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最近給我算了一筆賬:一個人的一生按90歲計,前20年蒙昧無知,渾渾噩噩,不曉人事為何物,后20年老眼昏花,涕泗橫流,佳麗當前也不能“柔情繾綣”,只有“想入非非”的份。掐頭去尾,一個人正常工作的年限至多不超過50年。在這50年當中,每天睡覺按8小時算,占去了三分之一,吃飯、生病按4小時算,占去了六分之一。這樣,一個人全部工作的時間加起來也不超過25年,這還不算那些無聊的應酬,有聊的娛樂,談戀愛,生孩子等。
從積極的方面看,這算法當然意義明確:它可以給人鞭策,催人奮進,教人珍惜光陰,黎明即起;但細想一下,也不全是那回事。人活著當然要工作,但活著本身不是為了工作。吃飯、睡覺、娛樂,甚至包括生病這些過程本身就有獨立的價值,不全是工作的輔助和手段。這么想,對于一門心思“頭懸梁、錐刺股”,擊楫中流的人來說,當然是一種消解,但對于另一些人來說,就可能是一種安慰:比如,對一個一生無業(yè)的流浪漢來說,他就不是“一生無業(yè)”,而只是25年無業(yè)。我們常說“某某人一生窮困潦倒”,但實際上只要他不是愁得睡不著覺,餓得等不到天明,就不是“一生”不幸,而只是“三分之二”人生不幸。因為一旦睡著,大家就都一樣,沒有幸與不幸的區(qū)別。
小時候家里窮,父母天不亮就上山勞動,直到夜半才能回來。我和弟妹們每天能吃兩頓飯,但沒有一頓是能見到太陽的,常常吃著吃著就睡著了。父母當然更辛苦,但迫于當時的壓力,誰也不敢說什么。全村的社員每天被“生產隊長”驅趕著,來到工地上,主要任務是修梯田、打壩,除了午休時集中起來,念“老三篇”,唱“語錄歌”外,剩下的時間即使拉屎拉尿也要向背操著手的領導請假。他們在工地上平均每天要干16個小時左右。母親說,每天的土方量是分好的,只有拼命地干,才能趕半夜挖完。挖的時候他們絕不偷懶,為的是爭取時間回家睡覺。這時候,工作和睡覺的關系是正好顛倒過來的:不是睡覺為了工作,而是工作為了睡覺。
印象深刻的是父親每天晚上回來,倚在土炕邊,用廢紙卷起一根煙,嘆一口氣說:“幸虧老天爺留下了睡覺,不然人會累死的?!闭Z氣里充滿了對生活的酸辛和無奈,但也不無慶幸在里邊。
也許是這樣的場面刺激太多,長大以后,我對一切教人“熱愛生活”、“忘我工作”、“一切為了事業(yè)”的說教都充滿警覺。在我看來,上帝將人降生在大地上,是很難說有什么目的的;即使有,人也不知道。人如果非要給自己的生命設計一個目的,那就是在肉體生命行將結束以前,盡情地享受生命本身的一切壯麗和美好。在從出生到肉體生命終結之前的這段行程中,“工作”不過是一條用來到達的船。如果它不能增加坐船者的快樂,幫助坐船者欣賞沿途的風景,體驗順流而下的眩暈和美,那么,人們是可以泅海而渡的。也就是說“工作”只有當個人變得可以選擇,可以負責時,才有道德討論的價值。一個人依照自己的良知和判斷,犧牲在他看來較低的價值,從事一項他認為有較高價值的事業(yè),與一個奴隸在皮鞭下完成了一項精美的工程,是有本質區(qū)別的。對一個不能自主選擇命運,身體、睡眠,甚至生命都完全被國有化的“農奴”或“準農奴”來說,工作再努力,再有成績都是沒有什么意義的。
古希臘的哲學家第歐根尼喜歡躺在木桶里,亞歷山大大帝來看他,驕傲地說:“我可以為你做點什么嗎?”這位哲學家只是翻了一下白眼,說:“走開!不要擋住我的陽光?!边@個故事被很多人傳頌,認為它體現(xiàn)了哲學的尊嚴和精神的高貴。但人們忽視了這個故事的兩個細節(jié):1.第歐根尼要求塵世的愷撒,不要擋住他的陽光。因為陽光不是君王可以賜予的;2.亞歷山大果真移開了,盡管很不情愿。因為他知道他不能奪走他所不能賜予的。在這一點上,我父親一點也不比第歐根尼差,他與第歐根尼一樣認識到了,“睡眠”和陽光不是君王可以賜予的,而是天賦人權(“老天爺留下了睡覺”);他與第歐根尼的區(qū)別只在對手不同———我父親的對手不認為,生命、身體和時間是上帝給的,所謂“無法無天”是也;即使知道,也不認為不能褫奪,所謂“與天斗,其樂無窮”。
上大學的時候,我因為一場悲慘事件的刺激,夜夜失眠。差不多有四年的時間,每天晚上兩三點才能睡著,五六點就醒來了。那時候真不覺得學習、工作有什么幸??裳?。只覺得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就是能睡著。爭取睡眠就是爭取幸福;延長睡眠就是延長幸福,就是從痛苦之神手里奪取安樂的份額。參加工作以后,失眠慢慢好了,但也并不覺得醒著工作就是最大的幸福。富人、闊人、權勢者活在白天,窮人活在夜晚;前者希望永遠是白天,窮人不是;窮人在白天沒有尊嚴,夢里才有。如果說上帝給每個人的一天都是24小時,那么,對窮人來說,惟有這8小時,沒有歧視,沒有壓迫,真正的人人平等。
尤其是這幾年經見的人和事一多,我就更不覺得,一個人睡眠時間短,工作時間長,有什么值得夸耀的。關鍵不是從物理的意義上看他干了多長時間,而是要看他干了什么,對誰或什么有意義。有些人的工作只對自己有意義;有些人的工作則不僅是利己的,而且是益人的;有些人則根本不需要工作,能睡著本身就是貢獻。比如,貪官睡著了,就少了許多坑害黎民的機會;城管睡著了,攤販們就可以放心地做生意;拆遷辦的人睡著了,城市小業(yè)主就可以在自家的房檐下晾衣;鄉(xiāng)干部睡著了,農民就可以摟著自己的老婆私語;經濟學家睡著了,百姓就可以放心購物,不用擔心被“忽悠”。走筆至此,有朋友用英文發(fā)短信邀請我吃午飯,我說:“我要睡覺,不想跑那么遠?!彼f:“現(xiàn)在你能睡著就睡吧!”其實,我不能睡著又怎樣?即使我睜眼到天亮,臺灣問題就能解決?以巴就會?;穑恐袞|的石油就會降價?本#8226;拉登就會被逮住?
也就是說,我關注的不是事情的數(shù)量,而是質量;不是工作的時間,而是性質。一件事情發(fā)生得越多,并不必然說明它有意義。相對于這個時代大量出現(xiàn)的虛火上升、鋪張奢靡的泡沫活動,我更喜歡樸素、深刻、真正有根基、原創(chuàng)性的工作。如果一個人的工作只是“為做而做”的機械性重復,那么,即使它在長度上、體積上再有規(guī)模,也和螞蟻、蜜蜂的勞作差不多。
斯大林喜歡晚上工作,像罪犯一樣地在晚上工作,是一切獨裁者共有的風格。他睡不著,克里姆林宮的所有機器,包括人力機器,都要圍繞這種新的時間作息。他喜歡晚上看電影,就會把導演叫來坐在前邊,他是固定地坐在后邊的一個椅子上的。據(jù)音樂家肖斯塔科維奇回憶,所有被請來的導演都不敢回頭,也不知道屏幕上演的什么,一切意念都集中在后邊的那個椅子上,一有異常響動,就會嚇得尿褲子。雖然沒有人“因為他尿濕了褲子而送他一條新的”,但此后這些尿過褲子的成年人沒有一個感到恥辱,反而津津樂道。因為“在領袖和導師前面尿褲子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這是一種榮譽”,音樂家總結說。
除了看電影,斯大林和他的親密戰(zhàn)友們還喜歡通宵達旦地夜飲。像許多他們批判過的“封建帝王”一樣,這些“晝短苦夜長”的政治局委員在大清洗的高潮也不忘在別墅行樂。一天深夜,莫斯科天文館接到從斯大林別墅打來的電話,問館長,別墅上方是什么星座?起因是莫洛托夫同志和卡岡諾維奇同志在喝酒時發(fā)生了爭論:莫洛托夫認為,別墅上方是獵戶星座,卡岡諾維奇則說是仙后星座。兩人相持不下,“各族人民的領袖”斯大林就建議他們打電話問一下天文館的人。但不湊巧的是,值班的天文館長不是天文學家,真正懂天文的館長早被逮捕了。沒辦法,這個行伍出身的館長解釋說,需要一點時間去向天文學家了解。具體地說,不是向天文學家了解,而是向殘
存的天文學家了解。
汽車開到了一位著名天文學家的門口,館長打算把他請來,請到天文館來討論這個神圣而莊嚴的課題??扇匀徊粶惽傻氖?,這位天文學家是不久前被捕的天文學家努梅羅夫的好友,他整晚整晚睡不著覺,就是覺得隨時會坐牢或殺頭。當聽到窗外汽車駛近的聲音,他以為上路的時分到了。門外有人按門鈴,他過去開門,門還沒開,就心臟病猝發(fā),死在了家門口。按中國人的想法,也算好運氣,因為總算沒有客死西伯利亞或橫尸街頭。
汽車只好開著尋找下一位。說也奇怪,他們即將尋找的這一位也是努梅羅夫的好友。因為真正的天文學家這時已所剩不多,因而,他隨時準備和好友“共赴黃泉”。好了,汽車駛近了,而且是專門抓人的黑色汽車,又是在大逮捕的高峰時段———深夜兩點半,還猶豫什么?難道一個60歲的老漢,還準備再經受一番刑訊逼供而死?還沒等門鈴響完,他就飛身從窗子里躍下,撲向了他終生摯愛的星星。不過方向正好相反,不是向上,而是向下。從人生態(tài)度上講,很不時髦。
倒霉的天文館長折騰了一夜,到天亮時終于弄明白了。趕緊往斯大林別墅打電話:“請轉告莫洛托夫同志和卡岡諾維奇同志……”“沒有人可以轉告,他們早就睡覺去了?!笔仉娫挼娜舜鸬?。
這是我所見到的關于黑夜最觸目驚心的描寫之一,被俄羅斯作家拉津斯基記載在《斯大林秘聞》里。說明在一個從生活到自然,從生命到財產,甚至包括時間都完全被國有化的極權社會里,人是一無所有的。當然,還有一點教訓,就是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的所有過程,哪怕是最細微的吃喝拉撒,都最好能由自己賦予意義,一旦交由別人代為設計,那么,事情的結果就會通向愿望的反面。你看單是睡覺的目的,就哪里是一個簡單的“為了工作”?有些人醒著,是為了讓別人睡得更好;可有些人醒著,別人就睡不著。
1953年3月1日,“永遠健康”的“蘇聯(lián)各族人民的導師和統(tǒng)帥”斯大林一直睡到晚上10點了還不見出來,從他凌晨5點上床算起,“全人類最偉大的天才”已在床上躺了整整17個小時了。所有的保衛(wèi)人員都十分著急,但沒有辦法。因為“導師”有規(guī)定:沒有召喚,誰也不許進他的房間。但這一回情況緊急,警衛(wèi)員洛茲加喬夫便冒死闖入他的臥室。這時,他看見“百折不撓”的斯大林躺在地上,右手微舉,不能說話,褲子尿濕了一大片———不過不是別人嚇的,而是中風引起的。
他們趕緊給馬林科夫打電話,過了半小時,馬林科夫回答:“我沒找到貝利亞。”又過了半小時,貝利亞打電話:“關于斯大林同志生病的事,對誰都不要說。”又過了3小時,也就是離警衛(wèi)員第一次打電話整整過了4小時,貝利亞和馬林科夫挾著皮鞋來到斯大林的房間,簡單地問了一下病情,對警衛(wèi)員說:“不要驚慌失措,別讓我們心煩,也別打擾斯大林同志?!本瓦@樣,在“導師”尿濕褲子躺在地上4小時后,戰(zhàn)友們宣布:“當家的”原來睡得很安詳。咱們走吧!又過了5小時,醫(yī)生駕到,一直捱到3月5日,不過是例行注射,寫寫病情公報而已。而他的親密戰(zhàn)友馬林科夫直到最后一刻,還在最高蘇維埃聯(lián)席會議上宣布:斯大林同志還在和死亡斗爭……
在這兒,我們不能指責“各族人民”對自己的“領袖”不關心,因為人們,包括貝利亞、馬林科夫、赫魯曉夫、布爾加寧這些極權制度的幫兇和設計者都知道,只有“當家的”睡著了———永遠地睡著了,他們才能活,才能像人一樣地活。
(選自《隨筆》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