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十年前,我就從劉詩昆演奏的《賣雜貨》和《旱天雷》知道了陳培勛這個名字。之后,又聽到了陳先生的另外兩首鋼琴曲《思春》和《雙飛蝴蝶變奏曲》。那時,我還是中央音樂學院附中的一個初中生。陳培勛對于我只是這些鋼琴曲的作者名字,頂多就是在院子里遠遠望去的一位不茍言笑的教授的身影。那時,音樂學院大院“處處《賣雜貨》,天天《旱天雷》”,還有從附中到大學幾乎所有鋼琴音樂會上都能聽到的《思春》和《雙飛蝴蝶變奏曲》。這些充滿濃郁廣東風情的鋼琴曲,以熟悉的旋律、精致的和聲和獨特的織體風靡全國。1978年,陳師又根據(jù)廣東音樂《平湖秋月》創(chuàng)作了一首充滿詩情畫意的同名鋼琴曲,與前四首合稱為《廣東樂曲五首》。這些樂曲始終是許多音樂會和鋼琴比賽的保留曲目,最近還出現(xiàn)在郎朗在世界各地的音樂會節(jié)目單和他新近錄制的唱片《黃河之子》中。這五首樂曲,是中國鋼琴音樂中的巔峰級文獻。
1964年9月,已經(jīng)是音樂學院作曲系三年級學生的我,迎來了期待已久的配器課,任課老師正是我仰慕多年的陳培勛教授。遺憾的是,此時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 “文革”前夕。
開始一個月,我們配器課雖然受到當時禁止使用“封、資、修”教材的限制,但課堂教學大體還能正常進行。到10月,音樂學院按照北京市委要求,全院到通縣參加農(nóng)村“‘四清’大會戰(zhàn)”,全部課程都中斷了。在“四清”中,音樂學院和北京市法院、制藥廠以及焦化廠的“四清”工作組混編,所幸,音樂學院只有我們師生倆分在一組,這樣,我和陳師同組工作、同室居住、同桌就餐達8個月。
我們參加四清的地方在北京通縣六合大隊疃里生產(chǎn)隊(今通州區(qū)宋莊鎮(zhèn)疃里村)。1964年10月到1965年5月,我和陳老師就在這里參加“四清”。起初他負責會議記錄,我負責青年工作,后來一起參加疃里村史的寫作。1965年初,從鄰村調(diào)來作曲系的同學張以達,又逢音樂研究所的楊蔭瀏、曹安和、李元慶、李純一和吳釗參加后期四清,也都在疃里加入到我們這個村史寫作組。
一對作曲師生朝夕相處,話題自然還是作曲。沒有上完的課,在“四清”的間隙繼續(xù)。我在這里從陳老師那里學到的經(jīng)驗、招數(shù),遠遠多于當時禁錮狀態(tài)下的學校課堂。連續(xù)8個月的“私人授課”——銅管組的音量均衡與共鳴、木管組的音色疊置與交叉、整體音色的橫向布局……都在這與交響樂無緣的時段、無緣的地方悄悄進行著。
1965年5月,四清結(jié)束,我們班又被安排到農(nóng)村“開門辦學”,校舍在香山臥佛寺和萬安公墓東北的太舟塢大隊(現(xiàn)海淀區(qū)溫泉鎮(zhèn)太舟塢村)。陳老師的配器課接著“四清”前的課程在這里繼續(xù)。但是,他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圖實施教學,公開油印出來的教學譜例完全改成了《紅色娘子軍》《白毛女》《人民英雄紀念碑》這些中國的“革命的”作品。當然,他使用這些譜例,不完全是當作范例?!斑@一段如果把1、2小提琴去掉,只留下中提琴,效果會更好。”“這個和弦當中的圓號,如果1、3同度,2、4同度,會比分成四個聲部音響更飽滿?!边@樣的修正意見,在我們的課上經(jīng)常會聽到。有趣的是,陳師給我們留的配器作業(yè)因為不必公開,則全部是西方音樂,與上課的用的公開譜例完全不是一回事。印象最深的是貝多芬第一奏鳴曲第一樂章、第五奏鳴曲第一樂章、第八奏鳴曲第一二樂章,格里格《挪威舞曲》,肖邦《A大調(diào)波蘭舞曲》,柴科夫斯基《一月》《四月》,德彪西《亞麻色頭發(fā)的少女》《月光》。這些作業(yè)是他多年積累下來的“看家”習題。
1966年6月初,陳師絞盡腦汁在夾縫中生存的配器課,隨著“文革”的爆發(fā)而徹底結(jié)束了。
(二)
陳培勛1922年出生在香港,小時讀的是英文學校,因此他的英文很好,中文卻難免捉襟見肘。這阻礙了他的漢語表述能力和中文寫作能力,致使他從事配器教學一生,卻沒有出版過一部完整的配器教材,是為憾事。在配器課上,他說到樂器名和音樂術(shù)語,既不用中文和通用的意大利語,更不用當時我們熟悉的俄語,而是用他慣用的英語。我們師生間曾經(jīng)在課上為此磨合了好一段時間。80年代以后,他到香港用英語從事作曲教學,卻得心應手。
熟悉陳培勛的馬思聰先生曾說,陳培勛在香港的名字叫做陳貝芬,是成年之后他自己起的,意欲成為中國的貝多芬。后來到廣東曲江(今韶關(guān))才依粵語發(fā)音將Chan Pui Feng的中文名字寫做陳培勛。
1941年,陳培勛在香港居民組織的戰(zhàn)地服務團彈鋼琴。香港、廣州相繼失守后,服務團撤離到曲江,此后在這里成立了廣東藝術(shù)??茖W校。陳培勛的第一部作品——舞劇音樂《寶塔與牌坊》,就是在廣東藝專為舞蹈教學彈鋼琴時,應吳曉邦先生和梁倫先生之約創(chuàng)作的。那時,曲江只有兩臺鋼琴,一臺在基督教青年會,馬思聰當時就在那里舉辦音樂會。另一臺是藝專從地方教會買來的。這部舞劇的演出,就是由陳培勛在這架鋼琴上演奏音樂的。
1943年,陳培勛到了重慶,在馬國亮領(lǐng)導,馬思聰、鄭志聲、林聲翕等先后擔任指揮的中華交響樂團擔任低音提琴樂手。后來他還兼任過定音鼓手。他曾在課上說過,從莫扎特到法雅的很多作品的總譜,就是擔任樂團樂手的時候背下的。工作之余,為了生活,他還曾在舞廳做過鋼琴手,即興演奏是他的絕活兒,還彈得一手相當?shù)氐赖木羰繕贰K土硪晃灰魳芳易棵骼?,在重慶是當時有名的“洋琴鬼”。
在重慶期間,因為中華交響樂團的樂手多在育才學校兼課,陳培勛結(jié)識了在育才主管教務的李凌先生。這位在解放后擔任中央樂團團長的老朋友,后來在創(chuàng)作上給予陳師很多切實的幫助。
1950年,中央音樂學院在天津成立,陳師即到音樂學院任教。他擔任的第一門課不是管弦樂配器,而是“軍樂配器”。在建國初期,大家認為只有雄壯激昂的軍樂,才能表現(xiàn)革命的激情和革命軍隊的步伐。年輕的陳師對軍樂配器的教學樂此不疲。這個期間,陳師還認真閱讀了一些英文的配器法書籍。
不久后,蘇聯(lián)專家古洛夫和阿拉波夫相繼到中央音樂學院教授作曲和配器。配器班上,陳師成績突出。他和施詠康、蘇夏的作業(yè)經(jīng)常被當作示范教學的范例。這一階段,陳師縮寫過大量總譜,其中最多的是柴科夫斯基的作品。蘇夏先生看過他寫的“柴六”縮譜,每組樂器的分配,八度、同度的重復,都標示得清清楚楚。后來,吳祖強和杜鳴心從蘇聯(lián)留學歸來,帶回了他們在蘇聯(lián)學習期間的和聲、配器習題連帶老師的批改記錄。這些后來成為中央音樂學院作曲教學的重要參考資料。陳師也從中吸取了配器教學的許多經(jīng)驗,承襲了許多習題。
陳師多方面的音樂實踐和豐厚的藝術(shù)積累,為他的創(chuàng)作和教學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三)
1995年,香港雨果公司出版的陳培勛交響音樂專輯唱片《我的祖國》,包含了陳師交響音樂的三部代表作:
交響詩《心潮逐浪高》;
第一交響樂《我的祖國》Ⅰ.前奏曲 詠雪;Ⅱ.英雄的詩篇 婁山關(guān); Ⅲ.敘事曲 追懷 展望與前途;
第二交響樂《清明祭》 Ⅰ.烈士碑前;Ⅱ.忠魂舞; Ⅲ.遺愿化宏圖 陳師的第一交響樂《我的祖國》寫于1960至1964年間,初名《江山如此多嬌》,“文革”期間總譜遺失。1976年重寫第一和第二樂章,1989年增寫第三樂章并更名為《我的祖國》。這部交響曲大氣磅礴,構(gòu)思宏偉,是當代中國交響曲作品的珍品。
第二交響樂《清明祭》作于1980年,獻給文化大革命中為真理而獻身的勇士們。1980年獲得第一屆全國交響樂作品比賽優(yōu)秀獎。連續(xù)演奏的三個樂章的內(nèi)容皆來自《天安門詩抄》。
表面上看,陳師恃才傲物,不問政治。但從他的這些交響曲的內(nèi)容看,陳師絕不是一個脫離社會生活、沒有政治頭腦的人。
“文革”后,陳老師到香港從事作曲教學,我們的聯(lián)系很少。但是他每有新的總譜或唱片出版,總要托蘇夏老師送給我。
這個時期,陳師創(chuàng)作了許多在中國大陸鮮為人知的音樂作品:
小交響曲《迎春》(第一樂章:抒情的前奏曲《迎春》;第二樂章:交響舞曲之一《紅梅》;第三樂章:間奏曲──兩首云南民歌;第四樂章:交響舞曲之二《春節(jié)慶會》,1982年);
高胡協(xié)奏曲《廣東音樂主題》(1983年);
樂隊與合唱《兒童節(jié)序曲》(與葉惠康合作,1984年);
小交響曲《青年》(1986年);
1996年,雨果唱片公司錄制了他的管弦樂《歡樂的春江花月夜》。
1998年6月,中國交響樂團舉行我和楊立青、金湘的音樂會。那天,他由蘇夏老師攙扶著到北京音樂廳。他說:我就是來聽你們的作品的。
1999年,我到南線閣寓所看望中風的陳師,那時,他的言語和行動已經(jīng)出現(xiàn)障礙。
2007年9月上旬,在天津遇到我的作曲老師蘇夏先生,從他那里知道,陳師已離開人世。9月底,為了解陳師離世的準確時間和地點,我到北京走訪了幾位知情人。
從蘇夏先生那里知道,陳師的最后時刻是在深圳海濱廣場福田閣的寓所度過的。
陳師忌日是從梁茂春教授那里得知的。梁教授根據(jù)他居住的音樂學院宿舍樓張貼過的一張訃告,確定陳師離世的時間是一年前的2月25日。令人不解的是,至今,所有媒體都沒有關(guān)于他去世的報道。
黃飛立先生告訴我,他是前幾天從黃安倫的電話中知道陳師過世的消息的。而遠在加拿大的黃安倫又是從我個人在網(wǎng)絡上發(fā)布的消息中知道的。
90高齡的黃先生表示,一個在鋼琴和管弦樂兩方面的創(chuàng)作都做出了巨大貢獻,又培養(yǎng)了幾代作曲家的藝術(shù)大師,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令人遺憾!他說,像陳培勛這樣為中國音樂事業(yè)做出這樣杰出貢獻的人,難道不應當隆重地紀念他、宣傳他,讓大家學習他嗎?
鮑元愷 天津音樂學院作曲系教授
(責任編輯 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