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我那樣的依賴她
她是一位很好很好的媽媽,好到幼年的我,一刻看不見她,就覺得少點什么。
哪怕去買菜,我也不依不饒地央求她帶我一起。她蹲下來,面帶遲疑地解釋,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到時顧及不到你,萬一有個閃失,怎么辦!最后,她要我聽話地待在家。我撅起嘴巴,沖她撒嬌,她給我梳好的辮子,隨著我搖擺的腦袋晃來晃去。
我會很乖,我向她保證決不亂跑。
她在我的糾纏中,終于敗下陣來,無奈地捏捏我的耳朵,答應了我。我蹦跳地抓住她的手,跟在她身后。她挑菜,付錢時,我才會松開,轉(zhuǎn)而抓住她的衣角或袖子。她重新拉住我時,總會給我一個贊許的笑。
我感受著被她緊緊包裹的手,不確定她是否明白,我渴望時時刻刻跟她在一起的心情。
然而,我漸漸長大,必須上學,不得不離開她。而為了幫我選擇好一點的學校,報名那天,她徹夜未眠。天不亮,就急忙拿著錢和資料,趕去校門口占位置。回來時,累得精疲力竭,卻仍掩飾不住激動,她說,過關(guān)了,依楊就要成為小學生了。
我知道她為我好,卻高興不起來,我不可以每天膩在她身邊了。但我慢慢發(fā)現(xiàn),回到家,總有她煲好的湯,還有一張小紙條等著我:天冷了,加件衣服再看書;別忘了多喝水,你的嗓子有些啞。
我把紙條一張張地保留下來,存滿了好幾個巧克力盒。
四年級時,她特意去為我報了美術(shù)班。原來,她看到我在草紙上畫的畫,認定我有天賦。她是細心的,也大概猜到,我怕她開出租車賺的錢,除了養(yǎng)家。負擔不了我額外的補習費用。所以不好意思開口,于是先報了名。
自此,每個周四、周六,她都騎著車載我往返于家與畫室之間,無論刮風下雨。是那時起,我對她的背,產(chǎn)生一種特殊的情感。即使路上的風再大,天再黑,我倚在她的背上,心里就無所畏懼。
而這些本該爸爸操心的事,卻完全由她來完成。想到這兒,我就更緊地靠著她。
她走了,沒留下一句話
那是我十一歲時的一天,她洗了一上午衣服。當她洗完最后一件要去晾曬時,身子麻木得幾次都沒有站起來。
在屋里寫作業(yè)的我,看到她的不適。我撂下筆,飛快地跑向她,扶住她。
她給我一個微笑,試圖證明自己沒事。
我奪過衣服,囑托她休息一會兒,轉(zhuǎn)身一件件搭在她扯好的繩子上。沒過多久,她還是不聽話地走過來,幫我從盆里取衣服。我嗔怪地看一眼她,并不再多說一句話。
因為我了解,只有忙碌的她,才不會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午后的陽光,照在我倆身上,像我當時的心情,暖洋洋的。
那天剩下的時間,爸一直沒出現(xiàn)。但這沒令我有絲毫的不快,反而喜歡家里只有我和她的感覺。重要的是,她不用再去伺候我那不醉不歸的爸爸。
那晚,她蒸了一鍋我最愛的槐花。香噴噴的味道,剛出鍋,就饞得我直流口水。我吃著飯,她檢查著我的作業(yè)??粗荒樞牢康夭蛔↑c頭,我的心美美的。
吃完晚飯,我要求她坐下來。用溫熱的毛巾,擦拭著她汗涔涔的后背。之后,輕柔地揉捏她的肩膀,我邊捏邊勸她,不要那么辛苦。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聽得到她柔和的聲音傳來,小孩子家,以后要顧好學習,還有自己的身體,別操我的心。
可我怎么可能不關(guān)心她,她是我的媽媽。我想把這句話講給她聽,但終究沒說出口。我輕輕地摟住她,將臉貼在她的背上。我想以這種方式告訴她,她一手帶大了我,她心里的不快,我清楚。
有次,我外出歸來,聽見她和爸爸非常兇地吵。他們不時提及一個叫江素霞的女人,似乎,爸對江素霞念念不忘。為此,她很傷心。她哭著指責爸:我全心全意地待你,你對我卻連起碼的尊重都沒有。爸在她的哭訴聲中,摔碎了手里的酒杯。
彼時,我替她不值。真想沖進去,讓爸向她道歉,但我不敢。
他們的爭執(zhí),在我踏進屋門時戛然而止。爸慌亂地沖我打聲招呼,收拾起杯子的碎片。而她迅速抹掉臉上的淚,問我,想吃點什么?那副強顏歡笑的表情,像一根刺扎在我心上,過了很久,我依然忘不了那種心疼。
她分開我扣在她胸前的手,把我的思緒拉回現(xiàn)實。整了整我額前的亂發(fā),她說,太晚了,去睡吧。
看見她眼眶里的淚水,我為惹她傷心而自責。我乖乖回到房間,腦海里滿是她落寞的眼神。
有那么一會兒,我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不知為什么,擔心閉上眼睛,她就會永遠消失。
是在第二天,發(fā)現(xiàn)她離開了我。到處都找不到她,我搖醒了爸爸。他聽到我的詢問,沒有我期待的震驚,語氣平靜地令我害怕。爸說,她走了,我們離婚了。
我不愿相信那是事實,丟下不住喊著讓我回去的爸爸,跑到每一個她有可能停留的地方。直到晚上,我不得不承認,她真的走了。
走得干干凈凈的,都不留下一份使我可以紀念她的東西。我忽然想起前一晚,她眼睛里沒流下的淚,她一定不舍得離開我。我怨恨地沖爸咆哮:為什么和她離婚,為什么隱瞞我?爸用力抓緊我揮舞的雙臂,要我安靜。他低下頭,話音里透著疲憊,放她走吧,跟我,她不會幸福。
憋了一天的眼淚,嘩嘩地落下。她過得辛苦,我看在眼里,為她難過。但我不想她離開,我需要她做我的媽媽。
朝著爸爸,我一字一頓得說,我恨江素霞。爸狠狠地給我一巴掌。
為了江素霞,爸第一次動手打我。我捂著臉,跑開了。是的,在我的心里,沒有人能代替她。
愛她,所以離開
利用假日,我跑到親戚那兒,打聽她的消息。如果可以,找到她后,想請她同意我跟她生活。她一直很寵我,我苦苦哀求,她多半不會拒絕。
可是,所有人都不告訴我她去了哪里,好像我是她的累贅。先前對我和顏悅色的姥姥,再見到我,把門“砰”的關(guān)上。姥姥隔著門,罵爸爸和我,害了自己女兒一生,又厲聲呵斥我,不要鉆牛角尖,放她一條生路。
初夏季節(jié),姥姥的話卻讓我冷得發(fā)抖。我做錯了什么,讓姥姥曲解我愛她的本心。
夏去冬來,仍然沒有她的消息,我開始恨她,她真是個狠心的媽媽。愛我的時候,即使知道我是為引她注意故意裝成不舒服的樣子,她也會緊張地跑到我旁邊。可不愛我的時候,她跑得遠遠的,都不讓我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自從爸爸打了我,我賭氣不和他說話。她走以后,爸倒不酗酒了,準時回家照料我的生活。爸遠遠地看著我,說,依楊,不要對我這么冷漠,爸也不想這樣!
我當做沒聽見,繼續(xù)做自己的事。只是晚上,窩在被子里,想到杳無音信的她,淚水慢慢打濕了枕頭。
初二時的一天,我走出校門。竟看見她站在馬路對面,向我揮手。我以為是幻覺,揉了揉眼睛,再看過去,真是她。
她的氣色,比記憶中好了很多。頭發(fā)梳得整齊,還略施粉黛。不用多問,就能明顯感到,這幾年她過得不錯。
如果非要揪出一點痕跡來,證明她不快樂,就是她紅腫的雙眼。她把我攬進懷里,慟哭起來。良久,哽咽地說,對不起,我聽說了,我不該對你不管不問的。她的樣子,惹得行人紛紛側(cè)目。
對她的憤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論什么時候,我都不想看到她哭。
我又能夠經(jīng)常看到她了。雖然她不肯跟我回家,也不曾領(lǐng)我去她住的地方。她摟著我的肩,跟我道歉,都是我不好,讓依楊這幾年不開心。就讓我不被外界干擾來補償你吧。我盯著她,似懂非懂地點頭。
她等在我回家的路上,陪我步行。偶爾,帶些可口的飯菜。我們找個地方坐下,她看著我吃,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些我學習的話。
我的生活又有了歡樂,這就足夠了。我告訴自己,我不會強求其他。我們手挽手逛街時,我緊緊地挨著她,感受她的存在。
爸爸覺察到我的改變,問我,是不是見到她了。我轉(zhuǎn)身不回答,身后突然響起爸爸的怒吼 :都叫你不要去麻煩人家,為什么不聽?
我背對著爸,反駁道,她不是人家,是我媽媽。
春天里的一天,一位叔叔來找我,希望同我談談。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叔叔。我在她的皮夾里,見過叔叔的照片,知道他們兩年前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大約一年前,還有了個可愛的兒子。
可是,他開口,卻是讓我不要再和她見面。他說,我們剛剛組建了新的家庭,你不應該再去打擾她。
叔叔無意間得知了她和我還有來往的事,并且時常為我費神,就同她吵架,如今,兩人已冷戰(zhàn)了很久。
但我在她的臉上,并沒有看出異樣。她一如既往地,隱藏自己的不如意。
我沒有向叔叔保證今后不再見她,我只求叔叔給我一些時間,讓我考慮考慮。
躺在床上,我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江素霞,我的親媽媽,在我剛出生時,就永遠地離我而去。爸爸想念媽媽,到我三歲時,才想起給我一個完整的家。于是,爸和她結(jié)婚,共同養(yǎng)育我。不過,爸除了感激,給不了她要的愛。
她沒有將得不到丈夫愛的怨氣,撒在我身上。相反,盡心撫養(yǎng)我。她給我的,雖不是世上最好的東西,但是我確定,都是出自她的真心。
我只想有個家,有個愛自己的媽媽。我的愿望過分嗎?可我沒想到我的愛,有一天會成為她的負擔,纖絆住她的幸福。是該放手的時候了,我突然有點理解爸爸。
我約她出來,大老遠,就望見她等在那兒的身影。我慢慢地靠近她,伴隨她一聲輕呼,我從后面緊緊地擁住她。
我的臉,埋進她的背里,像小時候那樣。但我知道,這一刻,又不完全一樣了。我用只有我倆聽到的聲音,說,媽,我長大了,我會好好照顧自己,您一定要幸福啊。
她顫抖的身子,告訴我,她聽懂了我話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