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八十歲逆流而下,坐在時間的河岸。
有個先生多次尋問我的年齡,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對我的年齡感興趣?最后我對他說:我很老也很年輕,你可以把我看成八十歲,也可以把我看成十八歲。是的,我很老也很年輕,有可能是八十歲,也有可能只有十八歲,不知你們是否懂得?此時,我逆流而下,在一個秋天坐在故鄉(xiāng)的河岸,我,只有十八歲。
十八歲的我穿著一身的確良衣裳,是那個年代流行的衣料。這種化纖合成品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穿了。而我,多年來只穿布衣,拒絕一切化纖物。我就這樣穿著不透氣的的確良坐在金沙江的河岸,等一個男生。我們已經(jīng)悄悄傳遞了好幾次紙條,就是還沒有單獨出來幽會。其實我喜歡的不是他,是另一個男人。是的,一個男人,他在鎮(zhèn)上修理鐘表。一個英俊、高挑的男人。上學放學的路上,我都能看見他坐在供銷社的鐘表店埋頭擺弄那些鐘表。有時我還能在大街上碰到他,穿著一身灰色的布衣不知去哪里?也許是回家吃飯。我的眼睛一直跟隨著,直到他完全消失。我并沒有跟蹤他,也不知道他住在鎮(zhèn)上的哪一條街,但我能常常在鐘表店在大街上看到他,這,對于只有十八歲的我來說,似乎已經(jīng)足夠了。真正喜歡一個人,我都是暗戀,從來不開口表白,更不付諸于行動。從我朦朦朧朧開始懂得愛情那一天,不知道暗戀過多少男生。我在這樣的暗戀中憧憬著苦惱著,一天天長大,長成一個十八歲的大姑娘。
和我幽會的男生,他沒有那個修理鐘表的男人英俊,也沒有高挑的身材,但他寫得一手好字,紙條上的那些字,一個個都是書法。而他,的確代表我們學校參加過市書法大賽,得了第三名。這樣的男生當然具有一定的魅力。他在紙條上說我們還是單獨見一次面吧,于是我就在黃昏來到了金沙江邊,坐在河岸等他。
這樣的等待有些欣喜,也有很多害怕。畢竟是第一次和一個男生幽會。學校有不少男女生都在戀愛,但都是悄悄進行,從來不敢公開。我們那個年代還沒開放到可以隨便談情說愛,那是有損名譽的,讓同學和老師看不起,讓自己抬不起頭。盡管這樣,還是有不少人在偷偷地嘗試愛情。等待中,我聽見心臟突突突地跳動,并多次跑到水邊去看看我的衣裳和頭發(fā)是不是被風吹亂了。我想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美人兒!
就在我不安地等著時,他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
他說:“冷嗎?”
剛立秋不久,二十四個秋老虎還沒過完,怎么會冷呢?他是沒話找話。
我點了點頭。其實我有些熱,身上一直在出汗,但我還是點了點頭,表示冷。
他挨著我坐下,拉住了我的手?!斑@樣就不冷了?!?/p>
我的手冰涼冰涼,仿佛真的很冷。
不敢看他,我一直在看河水,看江上漂動的帆船。
時間仿佛凝固了,江水也停止了奔流。我們在晚風中,緊緊偎依著。
江水朦朧時,我們從坐著的河石上站起來,開始沿著暗淡的河岸漫步。他牽著我的手,而我的手心,一直都是冰涼的。夜色濃重,看不見河谷,只聽得流水的聲音,向著遠方嘩嘩啦啦奔騰,一刻也沒有停歇。他把我送到寄宿的樓下,然后消失在暗夜里。
那個夜晚,在河邊,他吻了我。一個匆忙又膽怯的吻。
那一刻,我們沒有聽到江水的流逝。
周末,他要回家。
他的家就在河對岸,離學校很近。其實他不住校也可以,上完晚自習,已經(jīng)快十點鐘了,渡船早已收工,早自習是七點一刻,坐渡船趕不上,他只好住校。我們每個周末都要回去,我的家很遠,在趙場鄉(xiāng)下,過了金沙江還要走一二十里路。有時,他來江邊接我,順著金沙江走下來,這個時候太陽已經(jīng)偏西,我們坐在渡口,聽船夫的吆喝,看滔滔江水流逝。天地一片寂靜,能聽到對方心臟的跳動。背面山坡上的莊稼、竹林、房舍,在藍天下靜靜地看著我們。乳白色花紋的確良衣裳已經(jīng)被汗水浸濕,黏在了背心上。一路走來,我背著一包大米,是給我家親戚的。冬天,我背的是紅苕,我家親戚不怎么喜歡粗糧,后來我就只背大米不背紅苕。江風吹干了汗水,一絲絲涼爽浸潤脊背。我們知道,沿著河岸往下走一段,就是長江。從長江口逆著岷江而上,能夠達到一個高遠的地方。我們閉著眼睛也能看到長江口的寬闊。很久,我們才離開河岸,上了渡船。過了江,沿著岸逆流而上,快到鎮(zhèn)上,他把肩上的大米還給我。我們像不認識一樣各走各的路。他回學校,我去親戚家。傍晚,又在學校相見,彼此并不說話。
有時,是我去江邊送他。
他站在渡口等我。遠遠地,我就看見了他的黑發(fā)和衣衫被江風吹亂,整個人融入水天一色的背景。背景里有一艘慢悠悠的帆船,有一只木船順江而下,船上的十幾個船夫,整齊有力地劃著槳,有節(jié)奏地唱著船歌。頃刻間,那只木船消失,像一支飛馳的箭從江上掠過。那只鋼鐵打造的渡船,也在背景里,幾分鐘,它就可以從此岸跑到彼岸。遠處,是聳入天空的山嶺,山嶺下是一片開闊的壩子。壩子里種著莊稼蔬菜,散落著青瓦房,瓦房四周是一叢青翠的竹林。早上和黃昏,站在河岸,就能看見炊煙從竹林升起,飄入清澈的藍天。炊煙是淡藍色的,與周圍的景物相融合。唯有柴禾燃燒的炊煙才這般干凈。竹林下,有他的房子,房子里住著他和他的家人。
看見我,他向我走來。
我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說著話,看對岸的風景。
他指給我看哪一座房子是他的家,哪一叢竹林哪幾塊地是他家的。地里勞作的人,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們眼里。
看看天色不早,他上了渡船,我才獨自去趕公交車,獨自過江走路回家。在我將要踏上小鎮(zhèn)的巷子,離開河岸時,回頭望了望,那只渡船已經(jīng)靠岸,過河的人向著山嶺下的壩子走去。
有一次,我和他一起上了渡船,走到他的家門口,就離開他向著下游走去。那個下午我一直在走路,天蒙蒙黑才到家。晚上躺在床上,耳朵里還是江水流逝的聲音。而他,從出生那天起,都是枕著江水睡覺,有一天,也要枕著江水老去,枕著江水離開河岸。金沙江的風景,像一只帆船一樣裝飾著他的夢境,流逝的水聲,是他夢境里的韻律,一點一滴在時間的長河消逝。
十九歲那一年,我離開了學校,離開了小鎮(zhèn),離開了金沙江河岸。
我們注定是沒有結果的,只是在朦朧地嘗試著愛情。
許多愛情,都不會有結果,也不可能有結果,它像一條河一樣流逝著。但并不是說它不存在于你的生命中。
再次回到小鎮(zhèn),供銷社改成了百貨商場,那個曾經(jīng)在商場門面修鐘表的男人不見了。我還清晰地記得他的面容。離開時,我特意去那里悄悄看了看他。他像往常一樣坐在一把椅子上擺弄那些需要修理的鐘表,一身整潔的灰色布衣,滿臉的沉靜。他,并不知道有一個姑娘在悄悄看著他。永遠不會知道有一個人暗戀過他。
我去了河邊,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去過的地方。
沒有過河,坐在河岸遠遠地看著對岸的風景,看著我初戀情人的那一片家園。
渡船已經(jīng)被大橋代替,要過河,比以前方便得多。但我沒有過河,坐在河岸,遠遠地看著對岸的風景。
現(xiàn)在,我坐在岷江上游的河岸。
從長江口順著岷江逆流而上,我走了幾十年,看盡了沿河兩岸的風景。
先前,有一個魁偉的男人陪著我坐在河岸,后來他離開了。他曾說一生一世都要陪著我坐在河岸看時間流逝。我當然不會相信,一切諾言都會隨著時間而改變,不留一絲痕跡。當時我看著河水,笑了笑。他說你不相信?真的!我說你看這河水流得多快,從來沒有停歇過,除非河流干涸,它才停止奔流,時間在一個人的生命里也是這樣,不要輕易用一生一世!他立即吻了我,似乎要證明他的諾言。那些天,我們一起坐在河岸看日出日落,看一只鷹在天空上飛馳。有幾個夜晚,我們甚至坐在河岸,等待著天上的星星。我們就那樣坐著,偎依在一起,在岷江邊仰望夜空。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看見一顆一顆的星星跳出夜空,霎時間布滿整個天宇。夜空中全是閃爍的星星。我們被星星照耀著。星星照亮了河谷照亮了山巒。岷江在星空下閃爍,載著一江星光奔流,那潺潺的水聲仿佛是星星在吟詠。
那一刻,有一道冰冷的光亮在黑暗里穿越我的靈魂。
從此,我行走在一塊無人的高地,在星光下艱難地跋涉。
那個夜晚,我們一直坐到黎明,看見滿天的星星落進了流水落進了叢林。
其實后來是我一個人看著星光在黎明前消失。他睡著了,頭靠在我的肩上,在星空下打起了鼾聲。
晨曦下,我把他推醒。他睜開眼睛看了看四周,說晚上坐在這野地里真難受,以后再也不干這樣的事了!
那時,我就知道我們分手的日子不遠了。
岷江上游的河岸是冷清、寂靜的。沒有燈火的河岸是冷清、寂靜的。
后來他沿著岷江去了一座燈火輝煌的城市。
正是我離開的那座城市,我從那里,從喧囂的岷江下游,從海拔幾百米的丘陵跋涉到了三千多米的岷江上游。
我要逃避的正是他所向往的。
現(xiàn)在,我一個人坐在岷江上游。坐在岷江的河岸。身后是一坡深幽的松林。
白天黑夜,風吹松林的濤聲,像時光從我生命里劃過。沿著岷江下行十多里,有一個城鎮(zhèn),白天它是安靜的,夜晚,它才熱鬧起來。異地人讓冷清的小鎮(zhèn)有了喧囂聲。岷江穿城而過。他們踩著河水擁擠在小鎮(zhèn)上。我不知道有幾個人在喧囂中聽到了河水的流淌?他們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總是在奔趕著什么。一條穿城而過的河流是不會讓他們注意的,他們的一生忽視了太多的河流!這些匆匆過客,不會停留腳步去聆聽一條河流,不會停歇下來去聆聽河水的流逝。生命像一條河一樣流逝了,卻不知道兩岸有什么樣的風景。
河谷很深。兩岸群山陡峭。我矮小的身子在河谷里像一叢野草。孤獨、單調地坐在河岸的時候,正是我閱盡人間風景,正是我的生命不斷豐富的時刻。從金沙江岸走來,從岷江下游走來,我似一個孤獨的旅客,從少年到青年到中年以至老年,沒有停歇過,沿著河岸,一步步孤獨地走來,千山萬壑早已融進我的心空。我單調、安靜地坐在河岸,從不厭倦一條河流,從不厭倦流逝的水聲。這些河水,日日月月、分分秒秒奔流而下,它流過的村莊和田野、城市和丘陵,我都熟悉。奔流到長江口的那座城市,這條河流,與金沙江來一次親密的擁抱,合而為一。
長江,就從這里穿越峰巒疊嶂,歸入大海。
我熟悉岷江和金沙江歸入長江時的每一朵浪花,每一滴流水。熟悉曾經(jīng)飄搖在江河上的每一只帆船。
熟悉船夫們?yōu)⒙浣釉缫蚜魇诺拇?。還有那鏗鏘、蒼勁的號子。還有船夫們順著流水,沐浴江風舞蹈一樣的劃槳。
這些,都隨著江水流逝了!
我就這樣,看著岷江一路流逝,慢慢地融進長江,歸入大海。
現(xiàn)在,我沿著岷江順流而下,又在一個秋天回到了故鄉(xiāng)的河岸。坐在河岸的我,可能是十八歲,也可能是八十歲。
我在一個清晨從老家的青瓦房出發(fā),從一叢幽黃出發(fā),從一塊清澈的水田邊出發(fā),從覆蓋著莊稼的山坡出發(fā),沿著蜿蜒曲折的小路,來到金沙江邊,坐在河岸看太陽西沉。
河岸后邊,是起伏的丘陵,丘陵上是寧靜的田野。我的身后,是一棵蒼老的黃桷樹。少年時我坐在樹下歇涼,它的枝葉就籠罩了一片天空,濃蔭覆蓋四野。如今,我皺紋滿面回到故鄉(xiāng)的河岸,它仍然枝繁葉茂。站在河岸的它,已經(jīng)傾聽了幾百年的江滔,晝夜不息的流水,在它蒼老卻依然蓬勃的生命里流逝。它很老也很年輕。向著天空伸展的枝葉告訴了我們一切。告訴了我們什么是生命!河水安靜地流著。秋天的太陽照著寂靜的丘陵,沖田里的稻谷一層一層閃著太陽的金光,喜鵲和斑鳩飛著唱著。
大地一片安詳。我安詳又孤獨地聽著江河的流逝。
從河流逆流而上,順流而下,我都是獨自跋涉。很多年很多年,靜坐河岸時,沒有人陪著守著。那個初戀的男生,不知道他還住在河岸不?我從來沒去找過他!那個曾經(jīng)和我一起坐在岷江上游看星空的男人,不知是不是像我一樣老了?我從來沒去打聽他的消息!他們,都像河水一樣在我的歲月里流逝了。只有我,多年來,孤獨又豐富,寂寞又安寧地守著河岸,看著河水在時光里流逝!
蒼老的黃桷樹開始在河風中歌唱,枝椏搖曳。站在河岸,它閱盡了多少帆船!
如今,江上一片空闊,只有水聲流逝。
你能說在這棵黃桷樹的生命里,沒有千帆漂過?
坐在河岸的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十八歲,還是八十歲!
我從故鄉(xiāng)的河岸離開,歷經(jīng)長途跋涉,又回到了故鄉(xiāng)的河岸!
如果有一天,你向我走來,坐在河岸的我,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不知你,是不是我要等待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