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某人出任校長,慣稱“長?!薄_@一說法,現在已不怎么用了。說“掌校”,大約還能明白。但“掌?!闭婺芴娲伴L?!眴幔恳恍VL,恐不是一“掌”字所能表達透徹的。
這里選取的校長,因為他們真實地存在過,因為對我們的大學做出過或多或少、或顯著或渺微的貢獻,至少,他們不應被忘記。
周詒春
周詒春(1883-1958),字寄梅,安徽休寧人。1913年-1918年任清華學校校長。后歷任燕京大學代理校長、民國政府實業(yè)部次長、農林部長、衛(wèi)生部長等。
6月10日傍晚,我走進老清華園,坡地草坪上一塊校友捐贈的巨石,上面刻著清華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不遠處,大禮堂的穹頂沐浴在薄暮余暉中,科學館的門已經鎖了;繞過大禮堂,圖書館舊館不時有學生進進出出;再往前走,西操場前的體育館內,有幾個白發(fā)老人和年輕人在比賽籃球。
我來到工字廳,找到一位熟人。他是清華的畢業(yè)生,留在學校人事處工作。我問他,你知道周詒春這個人嗎?他搖頭:“不過你要是想知道的話,我可以進內部的人事數據庫幫你查查?!?/p>
其實,他未必能查到。因為周詒春每天出現在清華園的情景,已經過去了八十余年;并且,也用不著查。因為作為清華學校的老校長,周詒春留給清華的東西很多———在他任內確立了那句著名校訓,并親自規(guī)劃督造了清華早期的“四大建筑”:大禮堂、科學館、圖書館、體育館。
在今天的清華,大家天天看見“周詒春”,處處看見“周詒春”,但卻沒有多少人聽說過這個名字。不僅是那位人事處的干部,在清華校園,隨便問幾個學生或老師,大多也不知道周詒春是何許人也。只有一個新聞學院的女生,略微思索了一下說:“我知道他是清華以前的老校長,別的就不太清楚了。”
幫我聯(lián)系采訪周詒春后人的一位清華校友總會的工作人員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其實我也是前不久調到校友總會后,才剛剛知道周校長的。”
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清華怎么也不肯遺忘這位周校長:1918年初,他辭職離校那天,全校曾經集合,學生們身著軍操制服,一齊舉槍向他致敬。比他小十六歲的溫源寧教授后來回憶說:“他離職的那一天,對于他領導下的教職員、他的學生和他自己,全都是悲哀的一天。”
溫源寧說:“在學校時,人們會躲開他、規(guī)避他;如今,他卻成了人們尋找的對象。從他的身上常散發(fā)出一種在最親密的朋友之間也不常見的溫暖?!?/p>
老一代的清華人,包括清華大學最著名的校長梅貽琦,始終以“老校長”稱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清華大學曾經發(fā)生過“校長風潮”,幾位不受歡迎的校長連續(xù)被教授會和學生會驅逐離校。這時師生們又想起了他們的老校長,于是派代表到他家里勸駕,同時在??习l(fā)出“請教育部任命周詒春為校長”的呼吁,后因周詒春本人堅辭而作罷。
周詒春任職期間,清華學校還只是一所留美預備學校。但按照清華校史專家黃延復的研究,是他在1916年首先提出把清華逐步過渡到一所完全、獨立之大學的完整計劃。
周詒春在清華學校以嚴格著稱。他曾經推行了著名的“強迫運動”:每天下午四時至五時為運動時間,在那一小時內,圖書館、教室、宿舍一律鎖門,學生都必須到戶外操場或體育館內去鍛煉。所以他一直被視為清華體育傳統(tǒng)的開創(chuàng)者。
“他很嚴格,這是毫不讓步的;但是他人是很有善心的,就是說,你感覺他很溫暖,他是為你好。所以后來我接觸到的他的學生對他都是有好感的?!彼膬鹤?、協(xié)和醫(yī)院名醫(yī)周華康老先生這樣描述父親。
周校長早年畢業(yè)于上海圣約翰大學,后赴美留學,先后就讀于耶魯大學和威斯康辛大學。就在他離開清華那年,他的母?!虾Jゼs翰大學授予他名譽博士學位,所以他的同時代人習慣稱他為Dr.Tsur(周博士)。
1950年,周博士從香港返回內地后,和兒子周華康一家住在一起。那是位于外交部街的一棟二層小樓,他住在樓上。在那個運動頻仍的年代里,周華康回憶說,他和父親交流的機會很少,甚至連父親最珍愛的清華都沒有聽他提起過。而在周華康的女兒周琳眼里,爺爺“很靜,像個中國的老學究,一點兒看不出當年西化的做派。整天也不出門,只干兩件事:翻看一大堆線裝書,還有就是練字”。
馬寅初
馬寅初(1882-1982)浙江嵊縣人,經濟學家、人口學家。早年留學美國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獲經濟學博士學位。1919年任北京大學教務長,1951年出任北京大學校長。
堂堂北京大學校長,馬寅初的講話這樣開頭:“兄弟今年七十三歲……”其后他大講自己幾十年如一日堅持冷水浴的樂趣,甚至在火車上也必弄桶涼水來沖洗?!皼鏊患ぃ姑桌锏哪喙妇统鰜砹恕?。
這是北大老校友回憶當年初入北大,聽馬校長講話時的情形,他們的感覺是“有一股撲面而來的熱情和不加修飾的真率”。而他們看見馬校長,第一個印象是,“身體出奇地棒,當時他年已古稀,雖然鶴發(fā)稀疏,卻有紅潤的童顏。他仍常常在假日到西山去爬山,還常年堅持洗冷水澡,在北京冬天那寒風刺骨的河岸上,老人家光著身子往冷水里跳”。
馬寅初的兒子馬本寅告訴記者,父親1961年以八十高齡回故鄉(xiāng)嵊縣視察,由于洗冷水澡而患上肺炎,才終于停止了這一習慣。
此前,北大開大會批判馬寅初,會議開始了很久,他不來。派人去“請”來了,他搬張椅子坐在臺前泰然自若。臺下有人開始喊口號,他很鎮(zhèn)靜地說:“我這個人每天洗冷水澡,不管多冷的天都不怕?,F在天氣并不冷,給我洗熱水澡,我就更不在乎了?!?/p>
馬校長搬張椅子坐在臺上講桌旁的場景,北大師生并不陌生。遇有領導人或文化名流來校講演,他常常這樣,以便隨時和主講人交流。一次,國家體委某副主任來北大講話,按常理,馬寅初不用陪同,可他不但往講桌旁邊一坐,而且不斷插話,越說越起勁,最后干脆喧賓奪主地批評起一個人來,說這人不愛體育鍛煉,身體很差,這樣重要的會他竟然不來聽講。
被批評的是歷史系主任翦伯贊教授。有當時在場的學生回憶,馬校長這番背后的“人身攻擊”讓大家啞然失笑,“眼前浮現翦教授那清瘦、文弱的身影,再看看馬校長壯碩的姿容,也真感到馬校長的話有點道理”。
當年,北大所有的刊物和全國各地的報紙猛烈批判《新人口論》,馬寅初卻拒不檢討,堅決不寫檢討文章,照常笑瞇瞇地出入北大燕南園住所,“圓圓一張臉像彌陀”。所以董橋曾撰文,讓今人“學學馬寅初的硬朗”。
這種硬朗,自在北大學生的回憶中:“馬校長這塊硬骨頭實在難啃,讓他屈服,沒門;逼他自殺,妄想!”
1958年前后屢遭點名批判期間,馬寅初曾說:“我總想以行動來教育學生,我總希望北大的一萬零四百名學生在他們求學的時候和將來在實際工作中要知難而進,不要一遇困難便低頭?!?/p>
1960年1月,在“馬寅初不投降,就叫他滅亡”的口號聲中,這位不妥協(xié)的學者終于被迫辭去北大校長職務,搬離燕南園,回到東總布胡同的舊宅。不久,他又被免去全國人大常委的職務,不能再公開發(fā)表文章。從此,馬寅初在政治舞臺和學術舞臺上消失了。
馬本寅告訴筆者,那個時候,家里很冷清,少有人來拜訪。但在如此境況中,馬寅初根據大量的農村實際調查,寫出一百萬字的《農書》。他堅信“這部書現在雖然不能出版,但不等于永遠不能出版”。孰料“文革”開始,馬寅初不得不痛下“與其讓別人燒,不如自己燒”的決定,整整一藤箱、幾十卷的《農書》手稿,在作者親手點燃的火中灰飛煙滅。
馬寅初的硬朗由來已久。1927年北大校慶時,他發(fā)表《北大之精神》演講:“……此種雖斧鉞加身毫無顧忌之精神,國家可滅亡,而此精神當永久不死。然既有精神,必有主義,所謂北大主義者,即犧牲主義也。服務于國家社會,不顧一己之私利,勇敢直前,以達其至高之鵠的。”
研究者稱,馬寅初在五十年代“單槍匹馬”挑戰(zhàn)主流意識形態(tài),與“北大之精神”若合符節(jié)。
有一本關于北大校長的書,寫馬寅初那篇,標題是———為真理而死,壯哉!為真理而生,難矣!
傅斯年
傅斯年(1896-1950),字孟真,山東聊城人。歷史學家,“五四”運動中的學生領袖,民國時期的學界領袖,北京大學代理校長、臺灣大學校長。
那是一個冬夜,小小書房內,炭盆里生著火,傅斯年穿一件厚棉袍伏案寫作;夫人坐在對面,縫補他的破襪。因為臺灣大學校長第二天要參加兩個會議,不可太寒磣。夫人催他早些休息,他擱下筆,抬頭對夫人說,他正在為一份雜志趕寫文章,急于想拿到稿費,好做一條棉褲,“我的腿怕冷,西裝褲太薄,不足以御寒?!?/p>
說罷,他起身指著壁上的書架說,這些書,還有存在史語所一房間的書,他死后要留給兒子。他要請董作賓先生為自己治一方印,刻上“孟真遺子之書”。
他長嘆一聲,接著對夫人說:“你嫁給我這個窮書生,十多年來,沒有過幾天舒服日子,而我死后,竟無半文錢留給你們母子,我對不起你們!”
夜深了,窗外吹起一陣寒風,室內盆中的炭,已化為灰燼。
1950年,傅斯年去世。不多日,“衛(wèi)生署”一人來傅家,送來一副眼鏡,說是傅先生托他在香港為某學生配的。原來,傅斯年為了發(fā)掘高才生,在臺大舉行作文比賽,由他親自出題閱卷。一日,他回家興奮地告訴夫人,自己看到一篇好文章,約作者面談,果然文才非凡。但這學生家境貧寒,患深度近視而不戴眼鏡,問他為何,該生默然不答。
傅斯年的至交胡適評價道:“他的感情是最有熱力,往往帶有爆炸性的;同時他又是最溫柔,最富于理智,最有條理的一個可愛可親的人?!?/p>
傅斯年在認識丁文江之前,痛恨其政治立場,甚至當著胡適大罵丁文江,說:“我若見了丁文江,一定要殺了他!”后來胡適介紹兩人認識,他們卻迅速成為莫逆之交。丁文江在長沙病危,正是傅斯年第一個從北京趕去看護。
這樣一個敢說敢罵的山東好漢,在臺灣,人們稱道他是唯一一個敢在蔣介石面前蹺起二郎腿放膽直言的人。其實,早在1944年,傅斯年就在參政會上向行政院院長孔祥熙發(fā)難,揭發(fā)其在發(fā)行美金公債中貪污舞弊。會后,蔣介石親自請他吃飯,為孔說情。席間,蔣介石問:“你信任我嗎?”傅斯年答曰:“我絕對信任。”蔣介石于是說:“你既然信任我,那么就應該信任我所任用的人?!备邓鼓炅⒖陶f:“委員長我是信任的,至于說因為信任你也就該信任你所任用的人,那么,砍掉我的腦袋我也不能這樣說?!?/p>
在大陸,傅斯年一度被當作“反動史學研究方向”的代表人物而遭到狠批,進而幾乎被遺忘。近年來,“回到傅斯年”漸漸成為學界的一種聲音,關于他的一些介紹文字也開始見諸媒體。有人發(fā)出這樣的感嘆:“傅斯年是中國歷史上最有學問、最有志氣、最有血性和最有修養(yǎng)的偉大知識分子中的一個典范,在這個偉大知識分子幾近絕跡的世界上,也許不會有人知道,我是多么深沉而熱烈地懷念著他們中間的每一個人。”
還如胡適所言:“他能做最細密的繡花針功夫,他又有最大膽的大刀闊斧本領。他是最能做學問的學人,同時又是最能辦事,最有組織才干的天生領袖人物?!?/p>
傅斯年的學問貢獻,僅以他開創(chuàng)的“史料學派”就足以名世。他提出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的原則,經得起時間考驗,實足堪稱一代史學大家。同時,他又被稱為最杰出的學術組織家:海峽兩岸頂尖的學術機構,從臺灣“中央研究院”到北京大學、臺灣大學,其歷史上所達到的高度,傅斯年功不可沒。
這個人真的是“天生的領袖人物”。1919年5月4日,上午的游行籌備會議是傅斯年主持的;下午開始的游行,總指揮是傅斯年,他扛著大旗走在隊伍前列,后來又是他率領隊伍沖進趙家樓。從學生成為教授后,他創(chuàng)辦并主持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在二十年間被認為是中國最有實績的研究機構,聚集了陳寅恪、趙元任、李濟等一代大家。
傅斯年死后葬在臺大。行政大樓的對面架設有一口“傅鐘”,上下課都會響二十一聲,因為這位校長曾說過:“一天只有二十一小時,剩下三小時是用來沉思的?!?/p>
張伯苓
張伯苓(1876-1951),天津人,教育家,南開學校創(chuàng)辦人??箲?zhàn)期間率南開大學與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合組西南聯(lián)合大學,與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共同擔任聯(lián)大常務委員。
2004年12月,天津建衛(wèi)六百周年。之前兩個月,南開學校百年慶典,南開大學亦建校八十五周年。這座城市和這所學校氣脈相連,以至于人云:“知中國者必知天津,知天津者必知南開?!?/p>
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在美國過七十大壽,老舍和曹禺合寫獻詞,曰:“天下人誰不知,南開有個張校長?!”
然而,曾有那么一段時間,南開似乎漠視這位老校長的存在。
1949年,曾出任國民參政會副議長、考試院院長等職的張伯苓拒絕蔣介石的去臺邀請,留在大陸。但由于曾“一腳踏在臭水溝里”,1950年9月,當他回到故鄉(xiāng),當時“進步”的南開師生對歸來的老校長并不歡迎,態(tài)度冷淡。許多同學認為他是“戰(zhàn)犯”,沒按反革命分子去政府登記就已寬大他了。
張伯苓希望暑期到南開大學暫住一段時間,特意征求南開大學黨支部意見,卻未得到任何答復。不久,南開校慶來臨,他早早準備前去參加有關活動,但南開中學不允許他進入,而南開大學也只安排他在相關活動中坐一般席位。自此,他變得沉默孤獨,常常呆坐居室,以手擊頭,神情頹喪,嘆息不已。研究者司徒允認為:“這與他一生大部分時間‘愈挫愈奮’的虎虎生氣相比,其晚境之凄涼無奈,適成兩極?!?/p>
在張伯苓逝世后的追悼會上,其故交黃鈺生致悼詞稱:“他懊悔晚節(jié)的失足,他嘆息老境不能參與這個偉大時代的工作,他悲傷他是被新中國所拋棄的人,他悲傷在新社會里無有他的地位,他悲傷他一生的工作都被否定了,他悲傷他的一生心血所在的南開中學已經不認識他了,在校慶的那一天到禮堂里去坐一坐都得不到許可,他傷心極了……”
與生命最末兩年的心灰意冷不同,同樣按照黃鈺生所說,張伯苓“四十多年為教育、為中國,辛辛苦苦,勞碌奔波,到處碰壁,失敗了再起來,起來了又失敗,愈失敗愈奮斗”。他從不灰心,自喻“不倒翁”,謂“非不倒也,倒后能復起也”。
他周旋于軍、政、官、商各界人士之間,慘淡經營私立的南開學校。為了籌款,他向人求見,坐過冷板凳,挨過白眼,卻坦然面對:“雖然有時向人家求見捐款,被其擋駕,有辱于臉面,但我不是乞丐,乃為興學而作,并不覺難堪?!?/p>
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當年曾說過:“近幾年來,每當我見到張伯苓,他總是說:只有他深知我的苦處,也只有我深知他的苦處。他是在述說在中國創(chuàng)辦一所私立大學所付出的辛勤勞動?!?/p>
這些勞動所得曾經無比豐碩。胡適寫過一篇《教育家張伯苓》,稱贊道:“在他僅只二十二歲時從五個學生的一個私塾辦起,到1917年他四十一歲時,他的中學已經有一千個學生。1936年他六十歲,南開學校(包括男中、女中、小學部、大學及研究所)一共有三千學生?!?/p>
“民盟”創(chuàng)始人之一羅隆基早年就讀于清華學校,一位美國女教員請學生吃茶,突然正顏厲色地對他們說:“孩子們,你們將來都得學南開學校的張伯苓。假使中國多有幾個張伯苓,中國一定會強的?!?/p>
女教員說的是英文,把張伯苓三字念得像外國名字Chamberlain,于是羅隆基就一直以為鼎鼎大名、籃球隊能打敗“強大”的清華隊的南開學校,原來是個外國人Mr.Chamberlain辦的,而“外國人辦的學校,自然是好的”。后來,他才知道張伯苓先生是個中國人,而南開是中國人辦的學校。當然,其間“南開的足球、籃球亦好幾次打敗清華了”。
曾任教于南開大學的文史名家柳無忌,稱張伯苓為“大校長”,因為張伯苓給他的第一個印象,就是“那魁梧的身體,像泰山般屹立在陳設儉樸的校長辦公室內”。而張伯苓的為人與他的事業(yè),則“比他體格更高大”。后來在美國的南開校友聚會,齊唱校歌“渤海之濱,白河之津,巍巍我南開精神”,柳無忌以為,同樣令人心馳神往的,還有那位“巍巍乎南開大校長”。
馬相伯
馬相伯(1840-1939),江蘇丹陽人,父母均信奉天主教,故出生即受洗為天主教徒。耶穌會神學博士,教育家,復旦大學創(chuàng)始人。
從一場戰(zhàn)爭到另一場戰(zhàn)爭,這就是馬相伯的個人史: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馬相伯出生;1939年,抗日戰(zhàn)爭仍在持續(xù),馬相伯逝世。
百年間,他從容游走,留下一所享譽中外的大學和一個高山仰止的背影。正如柳亞子詩云:“一老南天身是史?!?/p>
當年風靡中國的《良友》畫報,歷來憑借時髦的封面女郎吸引讀者,卻在馬相伯百歲大壽那一期,以他的照片作為封面。此刻,這位老人儼然已成為這個國家的象征。
作為教育家,馬相伯“毀家興學”的故事,已成中國近代教育史上的一段傳奇:1900年,他將自己的全部家產———松江、青浦等地三千畝田產,捐獻給天主教江南司教收管,作為創(chuàng)辦“中西大學堂”的基金,并立下“捐獻家產興學字據”。
1902年,他以“中西大學堂”理念,創(chuàng)辦震旦學院?!罢鸬睘殍笪?,“中國”之謂,含“東方日出,前途無量”之意。1895年創(chuàng)辦的北洋大學堂是中國近代第一所國立大學,而震旦學院則是中國近代第一所私立大學。梁啟超曾著文祝賀:“今乃始見我祖國得一完備有條理之私立學校,吾欲狂喜。”
震旦學院最著名的校友,是后來的國民黨元老、監(jiān)察院院長于右任。1904年,這名被清廷通緝的陜西舉人,化名“劉學?!比雽W。
此后,耶穌會干涉震旦學院辦學,違背學校的民主自治傳統(tǒng),引發(fā)“震旦學潮”。馬相伯明確表示同情學生,并于1905年在吳淞另立復旦公學?!皬偷敝Z,出于古詩《卿云歌》:“日月光華,旦復旦兮”,且含“恢復我震旦,復興我中華”之雙重寓意。1917年,復旦公學改為復旦大學。
1925年,羅馬教廷在中國創(chuàng)辦北京公教大學,次年改稱輔仁大學。馬相伯參與其事,貢獻良多。他寄語輔仁大學:“齊驅歐美,或更駕而上之?!?/p>
如果僅有一所復旦,馬相伯或許不會作為一種象征,赫然出現在中國最流行刊物的封面上。舉國上下對他的關注,還在于他年近百歲,仍一次又一次進行抗日廣播演說,一次又一次參與組織抗日民主集會。正如他的弟子、國民黨元老邵力子所言:“相伯先生的精神,正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精神。相伯先生所以能享大年,中國所以永久存在于世界,都在此?!?/p>
面對如此尊榮,馬相伯卻有些落寞。壽辰之后不久,一日,胡愈之來訪,交談中馬相伯沉痛地說:“我是一只狗,只會叫,叫了一百年,還沒有把中國叫醒?!焙牶?,感慨唏噓,無以為言。
人們當然不會忘記他的這些“叫聲”。1906年,馬相伯赴日,在日華學會成立典禮上發(fā)表演說,勉勵留學生:“愛國不忘讀書,讀書不忘愛國。”張之洞將此語引為至言,譽他為“中國第一位演說家”。
“九#8226;一八”事變后第三天,他慷慨激昂發(fā)表抗日言論:“噩耗傳來,天地變色!國家危難至斯,誠達極巔……雖自顧老邁,亦愿勉勵負一部分責任?!睆?932年11月起,他連續(xù)四個月發(fā)表十二次國難廣播演說。他在上海土山灣的居所“綠野堂”,已成為國人抵抗意志的著名象征?!捌?8226;七”事變后,他發(fā)表《鋼鐵政策》廣播演說,呼吁國人立即行動,誓死抗擊日本侵略。
馬相伯逝世后,弟子于右任敬挽:“光榮歸上帝,生死護中華”,成為一代名聯(lián)。
馬相伯的一幅照片似乎更加有名:1936年,沈鈞儒、鄒韜奮等“七君子”入獄,馬相伯多方營救。次年七人獲釋后,前往看望馬相伯,合影留念。沈鈞儒在照片上書題“惟公馬首是瞻”。
這張照片被收入包括中學教科書在內的大小歷史著作,為很多中國人所熟悉。照片上,馬相伯在眾人簇擁下,端坐正中,盡現人瑞之相。
李登輝
李登輝(1872-1947),字騰飛,祖籍福建,生于印尼華僑家庭。受人尊敬的復旦老校長。
前不久,有人在論壇上貼出題為“本人敬仰李登輝”的帖子,引來一片嘩然。直到有人忿忿不平,“臺灣那個李登輝真作孽,白瞎這個好名字!”
原來,發(fā)帖人說的是“我們復旦的老校長”李登輝:“在復旦百年華慶之際,表達我對他的敬仰?!?/p>
全球互聯(lián)網某著名網站,專門有一個針對“李登輝”這個名字的“消歧義”網頁,注明此詞條可能指以下中的一個:前臺灣“總統(tǒng)”李登輝,復旦大學校長李登輝。
然而與那個李登輝的惡名遠播相比,這個李登輝顯得過于寂寞了。
早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復旦的學生有意為李校長立傳,在他面前提出此想法后,李登輝一口否決,正色答曰:“Man much abler than I have left no record,why should I leave any?(比我能力強得多的人都沒有留下記載,我為什么要留下任何記載呢?)”
不知是否一語成讖,曾經為復旦這所著名學府做出過杰出貢獻的李登輝校長,果然沒有留下太多痕跡。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對他的記載只有七個字,“資產階級教育家”。無怪乎后人替他鳴冤:歷史沒有給他留下空間,也不可能有公正的史傳問世。于是,在二十世紀前半葉的大學教育家群體中,他被淡忘了。在絕大部分復旦師生眼中,李登輝的形象也模糊不清。
復旦學者錢益民說,只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趁著復旦百年華誕,才讓李登輝姍姍來遲。作為剛出版的《李登輝傳》的作者,錢益民不無遺憾,因為傳記的執(zhí)筆者已不可能是李登輝親手培養(yǎng)的弟子門生。那些曾得到他教誨和恩澤的人們,早已全部作古,傳記本該在他們手中完成的。
不過,雖未有皇皇大傳,但李登輝的同代人對他從未吝惜過最高的贊譽:“在中國近代教育史上,蔡孑民先生在北方首先樹立思想自由的學風;而在南方,則復旦大學一直保持思想自由傳統(tǒng)者,是先生最大的功勞?!?/p>
李登輝對大學風氣的信條是“大學之教,百家淵藪”。他的學生回憶,李老校長對于學術思想,完全是美國最先進大學的作風,是極其自由的。甚至,“康南海(康有為)先生明明是復辟派的重要人物,為了他的經學文學,有一次我們一輩學生卻得了李老校長的許可,親自到辛家花園敦請康先生來復旦講學?!?/p>
1917年,在校長李登輝主持下,復旦公學改為復旦大學,原有文理兩科,新增商科(即商學院)。后人注意到,世界聞名的哈佛商學院設于1908年,復旦設立商學院,僅晚哈佛九年。1920年,美國哈佛、耶魯兩校開辦教育系,李登輝同時在復旦試設教育科,可謂絲毫不落后于世界最先進的教育潮流。
思想上先進,但他在情感上卻是極戀舊的人。妻子早逝,他終生未再娶,妻子生前遺物,一衣一巾,莫不保存得好好的,如她仍在人世。每年夏天太陽好時,他一定把妻子的皮衣一件件取出來曬,睹物思人,必會又傷心一場。
為籌建大學的新校園,李登輝親赴南洋,向華僑募得巨款。歸國后,他力排眾議,以相當超前的眼光在當時遠離市區(qū)的江灣購得土地,苦心經營,終成氣象恢弘之學府,為日后楊浦成為滬上學術重鎮(zhèn)奠定基礎。
如今,在李登輝奠基的校園內,立著一座相輝堂,為了紀念他和復旦的創(chuàng)建者馬相伯。很多人,包括很多復旦學子,不一定能說出相輝堂的來龍去脈,但他們會說,這座復旦最著名的建筑,是對一所大學過往歲月最真誠的紀念。
陳望道
陳望道(1891-1977),原名參一,浙江義烏人,語言學家、教育家,長期擔任復旦大學教授、校長。
翻譯《共產黨宣言》的人,該是怎樣一番模樣?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翻譯《共產黨宣言》成為陳望道的一項罪名,對他的詆毀,抬頭總是“《共產黨宣言》譯者陳望道”如何如何。他被描述成活脫脫一個流氓無產者形象,“愛抽美麗牌香煙,常穿一件破大衣……”
后來在重慶北碚復旦大學主持新聞系,在學生眼里,陳老師總是穿著那么一身深色的長袍,只是為了季候才在質料上有一些改變;抽土制香煙,煙質不好,常要兩根火柴才能點燃;午飯時間,只在一家茶館里啃著燒餅,說“這樣經濟了時間,也經濟了力”;而晚上,他能夠在朋友家里臭蟲很多的床上一覺睡到天明。
上世紀六十年代,復旦校園里常見一位面目清癯的老人,穿著深藏青的呢中山裝,腰板筆直,步履很快。高年級同學會悄悄告訴新生,這就是陳望道校長。
長久以來,陳望道被一道光環(huán)籠罩著———《共產黨宣言》的第一個中文全譯者。然而在革命者、政治家的光環(huán)以外,他其實還有著前輩學人的性情一面。
這一面,世人的記憶里已不多。復旦新聞系畢業(yè)生羅某回憶,自己進校第一天,就到陳望道塑像前照了幾張照片?!胺凑肋@個名字,忘了怎么知道的了。不過除了知道他是翻譯過《共產黨宣言》的老校長,也不知道別的了。”
知他者言:陳望道是一位很有個性的人物,許多人敬畏他,其實他是一個平和的人。
重慶時期的復旦學生描述這位教授:他走著老是像趕路,雖然步伐那么平穩(wěn),你總覺得他一點也不悠閑,好像總在思考。你和他點頭,他的回答也是那么淡淡的。你將感到他不那么容易親近,而你去到他屋子里討論“的、哩、嗎、了”,他會高興地給你談上三四個鐘頭,還會遞給你一支香煙……
陳望道珍愛他的“的、哩、嗎、了”。語言,而非革命,才是他作為一個學者的安身立命之所。1932年,他寫成《修辭學發(fā)凡》,這是中國第一部系統(tǒng)的漢語修辭學專著。他研究文法學,在廣西任教時接觸到粵語,對這種方言立刻著迷,興致勃勃開始大談“走先”(官話“先走”)、“落樓”(官話“下樓”,他初聽時大吃一驚,以為是說要掉下樓去)。他很欣賞廣東話將男女之間的戀愛說成“拍拖”,認為此二字用得極形象貼切。
上世紀四十年代,復旦新聞系討論“系訓”,有教授提出“打成一片”,立刻受到同學的歡迎,覺得一是通俗易懂;二是強調了新聞記者必須和人民站在一起;三是這口號是從延安傳來的,更加令人興奮。眼看著要舉手通過了,陳望道卻提出“好學力行”四字,認為這才是對新聞人更根本的要求。最后,陳望道的提議獲得通過。
新聞史家評,陳望道擔任復旦新聞系主任期間,于“新聞”二字,“有大視野”。他倡導學生每周舉行“新聞晚會”,討論的題目包括“歐洲為什么開辟第二戰(zhàn)場”、“日本為什么投降”等,甚至專論過“歷史有情還是無情”。
學問上有大視野,他卻又是極生活化的一個人。寫《修辭學發(fā)凡》時,遇到障礙,他便停筆不強寫,坐上電車“從西到東或從南到北壓馬路”,一面看馬路兩邊的商店招牌,一面聽乘客的談話,往往意外地有所觸動,想通一個問題,于是趕緊回家接著寫。
友人回憶,陳望道當年有一道拿手名菜“神仙雞”,先用黃酒將雞浸泡多時,并佐以蔥姜等調料,然后用一百張報紙送入爐內將雞慢慢燴熟,雞全身呈金黃色,香氣撲鼻,入口鮮嫩無比。
1920年初,陳望道接受上?!缎瞧谠u論》負責人戴季陶、李漢俊等人的約請,著手翻譯《共產黨宣言》。一日,陳母心疼兒子,便做了糯米粽子,外加一碟紅糖,送到書桌前,催促兒子趁熱快吃。過了一會兒,母親在屋外問他紅糖夠不夠,是否需要添些,他連連回答:“夠甜,夠甜了?!碑斈赣H進來收拾碗筷時,竟見兒子滿嘴都是墨汁,紅糖卻一點兒沒動,原來他一邊譯書,一邊蘸著墨汁吃了粽子,還渾然不覺。
(選自《讀庫0704》/張立憲 主編/新星出版社/2007年8月版/此文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