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我們縣豫劇團分散成若干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進駐到各公社巡回演出。老戲一律禁演,只準(zhǔn)排八個樣板戲和一些時政小品。人手不夠,就到駐地上現(xiàn)招。有些文藝基礎(chǔ)的,召之即來。
瞎子劉和小于就是其中的兩個。
瞎子劉彈三弦,小于打小鑼。瞎子劉天生盲,只能看見五米之內(nèi)能動的東西。因為這個,三十大幾了,仍守身如玉。小于十八九歲,正當(dāng)年,身體像彈簧,一蹦三尺高。
他倆住鄰村,小于家是桃村的,桃村離駐地二十里,不產(chǎn)桃,倒是產(chǎn)好戲。有人傳《桃花庵》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自是謬傳。
我在樂隊掌鼓板,十三歲進縣劇團就學(xué)的這個,輕車熟路。演出時,我是樂隊的領(lǐng)軍人物,手里的小板鼓槌兒神氣如指揮棒。我不動,他們一個也別想動,大氣都不敢出。我這里嗒嗒嗒一起,他們就像一群被松開脖子的鴨子,呱呱地叫起來。一鼓二鑼仨弦手,梆子手镲共八口。熱鬧非凡。
我在隊里小有名氣,瞎子劉和小于對我特崇拜。用現(xiàn)在的話講,是我的“超級粉絲”。
有次演出空當(dāng),演員都放假回家過家庭生活。我孤家寡人一個,無處可去。第二天,小于從家里回來。一見面,興沖沖地說:“敬老師,你交桃花運了!”
“看你高興的!我看八成是你交了吧?”
“什么呀!是有人看上你啦!”
細問之下才知道 :原來,小于有個沒出門的表姐,叫林秀英。林秀英一天到晚凈聽小于“敬老師”長“敬老師”短了。知道“敬老師”尚未婚配時,動了心思。這次托小于來問,能不能抽空見上一面。
我表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樂開了花。我說 :“這個事情容我考慮考慮再說,練功去吧。”
第二天隊里排戲,全本《紅燈記》,這出戲我是熟趟,缺席也不會耽誤演出。吃過早飯,我跟隊長請假,準(zhǔn)備到桃村去。隊長說,你等等,說著從后臺推出輛自行車。隊長說,這是桃村我老舅托我弄的票買的,你幫忙捎回去。我給他們村支部打電話,有人接你。
隊長旁邊一個人摸索著出來 :“誰要去桃村?你嗎敬老師?”我一看,瞎子劉。
瞎子劉說 :“我正要回趟家,正好搭你的車敬老師,你不會嫌麻煩吧?”
我張了張嘴,一句該說的話咽到肚子里了。這句話是 :我不會騎車。
我從十三歲離家學(xué)戲,跟著劇團東奔西走,不是坐車就是走路。一直沒碰過自行車,沒機會。這也成了我深以為恥的缺陷,一直是我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為我可憐的自尊付出了代價,不得不增添兩個累贅 :一輛車,一個瞎子。
隊長送我們出門,揮揮手:“上車吧?!?/p>
我客氣地朝他擺手 :“你先回你先回?!标犻L轉(zhuǎn)身去了排戲現(xiàn)場。老劉說:“咱倆誰先上?”
我說 :“誰也不先上?!?/p>
老劉一驚 :“怎么?”
我告以實情。
老劉翻了翻白眼 :“這樣??!那我不回了,你一人走吧?!?/p>
我說 :“你假都請了,這會兒又不回了,糊弄領(lǐng)導(dǎo)?。 蔽遗滤厝ジ犂锶硕堵段?。
老劉說:“我倒想回,咋走?”
我一橫心 :“你坐上。我推你走!”乖乖!二十里土路,我是真下了決心。
老劉說 :“你這又何苦?”
我說 :“你甭廢話了,上車吧。這回你先!”
老劉無奈,偏腿坐上。
走不上二十步。不行了,我氣喘如牛。敢情不會騎車,推車也比常人累。老劉在車上左右不安,比我還難受。終于,一個趔趄,車子歪倒在地,老劉“嗵”地一聲坐地上了。他松了口氣,擺擺手,堅持不坐了。
最后,改為我推車,他拉著后倚架,亦步亦趨。
日上三竿,不斷有拉麥秸的馬車經(jīng)過。這里家家戶戶都喂牲口。單掛車,一個駕轅的騾馬,套上就走,很方便。道窄,馬車揚起的塵土蕩了一臉。
聽到馬脖子下的鑾鈴一響,老劉就自言自語道 :“倒霉!新買的車就這樣壞了,質(zhì)量真不過關(guān)?!边^一輛車他說一句。我想笑,笑不出來。
就這樣一步一拖,直到太陽當(dāng)頭,好不容易才把老劉和車拖到了桃村。車主人午飯正進行到尾聲。
車主人端著碗 :“你們可吃過飯跑一趟啦?快!到底新車啊,就是快?!?/p>
我苦笑著:“是啊是啊。”老劉在一旁摳著鼻子“嗯嗯”開了。
飯又沒混上。
在路邊小飯館里,我近乎巴結(jié)地說 :“老劉,我?guī)闳ヒ娨娢覍ο蟀?。?/p>
老劉感興趣地點了點頭,我病急亂投醫(yī),他能“見”什么呢?
終于見到了林秀英。
我想,如果老劉眼睛好使,“眼前一亮”的就是兩個人了。這么說吧——縣劇團頭牌青衣周愛云立到這兒,也難分高下。
我身上一下子熱了,心跳得不行。
林秀英說 :“啥也不要你的,就有一樣,你教我弟弟學(xué)戲?!?/p>
我點頭如搗蒜 :“沒問題沒問題?!?/p>
林秀英朝后看了一眼。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墻角一個后生頭發(fā)蓬蓬,窩坐著,旁邊一根拐杖。
林秀英說 :“爹娘挨斗時,他上去護,被人踩了。爹娘沒了,他也拐了……”
我心一沉 :“你們家是……?”
“地主?!?/p>
我頓時懷如抱冰,心一下子被掏空了。
我家就是地主。不是因為這個,我怎會隱諱身世遠走他鄉(xiāng)?又怎會十三歲上別離爹娘?一著急,戲文冒出來了。
兩家地主結(jié)親,可就是締結(jié)反革命集團了!天理難容。
林秀英看出我的猶疑,轉(zhuǎn)身捂住了嘴,一路小跑而去。我分明聽到了她的嗚咽 :“我的命咋這么苦……”
多年后,老劉給我打電話,頭一句就是 :“咱倆誰先上???”大笑之后,我不忘捎帶一句 :“秀英她,還好吧?”
父親講完他的故事,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從他眼里我讀出來這樣的信息 :如果我當(dāng)初跟林秀英成了,你現(xiàn)在就不是這個樣子了。
瞎子劉叔叔后來到過我家一次,攙著他的,是個風(fēng)韻猶存的俊俏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