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建軍節(jié)這天,昌順老漢起得比哪天都早。老伴從箱子底翻出折疊得非常板正的舊軍裝,他用一雙枯瘦的手輕輕撫摩著軍裝的邊邊角角,之后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鐵盒子。
望著里面排列整齊的功勛章,昌順老漢的記憶仿佛又回到了硝煙彌漫的朝鮮戰(zhàn)場,每一枚功勛章都在述說著一段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
昌順老漢把一枚枚功勛章別在軍裝的左胸,穿上軍裝,一絲不茍地系好每一顆扣子。凝視著鏡子中的古稀老人,昌順老漢挺直身板,莊嚴地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臨近中午,昌順老漢的泥巴房外擠滿一群孩子,稚嫩的臉上寫滿虔誠與渴盼。 “滴滴——”,悅耳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孩子們簇擁著手拄拐杖的昌順老漢走到院門口,屏氣凝神,目光聚焦在緩緩駛來的一輛黑色奧迪車上。
奧迪車停穩(wěn)后,從黑色的車門里走出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孩子們知道那是縣里來的大領導,是專程看望他們村子里響當當?shù)囊坏裙Τ疾槧敔數(shù)摹?/p>
后面的車子里魚貫走出扛著攝像機的電視臺記者、民政局長、鄉(xiāng)長和村長等大小干部??h領導步履沉穩(wěn),走到昌順老漢面前笑容可掬地遞上一只白胖的大手,昌順老漢忙騰出拄拐的瘦削右手伸了過去。一白一黑,一胖一瘦的兩只手緊握在攝像機鏡頭前。
“我代表黨和政府看您來啦!”縣領導語氣溫和地說。
“好,好?!辈樌蠞h激動地點著頭,忙不迭地把眾人讓到了泥巴房內。
“老人家,身體還好吧?生活上有什么困難盡管提!”縣領導一臉關切。
“身體棒著呢,沒啥大毛病。感謝黨和政府的關懷,沒啥困難,一切都好,都好!”
不知是激動還是說得過快,昌順老漢說到一半突然連聲地咳嗽起來。老伴慌忙過來替他捶背,他揮揮手,連說沒事,老伴輕嘆一聲走開了。
“怎么能讓功臣住在這樣簡陋潮濕的泥巴房里呢?”縣領導坐在炕沿上,掃了泥巴房一眼,臉上掛著一層慍色。
鄉(xiāng)長剛要開口,被昌順老漢搶了先,“不礙事,不礙事,幾十年的老房子早就習慣了。鄉(xiāng)里資金緊張,用錢的地方多著呢,還是把錢用在刀刃上吧!”
縣領導舒展開緊蹙的眉頭,“大家看看,這才是我們一等功臣的胸懷啊!”眾人連聲應和,鄉(xiāng)長輕舒了一口氣。
電視臺記者請昌順老漢講一講當年抗美援朝戰(zhàn)斗中的英雄經(jīng)歷,于是昌順老漢挑了一段智擒美軍“舌頭”的故事講起來。
正講到精彩處,縣領導輕咳一聲,站起身來。民政局長連忙把200元錢遞到縣領導手中,縣領導鄭重地把200元錢放到昌順老漢手中,“這200元慰問金請您收下?!?/p>
昌順老漢顫抖著雙手接過來說,“不能再為國家做貢獻,可黨和政府還沒有忘記俺,真是慚愧?。 ?/p>
“以后有什么困難盡管找鄉(xiāng)里,鄉(xiāng)里解決不了還有縣里,總之一句話,絕對不能讓我們的功臣受苦?!笨h領導把這句話說給在場的每一位,并對著鏡頭做了一個果斷的手勢。
昌順老漢的兒子衛(wèi)國聽到這句話,鼓起嘴巴剛要開口,昌順老漢的兩道目光如利劍般直刺過去,衛(wèi)國立刻耷著頭退了出去。
昌順老漢目送黑色奧迪車卷起一條土龍消失在路口后,拄著拐杖返身走到院外的一棵老榆樹旁坐下,孩子們呼啦一下子聚攏過來。有的摸摸他的軍裝,有的碰碰他的功勛章,一雙雙明亮的眸子里流淌出敬畏和羨慕的眼神,齊聲央求他再講講當年英勇殺敵的戰(zhàn)斗故事。
昌順老漢的心頭被這些天真可愛的孩子們撓得癢癢的,于是開始繪聲繪色地講了起來。孩子們聚精會神地聽著,早把爹媽讓按時回家吃飯的告誡拋到腦后了。
不一會,遠處傳來水娃他爹的吆喝聲,“小犢子,跑哪兒野去了?”待走過來看到昌順老漢就擠出一絲笑,拽出水娃低聲訓道,“聽故事能當飯吃???他的故事爹都聽膩了,你還聽!”
水娃邊掙扎邊回應,“好聽得很呢,你看昌順爺爺?shù)墓渍露鄽馀?,長大俺也要參軍當功臣?!薄爱斈銈€鬼,功勛章是能換來房子還是能換來地?弄個殘廢看你怎么說媳婦!”水娃爹不由分說,連拉帶拽把水娃扯走了。
昌順老漢年齡雖大耳朵卻不背,水娃爹的話像炸彈直鉆進耳孔,昌順老漢的喉嚨一癢,又劇烈咳嗽起來。有懂事的孩子用小拳頭給他捶背,他擺擺手說,“好孩子,都回家吃飯去吧?!?/p>
孩子們平時最聽他的話,于是站起來戀戀不舍地走開了,邊走邊回頭看,看他胸前熠熠發(fā)光的功勛章,因為只有這一天昌順爺爺才會舍得戴它們。
昌順老漢慢吞吞地挪著步子,感覺身體有些發(fā)沉。剛要推開泥巴房的門,兒子衛(wèi)國的大嗓門傳到耳中,“一等功臣又能怎么樣,照樣過著緊巴巴的日子。把俺送到部隊受了幾年苦,回來不還是個莊稼漢?現(xiàn)在還有幾家住這樣的泥巴房,領導既然問咱有啥困難,咱就實話實說唄,可他倒好,每年都是那句話,感謝黨和政府的關懷,啥困難也沒有!如今他的病要做手術才有希望,可他為啥就不給政府提呢?是不是老糊涂了?”
“你就少說兩句吧,你爹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一輩子都這么過來了,咱就認了吧!”老伴的嘆息聲接著傳過來。
一層薄霧漫上昌順老漢的雙眼,胸中似有千軍萬馬在奔騰,只聽哇的一聲,鮮血噴了一地,里面的聲音戛然而止。
昌順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晚飯后,黑白電視里正播放著白天縣領導走訪慰問他的專題新聞,題目是“一等功臣的胸懷”,電視里的泥巴房和縣領導都顯得格外醒目。
一年后,昌順老漢知足地走了,走之前的那個“八一”建軍節(jié),昌順老漢破天荒地給慰問他的縣領導提了一個要求,那就是今年一定要把村小學即將倒塌的校舍翻修好??h領導當場拍板責令鄉(xiāng)長辦好此事。
一晃三年過去了,新的小學校舍蓋起來了。但據(jù)說并不是昌順老漢的功勞,而是因為暴雨沖塌校舍砸傷了人。事件發(fā)生時,縣鄉(xiāng)領導們正在豪華酒店吃著所謂“寒酸”的千元“工作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