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十年的業(yè)余時間里,其中1937-1942年前后六年的周末和節(jié)假日晚會上,革命隊伍里時興交際舞。陜北黃土地上,寶塔山下,延水河邊,穿軍裝,著草鞋,明亮的汽油燈映照著一對對聞樂起舞的翩躚身影,這是嚴肅緊張的工作、學習、生產(chǎn)、戰(zhàn)斗生活之余,另一番生動活潑的革命生活歷史。
1942年夏秋之際,整風運動全面開展以后,這種革命隊伍里的交際舞漸次稀落。經(jīng)過短暫的沉寂,1943年元旦開始,革命隊伍里再次時興的是軍民同樂的紅色秧歌舞。
延安交際舞最初是由外賓傳授,從上層領導開始,并作為向封建勢力的挑戰(zhàn),而逐漸時興起來的。
1937年1月13日,中共中央隨紅軍總部進駐延安。同月底,美國人艾格妮絲#8226;史沫特萊就以《法蘭克福日報》記者身份,到延安作為期7個多月的采訪。此前半年,同樣是美國人埃德加#8226;斯諾,以記者身份,到保安對中國革命隊伍作第一次采訪,然后寫成《西行漫記》一書,向世界和中國首次公開報道了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真實生活,產(chǎn)生良好的效果。史沫特萊是到中國革命隊伍里采訪的第二位記者,并且事先通過宋慶齡、斯諾的介紹,所以她的到來受到了特別的重視。經(jīng)過領導討論決定,抽調丁玲趕赴當時國共兩黨轄地分界處的三原古城杜里鎮(zhèn)迎接。來到延安的當天晚上,史沫特萊就分別見到了她心目中的英雄朱德和毛澤東。次日,中國文藝協(xié)會和《新中華報》社聯(lián)合集會,熱烈歡迎史沫特萊的到訪。
來的都是客,何況是外賓貴客。中國人的待客之道,是不僅給客人特別的歡迎,而且還為客人提供特別的寬容與理解。帶有部分印第安血統(tǒng),天生具有叛逆性格的史沫特萊,時年45歲,曾經(jīng)游歷過大半個世界,飽嘗了生活的磨難。但苦難并沒有磨滅她擁抱生活的熱情,更沒有消損她的正義感。當她初見朱德時,“他有五十多歲了,相貌和藹可親,額角布滿皺紋。他看起來確像紅軍之父。他滿面春風,連連對我說歡迎,并向我伸出了雙手;我用雙臂抱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臉頰左右親了一下”。然后,她在這個結實的人物旁邊走來走去,直爽地說:“讓我好好瞧瞧你!”在延安,甚至在中國革命隊伍里,這種見面禮是從來沒有過的。因為在男女授受不親的國度里,握手在當時已經(jīng)是非常革命的舉止了,當眾擁抱親吻怎么敢看呀?所以,這兩個響亮的熱吻,在當時和以后的許多文章里,都被說成是史沫特萊抱住朱德的臉狠狠地“啃”了兩口。但是,此時此地,對待這樣的客人,不是客隨主便,而是主隨客便。
正是這樣一位自稱“大地的女兒”的史沫特萊,不僅在延安采訪寫作,聯(lián)系促成白求恩大夫的援華,而且還倡導組織了滅鼠運動、節(jié)育運動,以及聲噪一時的交際舞潮流。
羊皮大衣,貂皮帽子,高筒馬靴,史沫特萊是一身時裝出現(xiàn)在延安一片青灰色軍裝制服面前的。與她形影不離的是一位年輕漂亮,長發(fā)披肩,大學畢業(yè)后寫過詩,演過話劇的吳光偉(吳莉莉),時任史沫特萊的翻譯兼秘書。平時偶爾和她們一起出現(xiàn)的還有那位濃眉大眼,最早奔赴陜北,被稱為文藝明星的丁玲。
據(jù)稍后到訪延安并與史沫特萊暫作鄰居的斯諾夫人介紹:“在共產(chǎn)黨人之中,你很難區(qū)分誰男誰女,只是婦女的頭發(fā)稍長一些。延安本地人總是張口結舌地站在一旁,看著這些陌生的怪人。當?shù)貗D女,全是小腳,有些女孩子仍然裹足?!痹诋敃r的延安,身邊帶有口紅并使用口紅的似乎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出身高貴,氣質高雅的斯諾夫人,“我不肯放棄打口紅,我盡量想打得淡一些,不至于過分引人注目?!绷硗庖粋€就是吳光偉,“方圓數(shù)百英里內,打口紅的中國女性只有一個,她就是吳光偉……是一個才貌雙全的女演員?!?/p>
斯諾夫人總是拒絕在公開場合唱歌、跳舞,甚至講話,除了采訪,很少串門。而史沫特萊拉著吳光偉,有時還有丁玲,卻特別愛交際,喜歡串門。“在一個軍事營地里,史沫特萊、丁玲、吳光偉成了獨一無二的三人小組:三個有丈夫氣概的離過婚的女人,對傳統(tǒng)的婚姻都持批判態(tài)度,都希望婦女在一個社會主義社會里能享有較大的權力?!边@樣三位耀眼的單身女性,芳齡都在25—45歲之間,“像旋風一樣出入在各種政治、社交和群眾場合。”她們所到之處都受到熱情的接待和熱烈的歡迎。并且,在革命隊伍里一直盛行著的娛樂節(jié)目,是集體唱歌和相互“拉歌”。史沫特萊不擅長唱歌,卻能跳舞。她后來的回憶錄中說:
在延安召開的一次高級軍事干部會議期間,我試著教他們一些人如何跳舞,他們勤奮好學,每事必問,不怕丟面子。朱德同我破除迷信,揭開了交際舞的場面。周恩來接著也跳了起來,不過他跳舞像一個人在演算一道數(shù)學習題似的。彭德懷喜歡作壁上觀看,但不肯下來跳一次舞。賀龍在青磚鋪的地上隨音樂旋律一起歡跳,他是身上唯一有節(jié)奏感的舞師。在延安的婦女中間,我贏得了敗壞軍風的惡名,人言可畏,群情側目,以致有一回朱德邀我再教他跳一次舞時我居然謝絕了他。他指責我怕事,說道:“我同封建主義斗了半生,現(xiàn)在還不想罷休!”我只好站起來以民主的名義和他跳了一次。
這是延安早期的交際舞,主要是在高級干部聚會的娛樂性晚會上作表演性節(jié)目。范圍不大。但這種帶有異域色彩,具有強烈心理刺激作用的表演節(jié)目卻非常具有示范性,很快,在鳳凰山下史沫特萊的住處,就有了私人性質的娛樂晚會,當然少不了要跳交際舞。毛澤東剛開始“由于自尊心強,他不學跳舞,生理上也沒有節(jié)奏感”,但卻經(jīng)常光顧客人們的住處。
有時候,我給毛澤東寫一個“請即來一談”的便條,他很快就來了,手里提著一袋花生米。于是請外國友人唱一支歌,外國朋友引吭高歌,中國主人拍掌擊節(jié),歌罷由中國主人們或唱歌或講古,窯洞滿座,談笑風生,一時稱為樂事。
在這友好歡樂的悠閑時刻里,我經(jīng)常邀大家排成一隊,教他們跳弗吉尼亞土風舞。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朱將軍參加,他和舞伴們旋舞起來,而且按著一、二、三的拍子,好像剛參加閱兵式的新兵一樣,踢得塵土飛揚。我把自己所知的土風舞傾囊相授后,他要求我教西方式的交際舞,我也教了。
史沫特萊初到延安,被安排住在東鄰城墻的原來一家地主的院落,現(xiàn)在被征用為中華蘇維埃中央政府外交部招待所。稍后,她們就遷住鳳凰山東麓的窯洞里(今鳳凰村居委8號)。這是一排5孔,坐西面東的窯洞。她們住中間兩孔相通窯洞的后窯,前窯住著為她們專門配備的警衛(wèi)員。與她們比鄰而居的是共產(chǎn)國際常駐中國顧問奧托#8226;布勞恩(李德),以及當初隨斯諾一起來陜北的美國醫(yī)生喬治#8226;海德姆(馬海德)。他們的窯洞里有一臺輕便的留聲機,不多的幾張唱片。這為窯洞晚會上跳交際舞提供了難得的伴奏音樂。
慢慢地,交際舞逐漸出現(xiàn)在公開舉行的晚會上。當時延安古城里的鐘樓東側有一座不大的基督教堂,被辟為中共中央大禮堂后,幾乎每個周末的晚上,這里都舉行晚會或舞會。史沫特萊和她的“學生們”成了舞會上的“明星”。
延安交際舞時興不久,很快就引起了革命隊伍里女將們的強烈反對。
在江西蘇區(qū)的時候,后方社會的各種工作,包括文化、教育、宣傳,幾乎都是婦女和孩子們承擔的。當時的紅色工會女會員有1萬多人。紅軍開始長征時,動員婦女參加赤衛(wèi)隊來保衛(wèi)蘇區(qū)?!鞍总娗终继K區(qū)后,數(shù)十名蘇區(qū)婦女領導人遇害,幸存者只有隨紅軍長征的50人,其中有30名黨的女領導人,20名護士和女工作人員。”海倫#8226;斯諾即尼姆#8226;威爾斯,她與埃德加#8226;斯諾結婚后,名為海倫#8226;斯諾,但冒險到延安采訪時為了表示自己的獨立意志,仍以結婚前的名字尼姆#8226;威爾斯署名。后來,他們離婚了,她沒有再婚,為了表示自己對埃德加#8226;斯諾的懷念,又用海倫#8226;斯諾署名。她們在革命隊伍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因為“以她們自身的資歷論,都是老革命家,而作為蘇維埃上層領導人的親密伴侶和多年的老戰(zhàn)友,她們又在寶座后面,更確切地說是在政治局幕后,執(zhí)掌著傳統(tǒng)的大權”。這個“傳統(tǒng)”不是一般封建的東西,而是指經(jīng)過對封建的歷史的道德人倫與交往規(guī)則進行過革命化變革的“革命傳統(tǒng)”。
群眾運動、群眾大會、示威游行、競賽,“這幾種行動形式在蘇區(qū)的規(guī)模之大、次數(shù)之多和群眾的熱情之高,都頗為驚人”。1930年代以后,群眾運動越來越成為蘇區(qū)經(jīng)常性的社會活動方式,舉凡攻占勝利、分田地、斗地主、各級蘇維埃政權成立、慶祝新年、歡度節(jié)日、歡迎紅軍、慰勞紅軍、追悼死難者、成立各軍(團)、出征、反帝,等等,每個月至少有四五次至十余次大型群眾集會或示威游行?!疤K區(qū)的社會工作乃至生產(chǎn)建設(例如春耕運動、積肥運動、秋收運動、合作社運動等),基本上是通過運動的形式進行的?!倍诿看稳罕娺\動中,必不可少的內容是文藝宣傳,女同志又是文藝宣傳的主力軍。
1931年11月,中華蘇維埃第一次代表大會期間,剛剛組成不久的中央蘇區(qū)第一個紅軍劇團———“八一劇團”,為大會組織了幾場盛大的演出。李伯釗與趙品三、危拱之、沙可夫等同志一起,最早將大城市和蘇聯(lián)的戲劇藝術形式帶進蘇區(qū),立即受到全體軍民的歡迎和喜愛。當李伯釗親自登臺,把自己在蘇聯(lián)學習期間學會的“紅色革命舞蹈”《紅軍舞》、《海軍舞》、《烏克蘭舞》等節(jié)目表演一番的時候,全場為之轟動。只聽過山歌小調,只看過舊戲活報劇的蘇區(qū)軍民們,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國際藝術”。隨后,八一劇團擴建為規(guī)模更大的工農(nóng)劇社。瞿秋白到蘇區(qū)就任中華蘇維埃教育部長后,更加重視文化戲劇工作,創(chuàng)辦了專門培訓革命戲劇人才的高爾基戲劇學校。長征途中,主要做宣傳鼓動工作的中央工作團,一邊行軍,一邊不斷用歌聲、口號和話語等文藝形式鼓舞戰(zhàn)士們前進。
紅軍長征到達陜北后,很快就恢復了革命歌詠和紅色革命舞蹈。在革命隊伍里,凡是有集體聚會就會有嘹亮的歌聲,會前唱,會后唱,你們唱,我們唱,你們拉我們唱,我們拉你們唱,飯前唱,勞動唱,行軍唱……革命隊伍幾乎成了歌唱的隊伍,保安、延安先后成了歌聲的海洋。1936年8月的一個周末的晚上,斯諾在保安觀看了一場“人民抗日劇社”的演出。內容有短劇、舞蹈、歌詠和啞劇雜耍?!肮?jié)目充滿了明顯的宣傳,一點也不精致,道具都很簡單。但是優(yōu)點是從鑼鼓鐃鈸和假嗓歌唱中解放出來,采用活的題材而不像腐朽的中國京劇那種沒有意義的歷史故事。”其中的紅色革命舞蹈《豐收舞》、《統(tǒng)一戰(zhàn)線舞》、《紅色機器舞》等,是在蘇區(qū)引進蘇聯(lián)革命舞蹈基礎上的進一步發(fā)展。所有這些文藝節(jié)目,無論是采用中國舊有的形式,還是外來的蘇聯(lián)形式,都表現(xiàn)了現(xiàn)實的中國革命內容,所以,演出效果卻是非常的好,往往是在演出結束時,觀眾與演員打成一片,一人情不自禁地站起來大聲喊叫,全場觀眾隨即齊聲高呼,臺上臺下為一種政治熱情所鼓舞。
這種革命歌詠和紅色舞蹈,是集體情緒的相互協(xié)調與感染,其藝術指向是對美好社會生活的集體幻想。而交際舞通常卻是男女成對相伴而舞,其效果指向是個人生命空間的情緒調適。
所以,最初在延安高層男性社會時興的交際舞,直接觸犯了的是革命隊伍里女將們的安全感。參加過長征的50位女英雄們,她們戎馬倥傯的生活和工作,無暇去修飾自己的容顏;她們在革命隊伍里所享有的地位和聲望,也沒有必要去注意修飾自己的外貌。據(jù)說,她們從來不化妝,頭發(fā)太長有礙行動時,隨便拿一把剪刀剪短即可。因為在她們看來,把頭發(fā)理得漂漂亮亮是一種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的表現(xiàn)。“她們把新式婚姻作為一種嚴肅的社會制度來捍衛(wèi)。……形形色色的‘小資產(chǎn)階級浪漫情調’早已被視為毒草,從革命陣營中鏟除了”。交際舞“一直是被當作外國的惡習被禁止的?!标儽蹦切┥詼仨?、政治落后的鄉(xiāng)下婆姨,對這批強悍的女英雄們沒有構成多大的威脅?,F(xiàn)在,隨著“西安事變”的和平解決,從淪陷區(qū)和國統(tǒng)區(qū)的上海等大城市涌來的一批批受過教育的女學生們,她們剛剛參加革命隊伍的驚喜未定,又被邀請參加逐漸蔓延著的延安周末晚會或交際舞會,從而有了與延安高層社會男英雄們手把手、面對面直接接觸與交流的機會。
此事,毛澤東后來曾經(jīng)風趣地回憶說:“在延安我們也經(jīng)常舉辦舞會,我也算是舞場中的??土恕D菚r候,不僅我喜歡跳舞,恩來、弼時也都喜歡跳呀,連朱老總也去下幾盤操(形容朱德的舞步像出操的步伐一樣)。但是我那貴夫人賀子珍就對跳舞不喜歡,她尤其對我跳舞這件事很討厭……”
“跳舞就是照著音樂走路。”毛澤東對交際舞也有他自己獨到的理解。雖然他也經(jīng)常光顧舞場,但一開始并沒有參加交際舞,只是與史沫特萊、吳光偉有著非常頻繁的接觸。據(jù)史沫特萊回憶:
毛澤東常到我和我的翻譯同住在一起的窯洞里來,于是我們三人一起吃便飯,縱談幾個小時。因為他從來沒有出過國,所以他提出了成堆的問題。我們談到印度,談到文藝。有時他朗誦中國古代詩人的名句,有時他低吟他自己寫的律詩。他有一首懷念他第一個夫人的悼亡詩,因為她是被國民黨殺害了?!豢诤锨?,試著跟我的女秘書學北京官話,跟我學英語,學唱英文歌子。
另據(jù)埃德加#8226;斯諾根據(jù)史沫特萊介紹所作的記錄說:
紅軍正在享用戰(zhàn)爭與戰(zhàn)爭之間的幾個月的和平間歇期。時令是春季,禾苗給紅土染上綠色,蘋果樹繁花盛開。終于從持續(xù)多年的戰(zhàn)斗中脫出身來的毛澤東讀著許多書,寫著有關政治和哲學的論文。不為眾人所知的是,毛還寫出大量的詩詞來教授和指導吳莉莉。毛常常會在太陽剛一落山和開始工作之前,帶一名警衛(wèi),來到史沫特萊的窯洞。他們一邊喝茶或喝米酒,一邊談天說地。他對外國的情況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他和艾格妮絲同歲。他詳細詢問她的生活經(jīng)歷,包括她的愛情生活。毛讀過一些譯成中文的西方詩歌,他問艾格妮絲,她是否體驗過拜倫、濟慈和雪萊那一類詩人所贊美的那種羅曼蒂克愛情?!f,他不知道在西方小說中讀到的那種類型的愛是否真有可能存在,他很想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樣的。在他遇到過的人中間,我(史沫特萊———引者注)似乎是體驗過這種愛的第一人。他似乎覺得曾經(jīng)錯過了點什么。莉莉好像喚醒了他對于美好高雅感情的青春幻想。
長時間頻繁的接觸,使賀子珍產(chǎn)生了疑心。賀子珍自己晚年對來訪者說,有一天,賀子珍找到史沫特萊住的窯洞,發(fā)現(xiàn)毛澤東與吳光偉面對面地正在談話。賀子珍一腔怒氣地沖了進去,毛澤東仍然坐在那里,吳光偉起身招呼讓座:“賀子珍,請坐,來,來!”
而賀子珍卻厲聲厲色地回道:“還來呢!我就是為你才來的!我不是為你,我也不來這里了?!?/p>
窯洞里的氣氛頓然緊張起來,毛澤東愣住了,吳光偉也不知所措。賀子珍馬上轉向毛澤東發(fā)火,說著說著,手就揮舞起來,手指劃到吳光偉的耳朵和臉頰上。
“怎么,你打人?還了得!”吳光偉也很厲害地吵開了。
這時,史沫特萊聞聲出來勸架。毛澤東既掃興又尷尬,趕緊把賀子珍拉回家。
事后,吳光偉向有關部門反應賀子珍打人,小范圍內稱之為“吳光偉事件”,但有關部門并沒有對此給予一個什么處理意見。
賀子珍在得知自己被“惡人先告狀”后,氣憤地表示:要把史沫特萊槍斃了!
朱德的夫人康克清,以及其他女英雄們都極力支持賀子珍。她們一致認為,一個外國女人竟然花費那么多時間在自己的窯洞里與別人的丈夫談話是不可思議的事,況且男男女女夜晚聚在一起跳交際舞,彼此親密地接觸,更是傷風敗俗的資產(chǎn)階級腐朽生活方式。而禍根子不是別人,就是史沫特萊。
這樣,一時間延安因為交際舞而鬧得沸沸揚揚。先是吳光偉大約在1937年7月底“被禮送”悄然離開延安;稍后,賀子珍于8月間離開延安,經(jīng)西安轉道赴蘇聯(lián)。史沫特萊因為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在延安多呆了一段時間,到9月初“毛澤東斷然命令她離開延安”,便與斯諾夫人一道,索然寡味地告別了延安。后期,史沫特萊在延安的朋友似乎只有丁玲和朱德。而此時丁、朱都不在延安,所以她臨行前只有向斯諾夫人借錢。她對斯諾夫人說:“你在這兒能借到錢,我借不到?!?/p>
賀子珍出走,江青進入毛澤東的生活,在延安引起不大不小的風波。但是,延安交際舞時潮并沒有因此而消歇。相反,因為有了大量青年學生的到來,延安周末晚會或交際舞會更加時興起來。
自1936年底的“西安事變”至1941年初的“皖南事變”期間,隨著國共兩黨關系的一松一緊,成千上萬的青年學生奔向延安。據(jù)西安辦事處的統(tǒng)計,僅1938年3月至5月,就有2288人經(jīng)該處介紹到延安;全年總計約有1萬余人從這里獲準去延安。為此,中共中央決定在擴辦抗日軍政大學的同時,陸續(xù)創(chuàng)辦了陜北公學(1937年9月)、魯迅藝術學院(1938年4月)、延安馬列學院(1938年5月)、延安自然科學院(1939年5月)、中國女子大學(1939年7月)等一系列面向廣大青年學生的免費學校。
為此,作為中共中央對于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1939年12月1日公開發(fā)表了由毛澤東親自起草的關于《大量吸收知識分子》的決定。其中指出:“共產(chǎn)黨必須善于吸收知識分子,才能組織偉大的抗日力量,組織千百萬農(nóng)民群眾,發(fā)展革命的文化運動和發(fā)展革命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沒有知識分子的參加,革命的勝利是不可能的?!彼?,要求“一切戰(zhàn)區(qū)的黨和一切黨的軍隊,應該大量吸收知識分子加入我們的軍隊,加入我們的學校,加入政府工作”。
這些青年學生的到來,不僅為革命隊伍增添了大量新鮮血液,而且使延安這座本來灰色狹小的古城,頓然間煥發(fā)出年輕的光彩,成為歌的海洋、舞的世界。
每到周末和節(jié)假日的晚上,延安城里由原基督教堂改制的中共中央辦公廳大禮堂、城東門外橋兒溝由原天主教堂改制的魯藝大禮堂、城南門外的自然科學院禮堂、城西門外延河兩岸的王家坪八路軍總部大禮堂、女子大學禮堂或操場、藍家坪的馬列學院大禮堂、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延安分會所屬的作家俱樂部、大砭溝的文化俱樂部,等等,幾乎都有文藝晚會或交際舞會。
音樂伴奏雖然很簡單,但已經(jīng)是現(xiàn)場樂器演奏。計有口琴、風琴、手風琴、小提琴、竹笛、二胡,其中很多樂器大多是臨時手工制作的。最能渲染舞場氣氛的定音鼓、爵士鼓,都是用廢棄的美孚油筒改做而成。全延安唯一的一架鋼琴,是大后方一位愛國民主人士贈送給周恩來的,1941年春轉贈到魯藝。
只有兩處教堂里的舞場是青磚地面,其他舞場都是平整的黃土地。有的露天舞場由于天氣干燥,跳舞人多而難免塵土飛揚。好在踏著黃土地的舞步,僅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雙自蘇聯(lián)或重慶穿來的皮鞋,其他全部是布鞋、膠底鞋或草鞋。住窯洞、穿草鞋,是當時參加革命的標志?!败娙顺3W约捍虿菪?,女同志就多半自己做涼鞋。用不同顏色的布條,編成彩色帶子,釘在舊鞋底上,就變成各種式樣新巧的涼鞋”。男同志的草鞋沒有什么花哨,女同志的草鞋或涼鞋上綴上一對跳躍的絨線紅球,就成了舞場上的時髦。
在灰色一片的制服中間,從大城市新近來到的女同志們將上衣腰身收緊,扎上皮帶,就顯露出優(yōu)美的身材曲線。有的甚至把津貼節(jié)約出來,買一塊白布或藍布,做成短袖襯衫,衣襟上還繡上一朵小花,就更加別致了。冬季里將制服手袖、領口鑲嵌上一道白色或藍色的布邊,在舞場里也是很出眾的時裝。
在當時延安所有的舞場里,王家坪和中央大禮堂舞場是政治級別最高的,經(jīng)常有軍政首長光顧。藍家坪文抗所屬的作家俱樂部舞場條件最好,有被張仃設計成沙發(fā)式的折疊椅,是延安絕無僅有的,還有蕭軍夫人王德芬當壚的窯洞酒吧供應飲料。但是,最客滿為患的舞場卻是女大禮堂或操場,最熱鬧的舞場是橋兒溝魯藝那座中世紀城堡式樣的大禮堂,每到新年之際這里都舉辦稀奇迷人的化裝舞會。
1940年中秋節(jié)時值9月16日,星期一。女大學員孟于、白凌、嚴昭、葛瑜、莉莎五人,晚飯后換上她們最好的時裝———縫有白布假領子的列寧服,勒緊腰帶,沒忘記把茶缸子掛在腰帶上,悄悄地溜出了校門。她們像飛出了籠子的小鳥,又蹦又跳,踏著暮輝,沿著延河往東走。出了城東,是一片空曠的河谷。晚霞剛剛散盡,月亮已經(jīng)爬上了東山,天地間一片高闊幽藍。五位十七八歲的花季少女被這奇妙的美景感染了,情不自禁地一邊走,一邊高唱起來。從學校到橋兒溝有將近十公里的路程,她們走出了汗,但一點也不覺得累。
來到魯藝,她們先進音樂系住的一排窯洞,那里有時樂濛、劉熾、陳紫等人在等著呢。聽到音樂聲遠遠地響起,他們匆匆地喝上幾口水,就迫不及待地趕往大操場上正在舉行的月光舞會。此時,皓月當空,彩云追隨。據(jù)《王恩茂日記———抗日戰(zhàn)爭(下)》(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5年9月版)記載,1940年9月16日,時在綏德,天氣為雨,但15日“晴”,17日“陰”。
綏德距延安約為150公里,估計延安此間也是陰雨或多云天氣。延安《新中華報》1940年9月19日載《邊區(qū)黨委邊區(qū)政府緊急通知開秋荒廿萬畝》,“時值秋令,天雨連綿,正是開荒翻地的最好良機?!钡星锕?jié)這一天至少不是雨天,因為魯藝開月光舞會確有其事。孟于等人從女大趕到魯藝去跳舞,出自她們的回憶。熱情的音樂系小伙子們輪流吹奏起美麗的樂曲,露天舞場上一對對青年男女翩翩起舞,沉浸在融融的月色里?!缎》排!?、《酸棗刺》、《春之聲圓舞曲》、《友誼地久天長》……一支樂曲,又一支樂曲,歡聲笑語伴著動聽的旋律,回蕩在金秋歲月黃土高原上的山水之間。
“時間不早了,最后再跳三個舞!”領頭的白凌趁樂曲間隙,趕緊提醒大家。抬頭望天,她們才發(fā)現(xiàn)月已西斜,而舞場上氣氛卻依然熱烈。
“怕什么?反正不耽誤明天早晨上課就是了!”舞曲又起,不知道是誰搶了一句。
說的也是,難得今晚這么好景致,干脆堅持到最后。跳完集體大秧歌舞,舞會宣告結束,想到還要往回趕路,她們才感覺到有些乏力了。沿著原路走回到女大門口,天色已經(jīng)放亮,她們索性來到延河邊,掬起清涼的延河水,漱口洗臉。不多時,學校的起床號吹響了,她們悄悄地融入了新一天的生活……
同樣是在魯藝舞場上,還演繹出許多愛情佳話。文學系第二期學員蘇菲,是魯藝的“?;ā?。1940年大年除夕在魯藝大禮堂的舞會上,大鼻子醫(yī)生馬海德勇敢地邀請她跳舞。她拒絕說不會,他堅持要教她,這樣就牽上了她的纖纖玉手,并且整個晚會上就沒有放下過。當天夜里,蘇菲同窯洞里一位大姐臨產(chǎn)了,其他人都讓她出面請馬大夫來。他說自己不是婦科醫(yī)生,但還是跟著蘇菲就跑過來了。到清晨,孩子順利地降生了。蘇菲請馬大夫回去休息,他卻說:“天氣那么好,我們出去散散步吧!”她同意了。沐浴著新年的陽光,他向她求愛,她答應了。魯藝不少男生眼睜睜地看著外國大鼻子摘走了自己的?;?,作為“報復”,此后好幾個周末的傍晚,他們躲藏在魯藝校門口的坡地里,等馬海德來接蘇菲的時候,大喝一聲:“誰接走蘇菲,留下買路錢!”就沖上來,攔住馬,翻出他口袋里的香煙和零錢。
何其芳到延安之前根本不會跳舞,還反對跳舞。1939年7月,他從抗日前線帶實習學生回魯藝,正趕上文學系系主任蕭三提倡跳舞,便進行指責,致使蕭三負氣離開魯藝,轉而擔任文化俱樂部主任。但隨著交際舞逐漸蔓延時興,他也走進了舞場。剛開始,他只在舞場邊上,與文學系的幾個男生學著跳一跳,一遇到某些女舞伴顧盼流輝的目光,便靦腆得手足無措。老師的窘態(tài),激起男同學們的不滿,經(jīng)過一番策劃,在不久后的一個周末舞會上,何其芳被有意安排與一個同樣有些靦腆的女舞伴跳舞,她就是文學系第三期學員牟決鳴。大概是心有靈犀,他們在一起卻學得很默契,跳得很和諧。
三年后的7月,同樣是在一個周末的晚上,何其芳、牟決鳴與周立波、林藍兩對新人,同時在窯洞里舉行婚禮。他們身穿洗得發(fā)白的灰制服,先向毛澤東畫像鞠躬,再向來賓致謝,分發(fā)紅棗和瓜子之后,大家拉起琴,唱起歌,用歡樂的交際舞晚會向新人表示誠摯的祝福。
當時的中央黨校,主要是分期分批培訓從前線回延安的高級將領。這里的舞會有鄧發(fā)從蘇聯(lián)帶回來的留聲機和幾張唱片,場地冬天有俱樂部,夏天就是露天的籃球場,大家學著跳著,不亦樂乎?!翱床粦T,試試看,一頭汗,死了算?!边@個順口溜生動地描述了在黨校學習的高級將領們接受交際舞的心理過程?!拔钑诋敃r之所以特別盛行,除了跳舞可以娛樂身心,有利健康的原因外,還因為參加跳舞的舞伴都是妙齡女郎。毛澤東和中共中央為補償大多數(shù)高級將領由于軍務倥傯而耽誤了青春,鼓勵和幫助他們解決婚姻問題。”而深入交際舞場的男女亂陣之中,既為將領們提供了寬裕的條件,又有了自由婚姻的美譽。所以,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當時延安的高級領導人,師級以上軍官中80%以上的人都是在這一時期戀愛、結婚、成家、生子,延安對他們是一種溫馨、甜蜜的回憶。”
延安交際舞時潮持續(xù)到1942年延安整風運動全面展開,經(jīng)過整風審干運動,1943年元旦以后,取代交際舞的是群眾性的大秧歌舞。偶爾還有的交際舞會,都是王家坪八路軍總部、棗園中央小禮堂等最高權力機關,很小范圍內的高層娛樂活動。1942年5月至1945年11月間,擔任共產(chǎn)國際駐中共聯(lián)絡員兼塔斯社駐華特派員的彼得#8226;佛拉第米洛夫,中文名孫平,在其日記中論述了當時的情況。1945年邊區(qū)干旱,備荒節(jié)約成了當務之急。毛澤東說:楊家?guī)X的伙食減三分之二,停止跳舞。過去跳舞對的,現(xiàn)在不跳也可以。但實際上交際舞仍然在小范圍內有人跳著。
1942年2月1日,毛澤東在中央黨校開學典禮上作關于《整頓黨的作風》的講演,將本來在政治局高級干部之間開展的整風運動,轉向到全黨開展普遍性的整風運動。同時選擇西北局、中央研究院、《解放日報》社和文藝界作為整風主要試點單位。普遍性整風運動之初,文藝界都以為這次運動是針對“大頭頭”的,是幫助黨改進完善工作的。所以,繼紅軍女英雄們反對交際舞后,延安文人又在文章中提出對跳交際舞的批評。
丁玲不反對跳交際舞,但對于出現(xiàn)在延安舞場上的不平等現(xiàn)象卻頗有微詞的?!坝兄D返呐?,每一個星期可以有一天最衛(wèi)生的交際舞,雖說在背地里也會有難比的誹語悄聲地傳播著,然而只要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會熱鬧,不管騎馬的、穿草鞋的……”后來,她自己承認這篇曾經(jīng)給她帶來半生磨難的文章是確有所指的?!澳菚r‘文抗’的俱樂部,每逢星期日就有幾個打扮得怪里怪氣的女同志來參加跳舞?!啃瞧谔淮挝枋切l(wèi)生的’,說這話的就是江青。我不反對跳舞,但看這些人不順眼,就順便捎了她們幾句?!?/p>
比丁玲態(tài)度更加激烈的是王實味。在延安,他自己從來不跳舞,也看不慣別人跳舞。想到革命并未成功,烈士們浴血犧牲的情景,他就“心臟震動,血液循環(huán)得更有力”,因此也就對于眼前的文藝晚會和交際舞深惡痛絕,斥之為“歌囀玉堂春、舞回金蓮步的升平氣象”。(王實味:《野百合花》,《解放日報》(延安)1942年3月13、23日。)這篇文章觸犯了眾怒,整風運動轉入審干搶救運動后,他被開除出革命隊伍,并蒙冤遇難。
遺憾的是,文人們對于交際舞的批評,不但沒有引起更多的同情和支持,相反卻招致整風運動中的激烈反對。1942年5月,延安文藝座談會召開,6月中央研究院批判王實味,11月康生在陜北公學制造出“張克勤案件”,整風運動轉為審干運動。1943年7月15日,康生在中央大禮堂召開的中央直屬機關干部大會上作《搶救失足者》的報告,審干運動再轉為搶救運動。各單位和部門為了完成“特務”指標,搶救失足的同志,停止一切正常的學習和工作,進行背靠背、拉網(wǎng)式的排比審查??箲?zhàn)后到延安的新知識分子80%被搶救成“特務”。人與人之間,哪怕是夫妻之間都為之一時生疏。“審干一開始,各個單位都關了門,連親族朋友也不相往來。”延河邊消失了夕陽下散步的身影,延安時期的革命隊伍里從此一段時間里沒有人再跳交際舞了。
審干搶救運動后,在中央機關偶爾還有交際舞會,尤其是招待駐延安的美軍觀察組成員。
其實,交際舞最初也是歐美民間社會舞蹈。經(jīng)過革命隊伍的勇敢接受,交際舞登上了中國黃土地,很快又被中國民間社會舞蹈取而代之。
1943年元旦,魯藝組織宣傳隊學習改編并試演陜北秧歌劇獲得好評,中宣部及時推廣其經(jīng)驗。春節(jié)期間不僅魯藝秧歌輪流到延安各機關、部隊、學校演出,而且其他單位也都相繼組織成立秧歌隊,開展演出活動。這樣,延安城里軍與民、上級與下級、演員與觀眾,不分老幼與男女,全部都可以隨著悠揚的鼓點和高亢的嗩吶聲,扭到秧歌的舞陣里來,成為感受集體情緒,體驗革命力量的民間狂歡。
(選自《延安日常生活中的歷史(1937-1947)》/朱鴻召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