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十一年前,也就是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在北京天橋的刑場,一位報人背縛雙臂,梳分頭發(fā)蓬松,身穿藍華絲葛大襖、青華絲葛夾褲。陳副官令其跪地,他初不肯跪,并昂首向天哈哈狂笑兩三聲,旋被二兵按跪于地,另有一兵用手槍從后面朝刑犯頭頸部射擊,刑犯應聲倒地,血流如注,當場斃命,狀極可慘。這個“以身殉報”的人,就是邵飄萍。
邵飄萍(一八八六~一九二六),浙江東陽人,出身貧寒,從小在金華長大。十三歲就考中秀才。一九〇三年進入省立第七中學(現(xiàn)金華一中)。一九〇四年張恭創(chuàng)辦金華有史以來第一張報紙《萃新報》;青年邵飄萍受其影響,他正是從《萃新報》獲得對報業(yè)的最初印象。一九〇六年秋,邵飄萍考入浙江省立高等學堂(浙江大學前身)師范科,同學中有陳布雷、邵元沖、張任天等人。這三年,邵飄萍讀到了《民報》《新世紀》《清議報》《新民叢報》等,大開了眼界,并被梁啟超的文章所深深感染,他開始為上海的《申報》寫地方通訊。
一九〇九年夏,邵飄萍高等學堂畢業(yè)后回到金華,在他的母校教歷史、國文。他在教書之余,主要的工作是為上海的報紙寫通訊,他成為《申報》的特約通訊員。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后杭州光復,杭辛齋受命籌辦《漢民日報》。他當即聘邵飄萍為主筆,他正式進入報界。十一月十八日,《漢民日報》正式發(fā)刊,日出兩大張。同月二十二日,《浙江軍政府公報》創(chuàng)刊,也聘邵飄萍為編輯(經(jīng)理馬敘倫、總纂杭辛齋)。他從此進入新聞界,開始了十五年的終身報業(yè)生涯。
一九一三年八月十日,浙江當局以“擾害治安罪”及“二次革命”嫌疑罪,查封《漢民日報》館,逮捕邵飄萍。他后來自述“忽忽三載,日與浙江貪官污吏處于反對之地位,被捕三次,下獄九月”。邵飄萍因為反袁入獄,三進三出,八月下旬出獄后只得到日本暫避,在法政大學學法律、政治。同時,為國內(nèi)的報紙寫評論。他還偕馬文車組織了“東京新聞社”,繼續(xù)反對袁世凱。
一九一五年十二月袁世凱稱帝,上海新聞界電邀邵飄萍回國,他毅然放棄學業(yè)于當月下旬匆忙回國參加反袁護國斗爭,“為《申報》、《時事新報》、《時報》執(zhí)筆”。他在上海主持三報筆政,支持蔡鍔反袁護國,抨擊袁世凱,寫下一系列犀利、精辟的文章,邵飄萍之名遂譽滿全國。
一九一六年袁世凱死后,上?!渡陥蟆飞玳L史量才聘請邵飄萍為駐京特派記者。他成為中國新聞史上第一個享有特派員稱號的記者。在短短兩年間,他就為《申報》寫了兩百多篇,共二十二萬多字的《北京特別通訊》,都是來自第一線的報導。他的文章真實、生動、深刻、犀利,分析事理,常常是一針見血,有其獨到之處,因此膾炙人口,風靡大江南北。
一九一六年八月,他痛感中國沒有自己的通訊社,乃在北京南城珠巢街首創(chuàng)了“北京新聞編譯社”,自編本國新聞,翻譯重要外電,每天晚上七時左右準時發(fā)稿。戈公振在《中國報學史》中給予了極高的評價:“我國人自辦通訊社,起源于北京,即民國五年七月(應為八月),邵振清所創(chuàng)立之新聞編譯社是也?!?/p>
一九一八年十月五日,他辭去《申報》駐京記者之職,創(chuàng)辦了《京報》,他的夢想終于實現(xiàn)了。邵飄萍從此走上一條自資獨立辦報的艱辛道路。其言論既不受外國通訊社的左右,又不受軍閥操縱,排除各種干擾,開創(chuàng)了二十世紀中國獨立的新聞事業(yè)。他大書“鐵肩辣手”四個大字懸于報社墻上,勉勵同人。他主張新聞記者是“布衣之宰相,無冕之王”,是“社會之公人,是居于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之外的第三者”,報紙應該監(jiān)督政府,還應該教育民眾、喚醒民眾。
學者林賢治認為,邵飄萍以最后蒙難完成了作為中國報界先驅(qū)者的形象,昭示了中國新聞自由的漫漫長路,也給后來者樹起了一塊鮮明的路標。他曾提出為新聞立法,使之“不受行政機關非法之蹂躪”,但又深知,要使新聞自由獲得保障,必須同時使社會獲得自由。然而,自由并非恩賜得來,他認為,它的實現(xiàn)過程,是“言論界與政府當局惡戰(zhàn)苦斗之歷史”,所以他一生堅持把爭取新聞自由同政治自由的斗爭結合起來。在斗爭中,他也有過于樂觀、輕信的時候,最難得的是,他以“新聞界戰(zhàn)斗的壯士”自詡,“盡自己之天職,平社會之不平”,屢仆屢起,直至死而后已。
在一九〇九年深秋,邵飄萍在金華任教期間,由雙方父母做主,和沈小仍(一八九一~一九二三)結婚。沈小仍,朱店人,朱店現(xiàn)屬金華市婺城區(qū)蘇孟鄉(xiāng),其父沈春清,原籍義烏,與邵飄萍的父親邵桂林稔熟,于是訂下這門親事。當年沈、邵兩家都不富裕,所以邵家不曾送過禮,沈家也沒有什么陪嫁。陳設于邵宅新房里的,只有一張刷得干干凈凈的舊床和幾件舊家具,連被褥也不曾添新。沈氏雖然不識字,但長得俏麗。郎才女貌,甚為相配。兩人同是窮苦人家的兒女,婚后互敬互愛也很合得來。后來邵飄萍的五個子女,都是沈氏所生。長子貴生,生于八月桂花飄香之時,取“桂”音為貴,北京匯文中學肄業(yè);次子祥生,生于四月薔薇開花之時,取“薔”音為祥;長女乃賢,北平國立師范大學畢業(yè);次女乃偲,北平市第一女子中學畢業(yè),小女乃奇。
而由于邵飄萍在八歲時過繼給伯父邵坦楠,因此他和伯父間有名義的父子關系,基于“一子承祧兩房”的習俗,邵飄萍可以再娶一房妻室,于是在一九一二年,邵飄萍再結婚一次,不同的是這次不是父母之命,而是經(jīng)自由戀愛而結合的,新娘名叫湯修慧。湯修慧,江蘇吳縣人,母親早逝,她和父親湯民相依為命,住在金華酒坊巷十六號,父親曾以師爺身分謀生,后來在那兒開了個小小的照相館。邵飄萍在金華中學堂教時,因常去照相館而認識了湯修慧。湯修慧從小聰明,邵飄萍于是勸說其父,由他資助送湯修慧到杭州女子師范學校讀書深造。后經(jīng)書信往,兩人情投意合,又獲雙方家長同意,才在一九一二年成親的。結婚后,沈小仍也通情達里,對湯修慧以禮相待。而后來邵飄萍到北京任職,湯修慧也專程到杭州,接沈氏母女赴京。她們同住《京報》館內(nèi),以姊妹相稱,而由于湯修慧未曾生育,她們共帶兒女,后來沈小仍還把次子祥生正式過繼給她。
學者郭汾陽(散木)認為湯修慧與邵飄萍的結合,無意中成為中國新聞史上的一個事件,這就是中國又多了一對“夫婦報人”。湯修慧出生于師爺家庭,又受過新式教育,加上天資又不錯,于是在婚后,她經(jīng)常為《婦女時報》等報刊撰文?!秼D女時報》于一九一一年六月創(chuàng)刊于上海,以“提倡女子學問,增進女界知識”為宗旨,當時的撰稿人除了包天笑、陳冷血、惲代英之外,還有冰心、湯修慧等女作者。作家包天笑在《釧影樓回憶錄續(xù)篇》這么說:“我的認識邵飄萍,卻是先認識了他的夫人湯修慧。因為我在編輯《婦女時報》雜志的時候,征求女界同志的文詞,湯修慧即來投稿。她所寫的不是詩詞之類,卻是短短的論文,談的是教育、衛(wèi)生一類的事。我起初以為不是她自己寫的,或是有床頭捉刀人,如畢倚虹夫人楊芬若所為。但后來她來領稿酬,親來訪我,方知確是她自己寫的……她談吐甚佳,既大方,又幽默,我認為在現(xiàn)代女界中是不可多得的。”
邵飄萍創(chuàng)辦“新聞編譯社”和《京報》后,湯修慧已經(jīng)成為邵飄萍的得力助手,她所寫的關于教育、衛(wèi)生等方面的論文,常因辛辣有力而博得讀者的好評。為了深入和真切地了解社會,湯修慧曾隨邵飄萍到妓院等社會底層采訪,可見她罕見的膽識。包天笑在回憶錄中說:“飄萍好冶游,加以他結交的都是要人幕府所稱為智囊人物,可以探取得秘要新聞的人。那就花天酒地,無足為奇,而正于此間,可以在無意中得多少大好資料。于是逛胡同,叫條子,成為家常便飯。修慧不能禁止,便即說:‘我也去!’飄萍笑說:‘這如何可能?哪有帶著太太嫖堂子、吃花酒之理?況且滿桌子都是男客,而其中卻有女賓,似乎成為笑話?!藁鄣溃骸l敢說是笑話?我就要訓斥他們一頓。是誰定了這個法律?只許男人吃花酒,不許女人吃花酒,你們還叫著男女平權,卻事事排斥女人!’飄萍無可如何,也只得讓她同去。到了胡同的院子里,飄萍有許多朋友是認得修慧的,真不敢笑話她,只說:‘邵太太也來了。歡迎!歡迎!’入席以后,大家都叫條子,她也叫條子(叫條子,即如上海妓院中‘叫局’,乃召妓侑酒之意。上海妓院印有局票,此間則用紅紙剪成紙條,寫所召妓名于上)。這個時候,北京正籌開國會,各省議員云集京師,而上海妓院主政,也派了艷名噪一時的紅姑娘,到北京來淘金,時人謂之‘南花北植’。修慧就把上海最著名的姑娘叫來,她們不知征召者乃是一位女人。方錯愕間,修慧卻是一口吳語,先自招呼她們,說自己也從上海來,和她們稱道姊妹,一點不搭架子。于是這一班花界姊妹,大家稱贊邵太太不置?!?/p>
另外包天笑還聽聞一件事,他說:“但有一次卻真鬧成一個笑話。要知道北京八大胡同的妓院,是集體的,不似上海租界里的妓院,是散處的。它那里是每一妓院,是一個大院落,里面有幾十個姑娘,至少也有十幾個姑娘。每一姑娘就有一房間,各有領域,未能侵越。還有一個規(guī)矩,別一個院子里的姑娘,不能平白無故到這個院子里來,除非是客人叫條子,那是本院有好處的。再者是客人串門子,帶了別院的姑娘來,這個名稱,叫做‘過班’。那一天,有飄萍和一二朋友,酒酣飯飽之余,由這個院子,到別一個院子串門子去了,修慧也跟了去。北京這種妓院,也帶有一些官派,凡是客人踏進門去,便有一個人為之引導,問你找哪位姑娘,便引導到那位姑娘房間去。這種人的名稱,叫做‘跑廳’。這回修慧跟了飄萍來,那個跑廳瞎了眼睛,以為是帶了別院姑娘來了,大呼‘過班’。被修慧順手一個耳刮子,打得那個跑廳鼠竄而逃。此事非我親見,朋友告我一時傳為笑柄。據(jù)闖事后修慧亦深悔之,一個有知識的女子,出手打人,未免有失閨儀?!?/p>
邵飄萍和湯修慧兩人間的感情,可說是極好的。邵飄萍的孫女邵克美就說過:“奶奶曾跟我回憶說,每當她快要過生日的時候,總不見爺爺提起,以為是他工作忙忘記了。可是生日當天,奶奶總是會在桌子上或枕頭邊看到爺爺送給她的禮物,或是一件珍貴的裘皮大衣,或是一只精美的女式手表。爺爺總是會這樣不聲不響地營造出一種浪漫的氣氛,這讓奶奶感覺幸福無比?!?/p>
一九一三年八月,邵飄萍因刊登抨擊袁世凱的文章,不僅被查封了報館,還被警方逮捕。當時仍在杭州女師讀書的湯修慧聞知消息后,四處奔走呼吁,才把邵飄萍營救出獄,并送其東渡日本避禍。她不畏強暴、勇于救夫之舉,一時轟動海內(nèi)外。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四日邵飄萍再度不幸被捕,報館同時遭到查封。四月二十六日凌晨三時許,被禁錮于報館的湯修慧為了營救邵飄萍,不顧個人的安危,冒險翻墻逃出被警察包圍的《京報》館,而后趕往花園飯店,請求張培風先生設法營救邵飄萍,但時間已經(jīng)來不及了,軍閥張作霖在凌晨四時二十分已下令將邵飄萍槍殺于天橋刑場。
邵飄萍在遇害以前,關心他的人曾問:“你出走后,這個京報館、通訊社怎么辦呢?”邵飄萍說:“這個不用憂慮,修慧自能料理?!惫蝗?,在一九二八年六月十二日,湯修慧再次復活《京報》。她親撰《京報二次復活宣言》說:“嗚呼,飄萍先生之喪,于今二十又六月矣。此二十又六月之間,修慧蓋無日不錐心泣血,含辛茹苦,以求得機會,一伸先夫子宏大之志愿……使京報之工作一日不中止,則飄萍先生之志愿,亙古如新,此修慧之所以不敢辭勞避難,而又有京報第二次復活之宣言也?!彼磉_了繼承夫志,前仆后繼的決心。
有位同為報界的友人,在一九九〇年二月十五日,以九十三歲的高齡,寫下《憶湯修慧女士》一文,說:“湯修慧一直把京報艱苦地維持到一九三七年的‘七七’抗戰(zhàn),那時日寇的部隊大規(guī)模向中國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在短短的時期內(nèi),不但攫取了天津、北京,還南北夾擊,在‘八·一三’上??箲?zhàn)之后,奪取了上海華界、昆山、蘇州以迄南京各地。湯修慧只好只身南下逃難,初時到了上海,后來像我那樣,從上海逃到香港,再從香港逃到重慶。她在重慶時的生活十分苦,甚至住在一家人家的閣樓,連每天的飲食也時成問題。等到抗戰(zhàn)勝利,大家將離重慶時,胡厥文與施復亮兩同志曾有一次遇到了她。胡、施與她協(xié)商,想要恢復辦起《京報》,結果因不能接受湯所提的條件,而未成功。從一九四六年春,我又挈全家返上海,湯則返北京。湯修慧返北京時,其在魏染胡同的房產(chǎn),已全被托押給銀行,幾無家可歸,但當局以邵氏夫婦對《京報》曾做出了巨大的犧牲,必須照顧,就把《京報》房產(chǎn),仍歸湯所有。住到解放后,文化大革命來了,湯修慧被押解出京,押赴浙江金華批斗。大約在一九六七年春,又重還北京,當她在一個老年女戚陪同下,在我們所住的棉花下七條巷內(nèi)徘徊時,我適出大門,遇見了她們,即邀入家內(nèi),住在我家。我當即報告給我家所屬地區(qū)的椿樹街道辦事處,請予照顧。數(shù)天椿樹街道辦事處即派人到我家,把湯等二人,暫時安置在魏染胡同的一間朝東的小舊屋內(nèi)。不數(shù)日,湯又到我家,在我家寫信給毛主席,因毛主席當年在北京工作時,曾聽過邵飄萍的課,有師生關系,請求援助。毛主席得訊,即由江青親自派人聯(lián)系,準將魏染胡同原《京報》房屋發(fā)還,同時又批準把邵飄萍在福建的兒子邵貴生夫婦及子女遷返北京與湯修慧同住一院,以照顧年邁的湯修慧,澤及老師,使湯修慧衷心感激,在經(jīng)濟方面,政府每月也給以補助,使湯在暮年得以充分享受社會主義的幸?!恢钡揭痪虐肆耆露?,以病疾,醫(yī)治無效,卒于魏染胡同寓所,享年九十七歲?!?/p>
現(xiàn)年九十六歲的三十年代女詩人徐芳,在接受筆者訪問時,談到湯修慧,她說她姊姊徐艿(凌影)和湯修慧很熟,當時她見過姊姊和湯修慧的許多照片,可惜的徐艿以一百零四歲的高齡已于去年(二〇〇六年)冬去世。徐艿,北平平民大學新聞系畢業(yè),曾為天津商報的記者。她在一九八四年寫有《往事零憶———紀念飄萍老師誕辰一百周年》,文中說:“平大新聞系師生關系很融洽,當時學生們常去邵先生家,我和汪競英是江蘇人,更受邵夫人湯修慧女士親切接待。一九二五年西山會議時,記者云集香山,邵師母以《京報》記者身分去碧云寺采訪,帶我同去。她提攜后學的用意,想來令人感佩。當時與師母的合影,我一直珍藏著,可惜在文革中連同其他一些可資紀念的物件一起散佚了?!?/p>
其實在邵飄萍的兩位夫人———沈小仍與湯修慧之外,邵飄萍還有另一位夫人,只是從無人提起過,她就是祝文秀。一九八二年四月,邵飄萍的烈士身分重新得到肯定,他的骨灰也即將被安置在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研究邵飄萍的專家、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方漢奇給《文匯報》寫了一篇短稿,介紹此事??龊?,一位自稱祝韶華的中年人帶著一籃鮮花找到《文匯報》黨委,自稱奉老母親之命準備把鮮花送至北京邵飄萍烈士靈前,并代表母親參加烈士骨灰安放儀式。《文匯報》把這件事通知了方漢奇教授。原來這是邵飄萍的另一位夫人祝文秀的養(yǎng)子。在此之前,方教授和許多人只知邵飄萍的夫人湯修慧,現(xiàn)在方才知道還另有一位夫人祝文秀。于是方教授風塵仆仆趕到無錫前洲公社西塘大隊新三村,訪問了祝文秀。經(jīng)過交談,祝文秀交出了兩篇回憶文章:《我和飄萍共同生活的七年》和《關于飄萍的二三事》,并對其中細節(jié)做了補充。祝文秀談到毛澤東曾于一九二〇年二月至四月間到邵家看望邵飄萍的情況;談到邵飄萍受皖系軍閥通緝,于一九一八年八月化裝逃離北京,到日本大阪《朝日新聞》任記者,后來她也趕到日本朝夕相伴的情景:“在大阪《朝日新聞》工作期間,飄萍每月的工資為三百日元。我們請了一位日本女傭負責買菜做飯和照顧我們的生活。由于物價貴,收入少,我們每天的菜金限制為一至二元,每飯只有一個菜。有一次飄萍忽發(fā)豪興,帶我到一家中國飯店下館子,只叫了三個菜就索價四十日元,嚇得我們再也不敢出去吃飯了。當時,飄萍工作學習都很緊張。每天很早即起,伏案工作到七點,然后上班。下午四點下班回來后,繼續(xù)伏案工作到晚上十點才休息。整天不是寫文章,就是看書,幾乎手不釋卷。在日本半年多,除了我來到神戶他去接過一次船,并用兩天時間陪我匆匆地逛過一次東京之外,他哪里也沒有去。他日文十分嫻熟,日語十分流暢,客來談笑風生,語言無滯。在日期間,他除了買書,別無嗜好??上У氖呛眯至刻?,回國時不能全帶,大部分都留贈給日本友人了。”另外也談到邵飄萍一年后回國的情況;及邵飄萍被張翰舉出賣遭奉系軍閥殺害的經(jīng)過。
在這次訪談中祝文秀共交出她所珍藏的有關邵飄萍的照片四十七張,其中有各時期邵飄萍的單人照片,邵飄萍與祝文秀共同在日本生活照片十二張,邵飄萍在日本工作學習合拍照片十張。由于留在北京京報館的照片、書籍等在十年動亂中已蕩然無存,因此祝文秀所存照片已成為極為珍貴的文物資料。其中最有價值的是邵飄萍在日本大阪海泉寺住宅所照的十一張照片和遇害情況的十張照片。其中幾張照片是以書架為背景的,方教授用二十倍的放大鏡仔細做了觀察,發(fā)現(xiàn)書架上書刊共有一百七十一冊,其中書八十六冊,能看出書名的有十六種,包括《資本論大綱》《世界大革命史》《社會主義論》《社會主義研究》等。墻上掛著馬克思的大照片,從這里可以看出邵飄萍后期的思想出現(xiàn)那么大的轉變是有原因的。祝文秀是邵飄萍在日本工作學習情況的現(xiàn)存的唯一見證人。這次訪問所得,收獲十分豐碩。方教授寫成了《發(fā)現(xiàn)與探索———記祝文秀和她所提供的有關邵飄萍的一些材料》一文。
而在一九八六年,“補白大王”鄭逸梅發(fā)表《邵飄萍烈士佚聞一束》,他的消息是來自友人安健,安健署名未聞在《邵飄萍與祝文秀》文中說:“近日我在整理舊物時,一疊泛黃的老照片跳入我的眼簾,這些珍貴的照片,是陪伴邵飄萍走過他最后日子的祝文秀女士當年贈送給我的。記得還是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得悉邵飄萍的遺孀祝文秀就住在無錫近郊,便前往訪問。那時,她已是八十多歲高齡,但身體硬朗,思路清晰。交談中,祝文秀向我詳細敘述了她與邵飄萍由相識到共同生活的經(jīng)歷。另外,還送給我許多他們當年的照片。后來,我將此事轉告給滬上有‘補白大王’之稱的鄭逸梅先生。不久,鄭老先生便將此事發(fā)表于報刊,引起很大關注,后又收入他出版的書集中。鄭逸梅在文中寫道:‘友人某某從無錫來滬,與我談及邵飄萍當時還有一位夫人祝文秀,尚寓居無錫郊區(qū),年已八十多歲高齡。她談到了許多飄萍當年的軼事。文秀女士早年是演戲劇的,登紅氍,演旦角。飄萍出入舞榭歌場,一見了她,很為傾心,便擬娶她??墒?,文秀認為邵飄萍是耍筆桿子的,不合她的理想,便婉言辭之。飄萍認識文秀的母親,老人能繪幾筆國畫,飄萍為了追求她的女兒,便經(jīng)常帶些書畫印冊,作為饋贈。有一次,不知從哪兒弄到一幅仇十洲仕女的臨摹本,色澤清麗,又有幽鳥奇花之襯托,頗得老人的歡喜。乃力勸其女,終成偶侶。婚后,飄萍教她讀書寫字,因此文秀略具文化,曾隨飄萍東渡日本,兩人甚為相得。邵飄萍被軍閥殺害后,馬連良為收遺體,并攝有照片,其中有一幀,右眼下有一洞,即是飲彈之痕跡。此照片文秀匿藏達數(shù)十年,直到飄萍昭雪,列為烈士,她才敢出以示人?!绷碛幸粠N男阍缒甑馁挥?,上面有飄萍親筆題字“七妹留念”四字。有人以為祝是飄萍之第七位夫人,實則不然。所謂“七妹”,乃文秀在娘家姊妹中排行為第七。這幀小影,文秀還珍藏著。家中且有一旋轉椅,為飄萍生前所憩坐的,今則越年久,椅被蛀蝕,失其效用了。飄萍生前,與當時《大公報》名記者張季鸞相友善。飄萍辭世,文秀生活很苦,季鸞憐憫,月致生活費,文秀非常銘感,但她不肯受此例外的惠貽,堅辭不取,結果卻不過情,只得留存不用,積有若干數(shù)字。一日,季鸞忽來,向她商懇道:“余近來做一注買賣,手頭尚缺數(shù)百金,能否和你相商,挪移一下,作為暫借,容日后奉還?!蔽男惝斎豢Z,把積儲的錢悉數(shù)交給季鸞。大約過了一兩個月,季鸞欣然往訪,奉還借款,且云:“此次買賣,獲得意外利潤,此利潤你也應獲得半數(shù),請你收受。這是你分內(nèi)之錢,補貼家用吧!”文秀只得收受下來。事后,經(jīng)文秀調(diào)查,才知季鸞并未做買賣,故意弄此玄虛,務使文秀安心使用罷了?!弊N男阍谏埏h萍遇難后不久,便返回故鄉(xiāng)無錫西塘隱居,一直過著清貧淡泊的日子。直至一九八〇年始,當?shù)孛裾诸C發(fā)給祝文秀“邵飄萍烈士遺屬”證書,每月發(fā)放生活費,直至一九八八年祝文秀去世。
根據(jù)華德韓的《邵飄萍傳》及散木的《亂世飄萍》書中所記載,我們對祝文秀背景做些補充資料:祝文秀,又名振亞,生于一八九七年,原籍南京,其祖父輩始遷居無錫前洲西塘村。祝文秀出生于一個家道中落的普通家庭,父親祝模寶,是個吃喝嫖賭樣樣來的紈绔子弟,在一次醉酒闖禍后,他拋下妻女,東去日本,再無音信。因此祝文秀幼時只能靠母親刺繡和在絲廠做工維持生活,她自己也做一些針黹來貼補家用。十七歲那年,天津有個戲班到無錫來挑選角色,美麗的文秀被班主看中了,就以三百元安家費為條件,吸納她進了戲班學戲,母親也隨她在戲班充當做戲服的繡工。此后,祝文秀隨戲班到各地演出,她唱過京戲,也唱過梆子以及《無錫景》之類的南方小曲,漸漸有了一個頗有名氣的藝名“花小桃”。然而舊時“戲子”是被人看不起的職業(yè),加上戲班班主的剝削,母女的生活十分可憐,祝文秀甚至到了要被賣到青樓抵債的險境。一九一七年,北京舉行救災義演,一天祝文秀在二姊家里排演《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一戲,被探訪二姊伯父的邵飄萍遇見。經(jīng)過一番交往,兩人有了感情,遂于一九一九年二月結為夫婦,邵飄萍從此在北京也有一個“外館”,他們先后安家于北京的羊皮市胡同、下洼子以及剛家大院等地。從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六年,祝文秀和邵飄萍共同生活了七年,期間他們還去過天津、上海和日本。邵飄萍遇難時,祝文秀還不到三十歲,據(jù)說她參與料理邵飄萍的喪事后,矢志不再改嫁,領養(yǎng)一個男孩祝韶華,此后以做針線和種菜為生,長年隱居于無錫前洲西塘的農(nóng)村。
有人說邵飄萍在短短的四十年的歲月里,“踔厲奮發(fā),又嘗飽經(jīng)痛苦,舉凡所謂窮餓、羈囚、逋逃、淪落、兄弟妻子離散,人生所不堪之楚毒,殆無不以一身受之”。而在他的生前死后,人們不該忘記的是兩位女性的身影,她們或是秉承夫志,復活《京報》,或是保存他個人的珍貴史料。斯人已逝,但他們將會再被人們重新記憶起的。
(選自《萬象》200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