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時間的風口（特約專稿）

如果你看我的文字像看攝影作品一樣，肯定沒讀懂我要說些什么；如果你以為我的敘述都是寫實，可能是膚淺的閱讀。此時，我像一個夢游者一樣，站在時間的風口，開始一段靈魂的囈語。你可以跟隨我的敘述走馬觀花，也可以和我一起沉入時光黑洞。

十二年前的夏天，我正在瑪曲的黃河邊穿行。

那是一個女人美麗、成熟的季節(jié)，是一個母親的最佳年齡段。我知道自己的魅力，尤其是作為一個在路上和文字里穿行的女人的魅力！

我跟著一個男人沿著黃河邊的公路向著一座草山進發(fā)，那里有一座金礦，男人作為宣傳干事，特意陪著我進礦山采訪。就在我們的小車駛出縣城不遠，一個在路上行走的青年女子攔住了我們的車。她問司機是不是去礦上？后來她上了車，和我們一起到了礦山。

下車時，我們看見幾個男人從一間牛毛氈房子出來，朝著一輛沙漠王子走去，其中一個高大的男子長得很帥，五官的輪廓線條分明，皮膚黝黑。這樣一個陽剛的美男子，是很容易讓一個女子愛慕的。后來我知道這個美男子是瑪曲的藏族青年阿西，礦山的副礦長，他正要下山。搭我們車一路顛簸的女子，沒來得及歇一口氣，立即上了阿西的車，像一陣山風一樣，奔騰著從草山上消失了。這時，我和司機和宣傳干事明白了一切，但什么也沒說。

阿西的這個戀人、情人，這么多年，一直沒從我記憶里消失。我總是想起那一幕，想起她焦急地攔車時的面容，想起她上車后的沉默，想起從車上下來，她朝著阿西奔去，又離去的一路風塵?；厝r，司機告訴我，說這個女子是江南人，看她的膚色就知道，只有水鄉(xiāng)的女子才那么白嫩。司機跑的地方多，看來不會看錯。她不是甘肅人，更不是西北人，千里迢迢從南方趕來，就是為了她的情人阿西？看來阿西并不知道她要來礦山，如果我們晚一步到達，她就和阿西錯過了！阿西下山辦事，不知要多久才能回礦上？她就在礦上等待嗎？幸虧她的運氣好，我們的車在阿西上車的那一刻趕到，讓這個癡情的江南女子沒有白跑！

后來我想，江南女子攔我們車時，已經(jīng)在朝著礦山的路行走。那是一節(jié)比較遙遠的路程，開車都要跑一整天。除了礦上的車就沒有別的車去礦上，如果不是我恰好要去礦上采訪，她就那樣步行去嗎？而去礦上的車有時一月都不見一輛?？磥恚菒矍樵谥沃@個江南女子。只有愛情才有這么大的動力，使一個秀氣的女子跋山涉水、翻山越嶺為它赴約！而且，我敢斷定，這個女子很愛阿西，不知阿西是不是也很愛她？照理說，她到了瑪曲，在沒有客車的景況下，完全可以打電話讓阿西開車接她，即使阿西走不了，阿西的司機也可以接她去礦上。那天的情景告訴我，阿西并不知道江南女子要去礦山，江南女子也沒告訴阿西要去找他。

那么，是江南女子一廂情愿地愛著美男子阿西？或是，要給他一個驚喜？

他們，又是怎樣認識的呢？

目睹江南女子和阿西的愛情時，我，并不知道有一個人在瑪曲煙雨朦朧的夜色里等我。那時，我和他站在時間的風口，看著天上的云朵被風一點點吹散。

我們是在一個雨夜從礦山進入瑪曲的。從無邊無際的黑夜走進亮著燈火的邊遠小鎮(zhèn)。雨夜里，一輛小車從我們對面拐進了縣招待所，那也是我們要住宿的地方。

宣傳干事說：那工他們也來了。

那工是他們的工程師，也是我要采訪的一個人。我們的車緊跟著那工的車進入招待所。那工的司機下車去了服務臺，那工和幾個人留在車上。

我和宣傳干事和司機一起下了車。

雨一直在下。寂靜的小城只聽到雨的滴落聲。我站在屋檐下茫然地凝視雨夜。雨夜里的一個人在凝視我。當時，我并不知道。

我的腦海里只有雨夜，只有從礦山下來時細雨滋潤草山的風景，還有雨聲中那曲悠揚、舒緩、長笛吹奏的音樂——在那遙遠的地方。那是司機播放的一盒音樂帶。我在有細雨有音樂的天空下止不住地流淚，靜悄悄地流淚。沒有人知道。我的內(nèi)心被什么感動著，淚流滿面。此時，佇立屋檐下呆呆地看著雨夜，我仿佛還在濕潤的草山上穿行，并不知道黑夜里有一個男人在仔細打量我。

沒有房間了，服務員要我們等待，他們盡量想辦法。我們，還有車上的人在雨夜里耐心等待著。我一直站在屋檐下看著雨夜。雨夜里的人一直在看著我。

那個夜晚，我們在雨夜里等了很久。我瘦小的身子，就在高原的雨夜里站著，一直站到招待所為我們安排了房間。

他后來告訴我，那天晚上在雨夜里看著我，就像在看著南方的一棵竹，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和滋味。

他，是江南人。

我盡力回想站在雨夜里的那一幕。

他們幾個人在車上，刮雨器不停地劃動。燈光朦朧。車上的人能將屋檐下的我看得清清楚楚，我卻不能看清他們。他們在一團朦朧的黑暗中。而我，剛從草山下來，在礦上奔波了三天，穿著單薄的衣裳，一條緊身牛仔褲，一雙矮幫軟牛皮鞋。在雨夜里，我穿上了出發(fā)前一個阿姨給我的毛衣，她說礦上冷，要我把她的衣服帶上。那個夜晚，我就那樣穿著一個阿姨寬松、長大的毛衣站在雨夜里。像黑夜一樣黯淡。

也許，是我孤獨的面容打動了他！

第二天，我們離開瑪曲。

采訪他是幾天以后，在甘南的一座小鎮(zhèn)。我第一次看清了他。讓我驚訝的是：在這邊遠小鎮(zhèn)，竟然有這樣一個儒雅的男人！

他，讓我有些激動！有些意外！

我們什么也沒說，但都讀懂了對方眼睛里的內(nèi)容。我們的眼睛里，藏著太多想要表達的東西。那幾天，我們用眼睛表達著想要說的話。

為了他，我多留了兩天。

離別時，緊是舍不得，傷感地流了很久的淚。那一刻，他把我的手握得很緊，仿佛我們彼此都是一生一世要等待和找尋的人。但我必須離去。

終于明白，他，一直站在時間的風口上等我！

我，多年來都站在時間的風口等他！我是去赴約。就像路上的那個江南女子。

江南女子和阿西，是不是也像這樣認識、相愛的？他們，從出生那天起，就站在時間的風口上，等待著一個人走來。從遙遠的地方走來！這是命中注定了的赴約！

江南女子千里迢迢的赴約，讓我想起了愛情的辛苦和甜蜜。

愛情的力量，只能在江南女子和阿西這樣年輕而有活力的生命里體現(xiàn)；也只能在我這樣簡單而飽含激情和向往的生命里體現(xiàn)。江南女子如果沒有年輕的生命和朝氣，她會為了愛情翻山越嶺嗎？會風塵仆仆去赴約嗎？而我，也即將像那個江南女子一樣翻山越嶺、風塵仆仆、千辛萬苦為愛情赴約！

現(xiàn)在，我就是那個江南女子。

從春天的一粒種子落在心田開始萌芽的季節(jié)，我就站在時間的風口等待一個人。數(shù)不清的腳步從歲月的長河趟過，我還站在時間的風口。

愛情，是一種相遇！

這么多年，我等待的那個人也站在時間的風口上，從春天的一粒種子落在心田開始萌芽的那一天，他就站在時間的風口。時冷時熱的風一年又一年從我們的生命里吹過，剝蝕著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容貌。而我，依然站在時間的風口，不屈不撓，堅定地將頭顱伸向遙遠的藍天！那些憂傷又孤單、迷惘又痛苦的日子，我從來沒有停止過尋找。單薄的身子在黑夜渴望天空有一顆星星能照亮生命。無數(shù)的過客從身邊走過，但他們都不是我要找尋的！我一次次與他們擦肩而過，孤獨地向著黑暗深處行進。等待我的也許是荒山，也許是叢林，不管怎樣，我堅信有一顆星星將會出現(xiàn)在旅途的夜空，照亮我憂郁孤單的生命。

我就這樣一步一步朝前走著，向著要去的地方。并不知道，有一個人也在朝前走著，他，已經(jīng)在那個地方等我。

從丘陵到高地，漫長的旅途，我就這樣和他在瑪曲相遇了！

那是幸福又痛苦的日子！相思又煎熬的日子！

飽受折磨，就是為了又一次赴約！就是為了那個站在時間風口上等待我們的人！

千辛萬苦的赴約，磨練著我的神經(jīng)和意志，同時，也洗禮著我的靈魂。那些日子，我們走遍高地的山山水水，疲憊又振奮，寂寞又孤獨。生命，在遼闊的天空下一天天豐富。

有幾次，我們?nèi)ヒ蛔０嗡那Ф嗝椎牟萆剑绿?，在路上遭遇了風雪。漫天鵝毛大雪隨著狂風飛舞，汽車無法行駛。我們坐在車里，靜靜地望著雪花圍著我們舞蹈。大約兩個小時后，雪花停了，風也停了，天空一片晴朗。我們繼續(xù)朝著草山行進。

他說：高地的天氣就是這樣，說雨就是雨，說晴就晴。

那幾天的行程，如同他說的那樣，我們經(jīng)歷了風花雪月。

上到草山，已是第二天的黃昏，雨飄飄灑灑落下來，整個草山一片青翠、濕潤。遠處的天空和山嶺霧氣朦朧。雨飄到第二天早上才停。好在我們帶了羽絨睡袋和充足的食物。雨過天晴，陽光照耀著被雨水清洗過的草山，照耀著我們被高原風沐浴過的靈魂。那樣的時刻，我們都感受和體驗到了什么是空闊！

傍晚，我們離開了草山。選擇傍晚離開，是為了黑夜里的飛翔！

高地的黑夜，尤其是偏僻地區(qū)，黑夜行車，幾乎碰不到車輛和路人。汽車可以在公路上自由奔馳。人的靈魂也可以在朦朧的夜空下自由飛翔。我特別喜歡在高地的黑夜里，那種在空寂中飛翔的愉悅！

走著走著，我們就看見夜空出現(xiàn)了幾顆星星。兩岸黑黝黝的群山不斷地從我們身邊移動。清脆空幽的流水一路伴著我們。后來，漫天都是星星。我們在星光、在黝黑的山川里穿行，飛翔。星光，照亮我們一路的旅程。

黎明慢慢灑進河谷時，我們聽見了百鳥鳴唱，它們在樹林子里歡快地迎接第一縷陽光照亮大地。兩岸風景越來越清晰，河水泛著波光，嘩嘩啦啦奔流。我們的內(nèi)心一片開闊。星光、鳥鳴、山川，都在我們的心空里。

我多次，這樣歷盡艱辛地赴約！也多次，為了心中的風景赴約！

有一天，我依然千里迢迢去赴約，但那個等待我的人，已經(jīng)不在時間的風口上了，他去了一個更遙遠的地方！

我，又孤單地站在了時間的風口！

時光流逝，我的記憶里總是抹不掉那個赴約的江南女子。

那個黃昏，她和阿西一起離開草山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們。路途的艱難和遙遠，會慢慢阻止他們的赴約磨滅他們的激情嗎？那樣的艱辛和漫長，我為他們憂慮！這么多年過去了，不知道江南女子是不是每年都在赴約？阿西，那個英俊的美男子，是不是每一年都在等著他的江南情人？

而我，即便翻山越嶺穿越千山萬水，也找不到那個赴約的人了！

而今，站在時間的風口，我依然高揚起頭顱，任堅硬的歲月之風抽打著滄桑的面龐。我望見了黑夜的漫天星光，望見了星光下那條奔騰的河流，望見了河流兩岸蒼郁的山巒，以及——那片廣闊的藍天和草地！

站在時間的風口，看著一個熟悉的背影越走越遠。而我，依然不斷地赴約——獨自赴約！

這一生，注定了要獨自站在時間的風口嗎？注定了要獨自赴約？

不知道，有沒有人在時間的風口等我？但我堅信，有一個人，他，一直站在時間的風口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