的世界,若即若離。
四
上學(xué)識得幾個字后,我便時常躲進姨婆屋里看書。母親似乎不太喜歡孩子一副老氣橫秋的讀書相,見我一天到晚不愛說話,捧著書看就皺眉頭。我似乎養(yǎng)成了一種奇怪的習(xí)慣,唯有走進姨婆房里,嗅著淡淡的書墨香看書,心里方覺得踏實。姨婆從不責(zé)備我,她的房里有數(shù)不盡的書,整整齊齊地擺好。姨婆把帶有插畫的書全擺在最下層,我夠得著的地方。
“這憨女,以后估計是書呆?!奔胰诉@么說。
“多出去跑跑啊,別老呆姨婆房里,和別的小朋友玩去啊?!蹦赣H聽罷,皺著眉,拿開我的圖書?!俺鋈ィ鋈ネ嫒??!彼龘]揮手,仿佛趕只討厭的蠅蟲般。我站著不動,盯著她手里的圖書。
“出去玩,聽見了沒?”她大聲訓(xùn)我。
我淚汪汪看著她,不知所措。
“薇薇愛看書也不是壞事,你就由著她看吧……”姨婆笑著勸。
“不行。出去玩!”母親突然發(fā)怒了。
姨婆一下子噤聲。我朝姨婆撲過去,緊緊抱著姨婆不放手?!斑@孩子,去,去啊,聽媽媽的話。”她撫摸著我的背,柔聲說。我一動也不動,就死死抱住她。
“唉,孩子喜歡做的事,就讓她做去吧。愛看書,是好事啊?!?/p>
母親看了看死死纏著她不放的我,冷冷地剜了她一眼。
必有些事,是我所不了解的。它們藏在時光中,藏在母親的眼眸中,藏在姨婆被丟棄的樟木箱里。
10歲那年,斷了十幾年音信,遠(yuǎn)在南洋的姨媽和表姊輾轉(zhuǎn)回來了。分離幾十載重又與母親相逢,姨媽淚汪汪地拉著母親不松手,而對一旁的姨婆,卻只淡淡地寒暄,話里帶著冰。
住了幾天,表姊驚異于我對姨婆的依戀。“她是假外婆啊。我們的親外婆早就不在了……憨女,你知道她是假外婆了還和她親?”
我看著表姊的眼,怔怔地。
夜里,表姊與我同榻,用與母親一樣柔柔的南洋口音絮絮地對我說:“外公被她迷了心啊,否則我們白家不至于這么凄慘。親外婆是南洋的阿祖為外公娶的,阿祖就怕外公在外頭生意做大后心也大,哪天就不回南洋了。誰知道外公最終還是在這邊另娶了她做二太太。阿祖去世后,外公就少回南洋去了,原想把親外婆也接到這邊來,可有她在,外婆猶猶豫豫地,不愿過來。外公一怒之下,索性不回了,把親外婆和我阿母、阿姨孤零零拋在南洋。她幾年沒有生育,外公又想把兩個女兒要回這邊。親外婆不舍得,留了一個在南洋。要不是她,阿母不至于和阿姨姊妹分離幾十年。親外婆也不至于成天躲著人抹眼淚,早早得肺病死了。倘若外公好好地留在南洋經(jīng)營祖業(yè),后來哪里會受這么多苦,還連累了你阿母……”
“外公不回南洋,真的不管你阿母和親外婆啦?”
“那倒不是,開始時還往南洋寫寫信的……后來,親外婆還動了過來的念頭,可惜晚了,這邊時局變了,想來也來不了,連音信都斷了,彼此都不知道是死是活。唉?!?/p>
我屏住氣,等著表姊往下說,而她,卻只幽幽說了句:“其實,也不能怨她啊,她也命苦,本也是富貴人家的小姐,卻嫁了我們白家做二太太,沒過幾天寬心日子,唉……”表姊打了個呵欠,便止住了。不一會兒,枕邊傳來她沉沉的呼吸聲。我抬眼看窗,白日里的溽熱已消散,夜風(fēng)習(xí)習(xí)探進屋來,掀起窗紗,于是,窗外幽藍(lán)的天幕便在窗紗輕舞飛揚時分,倏忽隱現(xiàn)。我躺在床上,提著心一次次地等待著,等待著窗紗揚起。
姨母和表姊走后,我問姨婆,“婆,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你說呢?”她不看我,閉上眼。
我不停地問,執(zhí)著地要知道答案。
五
我離姨婆慢慢遠(yuǎn)了。我已漸漸長大,姨婆房里的書,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已經(jīng)翻遍了她所有帶插畫的書,那些沒有畫的書,我也生吞活剝地讀了許多。姨婆念的那些詩歌,我已爛熟于心。姨婆索性捧出一本厚厚的詩詞選,讓我自己邊讀邊識字。
端午到了。姨婆和母親一同置粽葉、糯米、肉餡、蝦仁包粽子。粽子做好后,母親警告我,“小孩子,不能多吃。只能吃一個!吃多了不消食!”
我吃完一個粽子,悶悶不樂地盯著眼前誘人的粽子。姨婆默默看著我,眼眸深深。
“婆婆……”我委屈地朝她撇了撇嘴,欲哭。
“不許再吃,憨女乖?!彼奔钡睾逦摇?/p>
“婆婆……”我看著她,盯著她的眼睛,眼淚啪噠啪噠落下來。
她軟下心來,慌忙朝我眨眨眼,待母親一離開餐廳,立刻偷偷把幾顆大粽子塞我手里。
“快吃吧,吃吧?!币唐趴粗页?,緊張地看著門外。
我快樂地吃著,一個接一個,帶著與姨婆同謀的快樂。我果真吃傷了胃,躺在床上起不來。在母親的質(zhì)問下,我一下子把同謀者姨婆供了出來?!笆瞧牌?,婆婆讓我吃的……”母親沉下臉來。
“明知道薇薇腸胃弱。姨,你……”
姨婆難堪地搓著手,看著我,求助。
“我不想吃的,是你給我的。你給我的,給了幾個?!蔽仪忧拥卣f,不敢看她的眼。
我看見她眼神倏地暗淡,起身離開。
“你個憨女,她,難道她讓你吃屎你也吃啊?”母親見她離開,輕聲責(zé)怪。
我點點頭,討好地說,“她是假外婆……”話音未落,我發(fā)現(xiàn)母親看著我的身后,臉色陡地變了。姨婆手里拿著從院子里摘來的消食草藥,不知何時已悄然進屋了。她一言不發(fā)地看了我一眼,緩緩?fù)顺鑫?。她的眼神若一道寒流,從我的心上滑向指尖,我的手指倏地涼了?/p>
夜晚,我躺在臥房的床上,胃疼得厲害。隱隱約約聽見姨婆的抽泣聲,在夜間,如繭絲,層層疊疊,將她的哀傷裹在黑暗之中。最后,一切歸于寧靜,抽泣聲、嘆息聲,全部消逝無蹤影。我的意識,也漸漸墜入漫無邊際的夜的寂靜之中。
第二天醒來后,我看見姨婆已盤好了頭,和父母一起,端坐在餐桌前。隔宿的哀傷是凝固的冰,藏在她的眼眸里。我的胃依舊疼著。
六
姨婆離我愈來愈遠(yuǎn)了。她身上沉沉的木香偶爾還飄進我的夢里,隔簾望月般不真切。她養(yǎng)了只貓。落日時分,她長時間地抱著貓坐在陽臺的躺椅上,一言不發(fā)地向著夕陽的方向看著,看著太陽一點點失去熱度。
偶爾,我還去她的屋里尋書看,拿了書就走。
一天,我在垃圾桶里看見那方掉了漆的脫胎首飾盒,掀開的盒蓋微微露出絲絲灰白的頭發(fā)。
“姨婆,你的頭發(fā)?!?/p>
“不要了,”她淡淡地說,“老了,手抖得厲害,頭也梳不好了。” 姨婆把頭發(fā)剪了。
“那,盒子給我吧?!蔽蚁肽煤凶友b我的塑料珠鏈。我拭去首飾盒上的污漬,猶豫了一下,背過身去,把灰發(fā)從脫胎首飾盒中揀出,團成一團,扔垃圾桶里。
“姨婆,你剪了發(fā),我認(rèn)不得你了。你是從前的姨婆嗎?”
落日的余輝映照在她的臉上,她嘆了口氣。
“我不是,薇薇,你也不是從前的薇薇了。薇薇長大了。”
她的目光又從我身上收了回去,重又側(cè)著臉,看遠(yuǎn)方。許久許久,突然回過頭,看著我,輕若耳語:“薇薇,你長大后,還會記得小時候婆婆教你讀詩么?”
我慌忙點頭。
最后一次和姨婆在露臺上納涼,已是仲夏。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彼稍趽u椅上,啪噠啪噠地為我搖著蒲扇。而我,則趴在長竹椅上,一邊聽著她念,一邊看著天上的月,悄然由初生時淳和溫柔的黃色變?yōu)槠嗲謇浼诺你y色。
“薇薇,我想回家去了?!?/p>
“家?這不是你家?”
“姨婆的家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江寧?!?/p>
“嗯,那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她俯下身來,看著我,“薇薇,人還是得聽從自己的心愿做事。身體委屈點不要緊,別委屈自己的心。”
“你后悔么?”我突然問了這句話,連自己都覺得吃驚。從大人們的言談中,我隱隱約約地知道,姨婆的娘家在江寧也算旺族,祖上出過翰林。嫁做白家二太太后,她就再沒臉回娘家。她的老母親知道她沒有生育,為她在江寧收養(yǎng)了幾個養(yǎng)子,早早為她安排了日后的歸宿。老母親臨終時,還苦苦等她回去。
“不,心至所愿,我不后悔?!彼α耍稗鞭?,我走了你會想姨婆嗎?”她拿眼睛愣愣地看著我。
“不想不想?!蔽益倚χ粗?。
“真的?”她蹙了蹙眉,用手撫我的頭。
我也蹙著眉。我說的,一半是實話。姨婆早已不是那個從前的姨婆了,她已從我記憶中那個溫暖的、令我萬分依戀的影子中走出,如同曾經(jīng)的她,從綠絲旗袍里走出來,再也回不去了。我突然難過起來,低下頭,“會,會有一點點想的。”
月光如水般滑過她的搖椅,鋪向我的竹椅,在我的光腳丫上印上蒼蒼的一片白跡后,忽然消失,不知隱沒何方。我看著頭頂上的月,眼皮越來越沉。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彼穆曇粼絹碓捷p,越來越遠(yuǎn),漸漸地離了我的心,而我的眼皮,也沉沉地合上了。
七
姨婆決意要回老家。她和母親徹夜長談。她們的話語,在黑暗中游走,絲絲縷縷,忽而飄進我耳中,忽而隱匿無蹤。
“我回去……把你媽和你爸合葬了吧,你媽也等得夠苦的了,入土為安……我知道,上次你姊來,帶你媽的骨灰回來了……我,以后陪我老母親去……”
隨后的幾天,姨婆開始收拾東西。
“這件,薇薇你小時候要的。薇薇,現(xiàn)在還要么?”她拿出了那件水綠色的絲織旗袍。
“嗯?!蔽医舆^旗袍,往身上一掛。旗袍下擺搭在我的腳踝,涼絲絲地癢。
“薇薇,你大了……”她看著我,眼眸深處,晶晶亮的星星晃動?!稗鞭痹龠^幾年,該是個漂亮的大姑娘呢。婆婆怕看不到了……”她輕聲笑了笑。笑聲尚在唇齒間,便戛然而止。
姨婆走了。
姨婆養(yǎng)的貓咪小白哀叫了幾天。蹲在姨婆常坐的椅子上,睜著美人眼看著我?!吧地垼牌挪粫貋砹??!蔽矣锨氨粋€轉(zhuǎn)身,跳下椅,號叫著往前走,走了不遠(yuǎn),又重新蹲下,仍舊看著我。
八
親外婆的相片已從母親的臥房抽屜挪出,被母親顯眼地掛在書房里。相片中的女子一身素雅小碎花旗袍,身姿婀娜,細(xì)長的眉下一雙美目凝視前方。
我拿出姨婆的那方黑色的脫胎木首飾盒,黑漆漆的盒面上隱隱約約映著我的眼睛。我后悔,不該將姨婆的頭發(fā)扔了。
姨婆回去不久,就生病了。她的養(yǎng)子照顧她。母親每個月定期給她匯錢。我同母親一起給姨婆匯錢去,我看見薄薄的幾張鈔票唰啦啦滑過銀行小姐的指尖,姨婆在記憶中的形象慢慢地薄成一張張鈔票。
“又寫信過來了,說這個月血壓又高起來了……又得寄錢過去,那幾個養(yǎng)子,怎么照顧的……”
“那……讓婆婆回來吧……”我怯怯地說。
母親沉默良久。
我咽了口口水。低頭。
新年將近,母親買了一堆的賀卡。我興奮地在一旁,從中挑最美的,依次遞給母親寫賀卡。剩下最后一張,俗艷的深紅底,熱鬧的紅色團花,紅得逼人的眼。母親蹙著眉,再想不起該寄給誰了。
“這張,給婆婆寄去吧?!蔽逸p聲問母親。
“嗯,你寫吧?!蹦赣H嘆了口氣。
我工工整整地在賀卡上寫:“節(jié)日快樂!”就再想不出該寫什么好了。我的手心全是汗,濡濕了賀卡襯紙。
“薇薇”。落款處我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九
姨婆回信了,歪歪斜斜的幾個字,尷尬地趴在紙上:“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我若收到燙手的烙鐵,把信塞進抽屜里,過不了多久,信就知趣地消失。
姨婆養(yǎng)的貓咪小白下貓仔了,滿月后,父親把貓仔扔了。
貓咪小白天天睜著美人眼,對我哀叫著要貓仔。后來,它不叫了,鬼鬼祟祟地躲著我。不久我發(fā)現(xiàn)它的肚子又鼓了起來,我莫名地慌張。后來,它的肚子癟了,我卻不見貓仔。不到一星期,它死了。據(jù)說是誤吃了藥老鼠的東西,死在溝里。夜里我隱隱約約聽見貓仔在鄰家荒廢的院里哭。
“貓仔在鄰居家?!蔽覍Ω赣H說,卻不看父親的眼。因為我知道說了也無濟于事,大人不可能為救貓仔打開鄰家早已鎖閉多時的院門。
夜里我提著心尋貓仔哭聲。它們哭了幾晚后,就再沒聲音了。
我收到姨婆的回信不久,母親就接到姨婆去世的電話。母親掛上電話筒,怔怔地,久久不說話。那年的春節(jié),特別陰冷。我躲在家里,藏進被窩里看書,我的腳冰涼,許久許久暖不過來。窗外噼里啪啦的爆竹聲連綿不絕,我起身,將鼻子貼在冰涼的玻璃窗上。呵出的熱氣模糊了窗,阻隔了我的視線。我用食指在窗玻璃上劃字:錦瑟錦瑟錦瑟……
被上攤開的書,寫著我早已熟悉的詩《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詩頁畫著彩圖。拙劣的筆觸,俗艷的色彩,生生扎疼我的眼睛。
后來,我就開始做夢:我走進了鄰家荒廢的院子里尋貓仔。我打開鄰家枝藤蔓生的后院門,闖進塵土飛揚、漆黑的樓里。貓仔的哭泣聲微弱若懸絲,若隱若現(xiàn)。可我始終尋不到貓咪。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和著貓咪的哭泣聲,一下下響著,惶恐而又無助。
我無數(shù)次地闖入這個夢境。悠長的夢,在6年后,我18歲那年,才有了結(jié)局。鄰家的大門開了,出來一個陌生的女子,她告訴我,貓咪死了,不用再找了。我長吁了口氣,仿佛是早已預(yù)知的答案。
我明白,有些事,是再無法改變的。時光前行,過往、現(xiàn)在,在我們身后,在我們的足下,寸寸凝固。
忘了吧。
十
大學(xué)報考填志愿時,盡管長輩們都堅持讓我讀商科,我還是堅持報考了我所喜歡的中文專業(yè)。畢業(yè)后,我成了一名中學(xué)語文教師。
“你讀中文,一輩子和文字打交道,一輩子清貧,以后會后悔的?!彼麄儗ξ艺f。
“心至所愿,我不會后悔的。”空靈處,我聽見她的聲音。
那年清明,我去了一趟姨婆的老家。我?guī)チ艘淮笈跛钕矚g的白茶花。
“喏,那就是媽的墓。媽總說你和她最親。媽臨走,還念叨著你的名字。”她的養(yǎng)子陪著我去,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著話茬說。
“媽說,你肯定會過來看她的?!彼紫律?,隨手將墓座邊的荒草拔了去。連根拔起的草掀起土,淡淡的土腥味彌漫。我怔怔地看著他的嘴翕動,聲音從他的嘴里吐出,卻只滑過了我的耳膜,落不到心上。
我撫摸著墓石碑上冰冷的字符“柳錦瑟”?;秀遍g,看見許多許多年以前,那個穿著水綠色生絲旗袍的女子,眼眸深深: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一柄斷了的戟,狠狠地刺進我心里。滿捧的白茶花從我的手中滑落。時光中的女子,忽地隱去。落花飛揚,記憶的碎片如煙消散……■
發(fā)稿/趙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