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白居易 長恨歌 初長成 回眸一笑 處子形象
摘 要:白居易《長恨歌》開篇將楊妃塑造成純潔“處子”, 后世對相關(guān)詩句的理解存在一些偏頗?!皸罴矣信蹰L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被譽為頗得《春秋》筆法?!盎仨恍Π倜纳保恢笧椤靶稳莨礄诩伺~”。文章對此一一進行了辨正,并指出開篇的楊妃“處子”形象,對詩歌情節(jié)的持續(xù)發(fā)展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狈Q楊妃以處子入宮,非實?!短拼笤t令集》卷四十《冊壽王楊妃文》:開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冊“河南府士曹參軍楊玄璬長女……為壽王妃”?!缎绿茣ず箦稀罚骸靶谫F妃楊氏……始為壽王妃。開元二十四年,武惠妃薨,后廷無當(dāng)?shù)垡庹??;蜓藻Y質(zhì)天挺,宜充掖廷,遂召內(nèi)禁中,異之,即為自出妃意者,丐籍女官,號‘太真’,更為壽王聘韋詔訓(xùn)女,而太真得幸。”《新唐書·玄宗本紀》:開元二十八年,“以壽王妃楊氏為道士,號太真”。壽王李瑁為玄宗第十八子,武惠妃所生。玄宗父奪子妃,是一件極不光彩的事情。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后人多認為《長恨歌》的處理是為尊者諱。宋·馬永卿《懶真子》卷二:“詩人之言為用固寡。然大有益于世者,若《長恨歌》是也。明皇太真之事,本有新臺之惡,而《歌》云:‘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不識?!适廊撕敝錇閴弁蹊V病!洞呵铩窞樽鹫咧M,此歌真得之?!泵鳌ぬ迫暝儭短圃娊狻肪矶骸皸铄境鰤圹。弧B(yǎng)在深閨人不識’,為君諱也?!鼻濉ど虻聺摗短圃妱e裁集》卷八:“‘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為尊者諱?!?/p>
何謂“為尊者諱”?趙克勤下過一個定義:“為尊者諱,是造成委婉的一個重要原因。古人對于君父尊長的所作所為不敢直說,而要采取拐彎抹角、委婉曲折的方式來表示。”①也就是說,“為尊者諱”重在委婉,而并不改變事實。這里,不妨參考一下其他文獻對于楊妃出處的處理:其一,明刻《文苑英華》附《麗情集》本《長恨歌傳》:“使搜諸外宮,得弘農(nóng)楊氏女,既笄矣?!彪m然沒有明確說出取自壽邸,但是也沒有否認得于外宮,并且強調(diào)“既笄矣”?!抖Y記·內(nèi)則》曰:“(女子)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编嵭ⅲ骸笆宥牵^應(yīng)年許嫁者。女子許嫁,笄而字之;其未許嫁,二十則笄。”《長恨歌傳》稱楊妃已經(jīng)成人,至于已嫁未嫁,并未說明。這極易使人產(chǎn)生錯覺,似乎楊妃入宮前是一個處子。其二,《舊唐書·后妃上》:“(開元)二十四年惠妃薨,帝悼惜久之,后庭數(shù)千,無可意者。或奏玄琰女姿色冠代,宜蒙召見。時妃衣道士服,號曰太真。”徑直稱楊妃以女官進見,略去其入宮前曾為壽王妃。
《長恨歌傳》作者陳鴻頗具史才。《唐文粹》卷九十五載其《大統(tǒng)記序》:“臣少學(xué)乎史氏,志在編年。貞元丁酉歲登太常第,始閑居遂志,乃修《大紀》三十卷?!吣陼季?,故絕筆于元和六年辛卯?!倍∮蠟橐矣现灐T驮晔伦鳌堕L恨歌傳》之時,陳鴻已然在撰寫史書《大統(tǒng)記》?!堕L恨歌傳》中,他隱去玄宗父奪子妃的惡行,是本朝史家合乎情理的處理?!杜f唐書》雖修于五代,而全用先唐實錄國史。清·趙翼《廿二史劄記》卷十六“《舊唐書》前半全用實錄國史舊本”條:“五代修《唐書》,雖史籍已散失,然代宗以前尚有紀傳,而庾傳美得自蜀中者,亦尚有九朝實錄,今細閱《舊書》文義,知此數(shù)朝紀傳多鈔實錄、國史原文也。凡史修于易代之后,考覆既確,未有不據(jù)事直書,若實錄、國史修于本朝,必多回護。觀《舊書》回護之多,可見其全用實錄、國史,而不暇訂正也。以本紀而論……楊貴妃本壽王瑁妃,度為女道士,號太真,召入宮,此開元二十八年事也,本紀亦不書,直至天寶四載,始書冊太真楊氏為貴妃,而絕不見其來自壽邸之跡?!薄尔惽榧繁尽堕L恨歌傳》、《舊唐書》出于回護之目的,或制造錯覺,或有意省略,而并沒有改變楊妃原為壽王妃的事實,屬于“為尊者諱”一類。白居易《長恨歌》言楊妃入宮時為處子,顯然不應(yīng)闌入此列。
二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鼻濉堊媪抖ūV先生年譜外紀》卷上云:“(龔自珍)先生謂《長恨歌》‘回頭一笑百媚生’,乃形容勾欄妓女之詞,豈貴妃風(fēng)度耶?白居易直千古惡詩之祖?!饼徸哉淅斫獠淮_。關(guān)于“回眸一笑百媚生”所本,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八云:“白樂天《長恨歌》云:‘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w用李太白應(yīng)制《清平樂》。詞云:‘女伴莫話孤眠,六宮羅綺三千。一笑皆生百媚,宸游教在誰邊?!彼巍ね鯒兑翱蛥矔肪硎撸骸皡窃堵洝分^樂天‘回眸一笑百媚生’蓋祖李白《清平詞》‘一笑皆生百媚’之語。仆謂李白之語又有所自。觀江總‘回身轉(zhuǎn)佩百媚生,插花照鏡千嬌出’,意又出此?!敝芟噤浾J為出自漢·崔骃《七依》②?!端囄念惥邸肪砦迨摺るs文部三載《七依》:“于是,置酒乎燕游之堂,張樂乎長娛之臺。酒酣,樂中美人進以承宴,調(diào)觀欣以解容,回顧百萬,一笑千金,振飛縠以長舞袖,裊細腰以務(wù)抑揚?!睆拇摅S《七依》到陳·江總詩句、李白《清平樂令》,再到白居易《長恨歌》,轉(zhuǎn)相借鑒?!堕L恨歌》“回眸一笑”借自《七依》,同時“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及下文“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兼受《清平樂令》影響。崔骃、江總、李白所寫,或為舞姬、或為美人,或為楊妃,均與“勾欄妓女”無涉。
《長恨歌》楊妃離去時對玄宗“回眸一笑”,不但不是“形容勾欄妓女之詞”,恰恰相反,它逼真而傳神地刻畫了純潔少女初見意中人的嬌羞?!盎仨恍Π倜纳?,六宮粉黛無顏色”二句,位于“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之后,“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之前。直至與玄宗共度“春宵”,楊妃的“處子”身份方才改變。女性神態(tài)因身份不同,具有明顯的階段特征。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章華大夫回憶自己年少時遠游四方,春夏之交偶遇一位美麗的采桑少女,獻上妙麗的詩句與芳香的鮮花表達愛意,于是“處子恍若有望而不來,忽若有來而不見。意密體疏,俯仰異觀,含喜微笑,竊視流眄”。“處子”羞澀單純,面對章華大夫的追求,她稍稍有些亢奮,行為閃爍,“含喜微笑”,不好意思正視。這種“羞澀單純”,其實是少女最為可貴的品質(zhì)。同樣,《長恨歌》“回眸一笑”,刻畫出楊妃“初長成”“人未識”初涉愛河的純潔少女的典型特征。“回眸一笑”是少女羞澀的笑,對意中人深情的笑,對未來充滿憧憬的笑。這種笑只存在于愛情生活的起始階段,尤其是少女初見意中人之時,隨著彼此了解的加深,少女轉(zhuǎn)變?yōu)樯賸D,它會漸漸消逝,代之以神態(tài)嫻靜的笑、幸福的笑、滿足的笑。
三
《長恨歌》開篇將楊妃塑造成純潔“處子”,對詩歌情節(jié)的持續(xù)發(fā)展具有重要的意義。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與方士尋覓“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飄渺間。樓閣玲瓏五云起,其中綽約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一段,存在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莊子·逍遙游》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备柚械摹熬b約”、“雪膚”,均出自《逍遙游》。如同《逍遙游》居于姑射山的神人“如處子”一樣,白居易也將楊妃塑造成了處子,須知一個日后在蓬萊仙山成為仙子的人,身上是不允許染有污點的?!堕L恨歌》改造楊妃出處,一方面照應(yīng)前面的“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因為只有“初長成”“人未識”的純潔處子,才值得漢皇“多年”的尋求;另一方面,為玄宗與楊妃情感的持續(xù)發(fā)展?fàn)I造了一個純潔的開端。
“一朝選在君王側(cè)”之后,白居易以玄宗的視角,描繪了楊妃的三幅美女圖:“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神態(tài)之美、“溫泉水滑洗凝脂”的肌膚之美和“侍兒扶起嬌無力”的氣質(zhì)之美。這三幅美女圖的總體特征“是能最大限度地展示楊貴妃的美,并且是能夠撩動男性的性愛感情的美”③?!盎仨恍Π倜纳敝饪坍嫍铄摹吧瘛保又l(fā)生時間在前,所以被置于三幅美女圖之首?!睹献印るx婁》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笨坍嬅廊搜劬?,離不開笑的點染,惟有將二者結(jié)合,美人才能光彩照人風(fēng)神盡出?!对娊?jīng)·邶風(fēng)·靜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碧諟Y明《閑情賦》:“瞬美目以流盼,含言笑而不分。”“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成功,在于它從“回眸”與“笑”的動態(tài)描寫中去升華美。動態(tài)描寫即萊辛所說的“化美為媚”:“詩想在描繪物體美時能和藝術(shù)爭勝,還可用另外一種方法,那就是化美為媚。媚就是在動態(tài)中的美”,“它是一種一縱即逝而卻令人百看不厭的美。它是飄來忽去的。因為我們回憶一種動態(tài),比起回憶一種單純的形狀或顏色,一般要容易得多,也生動得多,所以在這一點上,媚比起美來,所產(chǎn)生的效果更強烈”④?!盎仨恍Π倜纳?,是對“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形象闡釋;同時,楊妃“回眸一笑”,她的青春、靈動、羞澀、單純的“處子”之美展露無遺,叫玄宗怎能不心旌搖蕩,將愛情進行到底。
總之,《長恨歌》開篇的楊妃“處子”形象,是詩歌謀篇布局的必須,沒有這一形象,詩歌就無法向下進展,就不會有楊妃生前玄宗對她的無比寵愛,楊妃死后玄宗的纏綿相思,以及延長出方士尋覓一段浪漫情節(jié)。當(dāng)然,白居易改變楊妃原為壽王妃的史實,將其塑造為純潔處子,還有更為深層的創(chuàng)作動機的原因⑤,不過那已經(jīng)超出了本文討論的范疇。
(責(zé)任編輯:古衛(wèi)紅)
基金項目:本課題為天津市教委資助項目,項目編號:20062207
作者簡介:馬萌(1968- ),文學(xué)博士,天津師范大學(xué)古典文獻研究所助理研究員,主要從事漢唐文學(xué)研究。
① 趙克勤:《古漢語修辭簡論》,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版,第56頁。
② 周相錄:《〈長恨歌〉研究》,巴蜀書社,2003年版,第195頁。
③ 王富仁:《角度和意義,所指和所能:白居易〈長恨歌〉賞析》,《名作欣賞》,1992年第3期。
④ 萊辛:《拉奧孔》,朱光潛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版,第121頁。
⑤ 馬萌:《游戲與自傷的復(fù)合:論〈長恨歌〉的創(chuàng)作心理和主題》,《名作欣賞》,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