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老城區(qū)一個破舊的院落。一株古槐生長在院中,枝葉繁盛,終日婆娑。房主并不住在這里,只是每個月底過來收取房客的租金。院子很小,小男人說撒泡尿就淹了。院內(nèi)門對門,戶挨戶,臨時租住著四家人。說是四家,其實有兩家住著單身。
小男人就是單身,住東頭一間。他并無正當職業(yè),尖頭尖臉,一臉猴相。天氣炙熱,他頸子上仍吊著一根鮮紅的領(lǐng)帶,衣領(lǐng)卻黑乎乎的 ;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蒼蠅也站立不穩(wěn)。他腋下夾著一只皮包,在小院出出進進,忙得屁顛屁顛。屋里堆滿了瓷盤瓦罐,奇形怪狀。
夜深人靜的時候,小男人的電話就嘟嘟地響個不停。然后就聽到小男人在講:“對,我那是明代瓷盤,市價三千多呢,給你才五百元,嗯……”“對,中央電視臺鑒寶節(jié)目剛估過,官窯的,價值一萬多。嗯,我也有一只,給你,可以。什么?才一千元,胡說,最少一千二百元……”小男人講得搖頭晃腦,唾沫橫飛。聲音飄到隔壁作家的耳朵里,作家故意大聲咳嗽,小男人就匆匆掐斷電話。
作家和婆娘住北邊一間,緊鄰著小男人。作家長得像竹竿,細長細長的,戴著一副眼鏡,文縐縐的。
作家原本在鄉(xiāng)下做民辦教師,業(yè)余時常在報紙上發(fā)表一些“豆腐塊”,后來干脆辭職,攜婆娘來到城里。一年前在某小報謀職做編輯,誰知小報不景氣,才兩個多月就停辦了。作家無事可干,蝸在出租屋里做起了文學夢,天天關(guān)門爬格子,長篇短篇寫了一麻袋,什么《潘金蓮新傳》、《黃樓夢》之類,經(jīng)常去郵局投稿,也捎回一堆退稿,眨眼一年多了,竟一篇文章也未變成鉛字。
作家的婆娘看著著急,坐吃山空啊,就跟著王屠戶一道,跑到菜市場販些水果瓜菜,賺點銀子度日。婆娘雖說是山里人,粗手粗腳,但人很活泛,每天從早到晚,瓜菜賣得順手,也有幾十元入賬。但晚上回到出租屋,不免腰酸背痛,往床上一躺,呼呼大睡如死去一般。
作家熬夜寫完稿子,余興未盡,瞅著婆娘豐滿軟軟的一堆,不免想親熱一番,手剛剛往她身上摸去,婆娘竟如電擊一般,呼地一下背轉(zhuǎn)身去,將肥碩的屁股冷冷地朝向作家,嘴里嘟噥著:“老娘日日累散了架,你倒快活,天天寫些不值錢的東西,晚上還要來折磨我?!弊骷冶粷娏艘慌枥渌?,焉了半截,嘆息道:“有眼不識泰山啊?!?/p>
“哼,么子個泰山,大糞。靠你?老娘今生喝西北風!”婆娘越說越氣。
“我下半年可能要發(fā)一部長篇呢?!弊骷页读吮蛔用勺×四X袋,這話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呸!別再騙我了,騙我十多年了。你那東西,拿去擦屁股,都嫌紙糙?!逼拍锢^續(xù)數(shù)落道:“看看南屋王屠戶,一天殺一頭豬賣,可以賺幾百元。他老婆多快活,什么也不干。看看你,還要我養(yǎng)著!趕明兒我跟王屠戶說說,讓你去跟他學殺豬。”
“我操?!弊骷蚁癯赃M了一只蒼蠅,噎了噎,又吐不出來,一時熱血上涌,喉節(jié)一鼓一鼓,如瘌蛤蟆般喘著粗氣。婆娘的言語不斷,字字像針刺著他。作家終難忍受,突然從床上翻身坐起,一揚手,床頭柜上的瓷杯就啪地一聲摔在地上碎了。
“你還敢發(fā)脾氣?說不得你!”婆娘忽地嚎啕大哭起來,嚷嚷道:“這日子你不過就算了,不過就算了!”
“不過就不過!”
婆娘更感傷心委曲,一抬腳朝作家踹去。女人的腿粗壯有力,作家沒提防,撲嗵一下滾落在地。哎喲的一聲人還未爬起,女人不依不饒,哭哭啼啼又撲上來揪扯著作家。作家掙脫了女人,在屋中避讓閃躲著,口里不斷地說 :“頭發(fā)長,見識短,好男不和女斗。”屋里頃刻亂作一團。
作家屋里有了打鬧,小男人屋里就響起了幸災樂禍的歌聲,吼的是“咱們老百姓,今兒個真高興……”
吵鬧中夾雜著歌聲,小小的院子里喧嘩熱鬧,南屋里的燈啪地一下就亮了,窗上凸顯一個橘色的正方形。門吱呀一聲推開,光影中走出一個圓滾油乎的中年漢子,赤裸著上身,肉糙皮黑,僅穿著一件大花褲衩,他就是王屠戶。屠戶叉腰踱步到院子中央,先對著北邊喊:“我說作家,深更半夜,兩口子還吵個么事,早點歇了唄!”作家屋里的燈很快熄掉了。屠戶又側(cè)了身,朝東頭嚷 :“我說小男人,深更半夜還唱你娘的頭,真是大腦被牛踢了,還不放了你的死尸?”小男人的歌聲也嘎然而止。屠戶嘴里嘰哩咕嚕踅身返回屋中。
西邊那間屋,一個白臉女子剛剛搬來租住。她白天在家睡覺,晚上就濃妝艷抹地去一家夜總會上班。白臉女子身材高挑,鞋跟兩寸多厚。每晚小院“吱咯吱咯”一響,院子里的人就知道是她回來了。白臉女子回出租屋時,常捎回一個男人。男人夜夜變換,回屋嘣嚓一聲關(guān)門,小院的夜晚就夾雜著若有若無的男女調(diào)笑聲。
小男人自小就腎虧,常常半夜起來,站在屋檐下撒尿。驀地看見白臉女子窗中有男女人影晃動,傳出浪浪的調(diào)笑,小男人就癡癡地發(fā)愣,尿水撒在腳背上都渾然不知。末了,就躡手躡腳趴在白臉女子窗口上偷窺,往往還沒看清人影,白臉女子的燈光就熄掉了,漆黑成一團。小男人大失所望,揀了一塊石子,朝白臉女子的木門狠狠擲去,轉(zhuǎn)身躲進屋中,在黑夜中竊竊笑個不停。
2
人并不是有錢日子就過得舒坦,譬如南屋里的王屠戶。
屠戶也算是個城里人,雖然長得皮粗肉厚,沒個看相,但殺豬如皰丁解牛,手藝精熟。他的肉攤就擺在菜市場上,這幾年收入頗豐,在城北買了地基,正在蓋一棟新樓。
屠戶不如意的是自己的媳婦。媳婦倒是個小美人,皮膚白皙,高鼻子大眼睛,身材嬌小卻凸凹起伏,二十五、六歲的人,看上去清純得像在校的女大學生。女人娘家窮,由媒人介紹嫁了王屠戶,生了一小孩,才半歲,還在喂奶。女人在娘家時上了高中,現(xiàn)在還愛看一些言情之類的書籍,常常為書中或電視中的情節(jié)故事哭得一塌糊涂。王屠戶雖然有錢,日日供養(yǎng)著她,但她嫌屠戶身上有股豬肉腥味,夜里吵著要分床而睡。
屠戶也疼她愛她。但一天勞累回家,家里水沒燒,飯沒做,媳婦或抱書籍,或看電視。屠戶就不免窩火,把殺豬刀咣當往地上一扔,嚷道:“天天看書看電視,能當飯吃?”媳婦見了,一言不發(fā),手忙腳亂地生火做飯,端上來的飯菜或咸或淡,或夾生不熟,屠戶把筷子一丟,道:“吃個鬼,咸死我!”媳婦兩眼泛紅,就嚶嚶地哭了起來。
“你在娘家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掉進了富窯子還不樂意,哭,哭,賤!”女人聽了,更哭出了聲,床上的小兒也哇哇大哭。屠戶心煩意亂,對著半歲的小兒兇道:“再哭,再哭,長大讓你去當作家!”小兒被屠戶一聲嚇唬,果然噤了聲。這話被對門作家聽到,心里很不舒服,端起一盆水,嘩地向院中潑去。
3
白日里小院很清靜,太陽斜斜地照射進來,光芒乍長乍短。一只小花貓獨自在古槐前翻騰滾躍,追攆著一只忽高忽低的蜜峰,喵喵地叫喚個不停。
屠戶的媳婦懷摟小兒,在院中竹椅上斜躺著,一身慵懶休閑模樣。懷中小兒吱吱作笑,女人也咯咯作笑。小兒嗷嗷一哭,女人就逗著:“來來,小乖乖,我們吃咪咪?!闭f著就撩起圓衫的一側(cè),坦露出一只雪白渾圓的奶子。小兒見了,歡喜異常,嗚嘬有聲地吸吮著。
作家伏在窗前,為自己虛構(gòu)的人物故事苦惱著,忽被窗外母子朗朗的逗笑聲所吸引,循聲望去,眼神立馬被拉直——院中竹椅上的女人,鍍著一層金輝,勾勒出柔美的曲線,像圣母,又像觀音;微微裸露著的乳房,似一朵盛開的蓮花,花芯緋紅。作家開始走神,想這肉粗牙黃的屠戶,竟有這般福氣,夜夜那糙皮黑肉之下,躺著這樣一個白皙可人的小獸,該是怎樣的癲狂。末了就長嘆一聲,竭力地回到自己的故事之中,筆落在紙上,竟寫出一個大大的“奶”字。作家氣極,嘩啦一下抓起稿紙,揉成一團,從屋中緩緩地踱出,和太陽下的圣母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訕。
“乘涼吶,今兒個太陽不毒,天氣也不熱了?!?/p>
女人看到了作家,眉目變得生動,道:“呵呵,作家呀,寫了作品也不給我看看,以為我們都是文盲呢!”聲音甜甜脆脆。
“哪里,哪里,都是些小東西。有了大作品,一定會先給你看?!弊骷乙荒樣鋹偅睦飳に?,這院中看來不僅僅是自己一個文化人。倆人東一句,西一句,從文學又談到電視里去了。
“陳曉旭死了,聽說侯躍文也死了,唉!”女人嗟嘆一聲,有了傷感。
“嗯,人生無常?。 弊骷乙策駠u不已。
“你說說,我家養(yǎng)的這只小花貓怎么成天叫個不停呢?”女人思維跳躍著,望著遠去翻滾騰挪的小花貓。
“貓子叫,怕是……叫春呢!”男人話剛出口,就有點后悔。
女人聽了,臉上升起一朵緋紅的輕云,低頭下去,看著吃奶的小兒。男人站在那里,有點尷尬,一時找不到合適的 話題,就走近女人,彎腰用手揪了揪小兒粉嘟嘟的臉,逗著:“水嫩水嫩的,奶好吃啵!”
女人兀地有所醒悟,忙掩了上衣,抱起了小兒,說一聲:“我要做飯了?!本蛠G下作家一人,轉(zhuǎn)身裙長步碎,腰肢軟閃地回了屋里。
作家怔怔地站在院中,若有所失,最后輕輕地擺擺頭,返回自個兒家中。
到了傍晚,王屠戶豬肉賣完了,突突地開著摩托車返回院中,車上載著作家的婆娘。兩人同在一個菜市場,女人就搭上了屠戶的順風車。
婆娘進了屋,興沖沖地捎回一籃菜,里面竟有豬大腸。作家瞅見了,滿腹狐疑,有點不高興,問:“這是誰的大腸呀?”
女人聽了,滿臉不悅,沒好氣地答道:“豬腸就是豬的,難道是你的不成,問得怪!”男人被嗆了一口,哼哼嘰嘰道:“有男人送的吧!”婆娘并不吭聲,撲沓一聲將大腸扔在地下,忽地冒出一句:“你爹送的?!?/p>
“反正我是不吃?!弊骷覛夂艉舻刈谧狼?,不再理睬婆娘。女人并不正眼瞧他,自個兒手腳麻利地將豬腸洗凈,煲好,一人捧碗呼哧呼哧吃了,就揀碗上床睡去。到了夜里,作家終于從故事中走到現(xiàn)實里,饑腸轆轆,開始翻櫥找碗。驀地瞅見女人吃剩的豬大腸湯,回頭斜了一眼熟睡的婆娘,連忙端起湯缽,咕咚咕咚喝上幾口,偷偷地又將湯缽放回原處。
4
一日深夜,小院里的人剛剛睡去,就被一陣吵嚷打鬧聲驚醒,紛紛披衣下床,出門觀看。
小男人的房門,已被人踹開。有三個頭發(fā)染得五顏六色的年輕人,老鷹拎小雞一般將小男人從房中拖拽出來,扔在院中。小男人僅穿著一件三角褲,蜷伏在地上瑟瑟發(fā)抖。來人吼道:“你還敢騙我,問你長了幾個腦袋,爺們可是這里的老大。什么唐代明代的瓷碗,娘的×,十元買十個,今天你不還我一千元,老子就挑了你的腳筋!”三個人持著長棍短刀,氣勢洶洶,囂張至極。
“饒了我吧,我承認那是假的,但錢我已經(jīng)花光了!”小男人跪在院中,可憐巴巴地哀求。
“啪?!被卮鹚氖且挥涰懥恋亩猓班獭?,又是飛來一腳,小男人仰躺在地,抱頭嗚哩哇啦慘叫不止。
院中的人都陸續(xù)圍了過來,作家忙溜出院子,找到街頭公用電話,拔打了“110”。
三人棍棒齊下,小男人在地上翻滾成一團,屠戶家的門哐當一下開了。屠戶光了上身,持一柄豁口閃亮的剔骨尖刀,月夜里如黑旋風李逵,在院中穩(wěn)穩(wěn)一站,用身子護住小男人,大喝一聲:“誰再動手,老子劈了誰!”
躺在地上的小男人,滿臉流血,見了王屠戶,如見了救命稻草一般,忙爬到屠戶腳下,驚恐地抖索不止。
那三人見了屠戶,猛地一怔,道:“你別多管閑事,冤有頭,債有主。他騙了我們的錢!”來人停止了毆打,口中卻異常強硬。
“在這個院子,老子就是要管。要打架,先過了老子這一刀 ;要錢就好好說,還錢就可以商量。”屠戶揚了揚手中的尖刀,寒光閃閃,殺氣逼人。
“這么說,你替他還錢?”來人中矮胖的一個,粗聲地喝問道。
“當然可以,不過你們把他打成這樣,醫(yī)藥費怎么個賠法?”王屠戶并不讓步。
“逗老子玩??!”“看來今晚不放血是收不回錢了!”三個來人又舉刀揚棍,火拼在即,院門口驟然響起了刺耳的警笛聲。轉(zhuǎn)眼間,一輛“110”警車堵在了院門口。那三人見了,大呼不好,撒腿想逃,但已被幾名警察悉數(shù)捉住。警察在院中簡單問了情況,又把小男人架上了車,一路呼嘯而去。
幾天之后,警察放了小男人。他那瓷碗確實是仿制的贗品,構(gòu)不成販賣文物罪。小男人回到院中,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帶,臉上卻笑嘻嘻的。當晚他先去了屠戶家中,送了一只藍花瓷碗,說是古墓里的珍品,并千恩萬謝。然后折身去了作家屋中,帶去一卷立軸字畫,說是張大千的潑墨山水,又是一番謝言。小男人走后,作家將字畫研究了一番,忽地大罵一聲,將字畫撕碎,丟進了廢紙桶。過了幾天,屠戶家小花貓進食的器皿換掉了,變成了小男人送的瓷碗。小男人不經(jīng)意看到,心里自是不爽,但有一件事情,卻讓他心中暖洋洋的,那就是白臉女子竟拎一袋水果送給他,說是那晚看見他被打得可憐。小院鄰里之間的氣氛,似乎融洽了許多。
5
暑熱慢慢地消退,轉(zhuǎn)眼進入了初秋,小院里的人們或忙或閑,在平穩(wěn)地度過每一天。
作家依然在殫精竭慮,冥思苦想著虛構(gòu)的人和事。這日正伏在窗前愁眉不展,猛聽見院中噗噠一響,詫異之間,推門一看,大吃一驚,屠戶的媳婦竟從竹椅上滑落在地,軟軟的一團。作家忙大步上前,欲攙扶起地上的女人,可女人已臉色蒼白,呼吸微弱,昏厥了過去。作家立時手忙腳亂,將地上的女人抱起,放回屠戶家中的床上。先撥叫急救電話,又撥電話尋菜場里的王屠戶,又回頭倒上一碗溫水,慢慢地喂進女人口中。剛喂了幾口,急救車趕到,作家和醫(yī)護人員七手八腳將女人抬進車中,插氧、輸液。救護車一路尖叫。
女人剛剛被抬入急救室,王屠戶便心急火燎地趕到,和作家一道樓上樓下忙個不停,交費、拿化驗單。女人慢慢地有了知覺,診斷結(jié)果也出來了,只是貧血性休克,住上幾日醫(yī)院,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就可以。王屠戶大大地喘了一口氣,握著作家的手久久不放,感激不盡。作家的婆娘也自告奮勇,將屠戶的小兒抱回自己家中,悉心地照看。
不到一個星期,屠戶的女人就出院了。當日屠戶扶著女人走進院中,小男人,作家和婆娘,白臉女人一起圍了上去,問長問短。屠戶的女人臉上已恢復往日的神采,羞羞地笑著,對大家不斷點頭稱謝。尤其是看到作家,紅著臉說 :“你救了我一條人命呢!”作家嘿嘿一笑,女人也低下頭去。
當晚,小男人、白臉女子先后給屠戶家拎來了水果和補品。屠戶又給作家送去了一只豬頭,并讓媳婦做了一桌好菜,把飯桌搬到了院子中央,請了作家和婆娘過來吃飯喝酒。
那一夜皓月當空,秋風爽爽。兩家人圍坐在一起說說笑笑。屠戶生性粗魯,人卻豪爽,端杯不停地向作家敬酒,然后自己一仰脖子喝個精光。作家不勝酒力,盛情難卻,緊跟著也是咕嚕咕嚕一杯杯灌了。餐桌上兩個男人面紅耳赤,言語亂了方寸。先是屠戶夸作家的婆娘手腳勤快,是做生意持家的好女人。作家的眼神迷亂,口齒不清地說屠戶媳婦是月中嫦娥,人中仙子。屠戶書讀得少,作家的話說得深雅,他并不全懂,反正知道是夸自己的媳婦,也就嗤啦嗤啦地笑著。兩個女人在一旁臉都紅了,不住地勸男人歇了酒杯。男人哪里肯聽,就這樣推杯把盞,穢言雅語,來來去去,不知不覺兩瓶二鍋頭喝了瓶底朝天。臨近午夜,倆人都軟了身子,花了眼神,撲嗵撲嗵地倒在了桌下,污物噦了一地。當夜,忙壞了各自的女人。
小院生活又平靜了下來。不同的是伏案寫稿的作家,常常被啪的一聲驚動,定睛一看,有人不時從窗外扔進一包煙,或是一包糖,再看窗外,屠戶的媳婦在院中咯咯地笑著。陽光下的女人牙齒潔白如玉,嫵媚動人。作家既心領(lǐng)神會,又裝作糊涂,把煙抽了,把糖吃了,寫文章時竟文如泉涌,揮灑自如。
6
過了秋天,就進入了寒凝的冬季。
小男人依然忙里忙外,白臉女子仍然晝伏夜出,屠戶和作家的婆娘仍在菜市忙著自己的營生,作家還在做夢。惟有清閑的屠戶媳婦在院中領(lǐng)著孩子溜達,白日寂靜的小院,才有了一點生氣和活力。
一天深夜,小男人仍然習慣性地起床,站在屋檐下解溲,赫然驚見對面白臉女人窗戶、門縫里,竟有一團團煙霧溢出,并伴有強烈刺鼻的焦糊味。正疑惑不解之際,又看見屋里有火光閃爍。小男人大聲驚叫起來:“救火啦,救火啦!”疾身提了一桶水,撲了過去。小院里的人都紛紛奔到了院中,在一片喧雜的忙亂中,屠戶和作家將水管朝白臉女子屋中噴射起來。小男人一腳踹開屋門,沖進了煙霧彌漫的屋中。外面的男人女人尖叫不已,旋即門口一團濃煙滾出,煙中的小男人面黑如炭,把被煙火熏烤昏了的白臉女子拽了出來。人們有的救火,有的攔車送女人去了醫(yī)院。在大家的及時撲救下,火并沒有真正燒起來,慢慢地熄了去。看著床上燒焦的被褥,才知是白臉女子睡覺使用電熱毯短路所致。有驚無險,大家長噓一口氣,又聚集在醫(yī)院里,探望被燒傷的女子。
幸虧火被人發(fā)現(xiàn)得早,白臉女子沒有造成重度燒傷,只是皮膚和頭發(fā)略有灼傷,人已經(jīng)清醒了過來,需要在醫(yī)院住上十多天,方可恢復。眼見她孤身一人,大家正在商量如何料理,小男人又主動請纓伺候白臉女子,大家才千叮嚀,萬囑咐后散了開去。
半個月很快地過去了,白臉女子灼傷痊愈,返回了院中。她手拎著一袋袋糕點水果,去屠戶、作家屋里一一謝了,然后又白天睡覺,晚上去上班,與過去有所不同,她身后再也沒捎回過一個男人。但作家有時寫稿至夜深,發(fā)覺小男人常常溜進白臉女子屋中。
7
小院里的生活履帶,表面上似乎在平靜地運行著。但就在春節(jié)即將到來的時候,這種平靜的格局突然被打破,驟然地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讓人瞠目結(jié)舌,始料不及。
先是小男人和白臉女子突然一夜之間蒸發(fā),不知去向。出租屋里僅留幾只古色古香的瓷碗,上粘貼一紙條,歪歪斜斜地寫著:“房東 :你好,請將此文物抵償拖欠的房租。”有的說小男人被人逼債,不得已逃掉了,白臉女子賣淫被抓,已送去勞動教養(yǎng)。又有人言之鑿鑿,說親眼所見小男人和白臉女子在另一城市合伙開了一副食商店,做起了買賣。
再就是作家在一個冬日的清晨,悄然離去。不過去向大致清楚,他的一部長篇小說終于發(fā)表了,沿海某城市的一家出版社,聘他去做了專職編輯。然而他帶走的不是自己的婆娘,卻是屠戶的媳婦。
王屠戶抱著哇哇亂叫的小兒,在院中暴跳如雷,捶胸頓足,大罵作家不是人養(yǎng)的,罵文化人花花腸子,拐騙了自己的媳婦,要提刀尋作家拼命。作家的婆娘在院中也是長吁短嘆,和清貧的丈夫廝守了十多年,連孩子也不敢養(yǎng),不料男人剛一發(fā)跡,就棄她而去。一男一女,在院中唏噓嗟嘆,同病相憐,又互相安慰。婆娘抱過屠戶懷中的小兒,那小兒也是圓頭黑臉,活脫脫一個小屠戶再世,見了眼前的女人,竟樂得手腳亂蹬,歡喜不已,用小手去掀女人胸襟,嚷著要吃咪咪。屠戶見了,喟然長嘆一聲,默想著天意如此,和媳婦緣份已盡,就和作家的婆娘同居一室,早晚形影不離,夫唱婦隨。不多久,王屠戶新樓建成,兩人攜了小兒,卷了鋪蓋,也最后搬離了小院,喜氣洋洋地遷進了新居。
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過后,小院銀裝素裹,妖嬈萬千。新年將至的除夕之夜,院中焰火升騰,笑語喧嘩。一群新的房客又住進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