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80年代,我在北京一家工廠擔當衛(wèi)生所所長。重工業(yè)廠,數(shù)千工人,煉銅的爐子終日火光熊熊,火苗是孔雀翎一般的翠藍。一線職工24小時連軸轉,醫(yī)生們也是三班倒,診所時時刻刻都亮著燈。
診所有十幾位大夫,化驗X光內外科藥房治療室一應俱全。那時是公費醫(yī)療,工人們大病小病都在此就地診治,處方滿天飛。外加上級機構突擊檢查,每星期的業(yè)務例會,月初的購藥計劃,年終的總結報告……有人重病,需聯(lián)系醫(yī)院。有人病危,需通知領導探望。有人過世,就得負責八寶山遺體告別買花圈直到火化……五花八門萬千氣象。所長官職極小,事務極雜。待回到家里,馬上蛻為主婦,燒洗采買,摸爬滾打。
某日,我被魯迅文學院和北師大聯(lián)合舉辦的文學研究生班錄取,同學還有莫言、劉震云、余華、遲子建等人。這自然是極好的學習機會,但披著白大衣的衛(wèi)生所長搖身一變去讀文學的研究生,似乎風馬牛不相及,工作實在離不開。報到的那一天,我起了個大早,在魯迅文學院的門口,躑躅許久,卻終于沒有走進去。我對同學王樹增說,煩請你代我轉告校方,因為實在沒法子平衡上學和本職工作之間的沖突,只好放棄,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說完這些話后,淚濕衣襟。
北京銅廠的黨委書記和廠長得知此事后,專門開了一個會,集體決定支持我去讀書,照發(fā)工資獎金,唯一的條件是我不能脫產(chǎn),要把衛(wèi)生所的工作抓好。有課上課,無課上班。
我非常感動。在同學們完成了預科學習之后,我直接參加考試,成了正式學生。學校每周四天課,兩個整天,兩個半天。上課的日子,下課鈴一響,我就火速奔回銅廠履行衛(wèi)生所長的職責。當時北京電力緊張,銅廠是耗能大戶,周日正逢用電低谷,廠里不休息。廠休日是每周二,正好那一天文學院全天授課。我在一年多的時間里,每周7天,終日陀螺一樣旋轉,全無休歇。
從廠里到魯院,往來路程近四個小時,一年下來,走的路,幾乎抵上一次長征。慢慢地,我開始感到非常疲倦,夜里噩夢連連。不是夢見上課遲到,就是夢到自己給人看錯了病,把好端端的人給治死了。時間像一條酷日下曬了3個月的毛巾,再也擰不出一滴水。我會在報銷單據(jù)上填錯小數(shù)點,會在魯院的課堂上心猿意馬,想著某個老工人住院快咽氣了,無論如何要去探望。據(jù)上次看他的人說,老人一個勁兒地念叨我,說畢大夫為什么還不來看看我呢?按說她是個好人呀。
仿佛一個炸裂的紅氣球,到處都是殘破的不規(guī)則碎片,每一片再無絲毫彈性。走投無路之時,我腦子中電光石火跳出一個念頭——要不,干脆生一場重病吧!這樣就可以不必兩條戰(zhàn)線同時狙擊了。只是,生一場什么病好呢?疾病也像超市的貨架,名目繁多。我沒來由地苦笑一下,陷入斟酌。頭痛感冒?不妥不妥。無論你當時發(fā)多高的燒,哪怕咳嗽得快吐血,人人都知道用不了幾天就會慢慢康復,無法一病到底。要不然,就得心臟病吧?細一盤算,也不行。心臟有病,只要不是徹底罷工,單憑肉眼是看不出來的,只有用心電圖等儀器才能診斷。就算你把心電圖貼成大字報,別人也會說風涼話,一個當醫(yī)生的人,弄張圖還不容易?沒準是自己畫的呢。再不然,就得肝炎吧,如果眼珠子都黃了,昭示天下,誰也沒法說你裝病。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立馬被否決了。不成不成,肝炎太邪乎了,若是轉成慢性,會有可怕的后遺癥。再說此病傳染,會給家人和工作伙伴帶來很多麻煩。實在沒轍,就得個腰椎間盤凸出吧!這病很常見,大家都知道不能累著,要好好休息呢!又一琢磨,難以成立。如果真躺倒了,還怎么上學呢?
胡思亂想一陣,昏然睡去。睡夢中還在思忖,如果有一種病,看起來很嚴重,但對重要臟器沒有危及生命的損害,別人又能一眼看出你病了,那就好了……
每夜均在疲憊和焦灼中度過,不過只要太陽一升起來,我就精神抖擻地奔跑在路上。其后某天,我像往日一樣早起,刷牙的時候,突然無法鼓起腮幫子漱口了,溫水順著嘴角滴滴答答向下流淌,順著脖子流到鎖骨凹處,繼續(xù)向下灑落在前襟。當我還沒想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的時候,10歲的兒子走過來,奇怪地盯了我一眼說,媽媽,你不要做鬼臉嚇我……
事情有點不妙,我趕緊去照鏡子,愛人正好走過來,愕然道,你的右半邊臉,像一張門簾垂了下來……
我在蒙著水汽的鏡子中,看到了一個口眼歪斜的女人,眼瞼下墜,鼻子向左側皺聳,右嘴角夸張地耷拉著,一行口水亮晶晶地滴下……
天啊!這是我嗎?疲于奔命我早知道,臉色慘淡我已有心理準備,但是,這歪鼻子斜眼的丑陋尊容,還是嚇了我一大跳。
我是個訓練有素的醫(yī)生,馬上為自己作出了診斷——這是我的第七對腦神經(jīng)——面神經(jīng)癱瘓了。我鎮(zhèn)定了一下情緒,覺得眼下還是該干什么干什么。馬馬虎虎洗完了臉,按部就班地給家人做好早餐。擺完筷子之后,我開始喝粥??上б呀?jīng)不能完成“喝”這個步驟了,咀嚼肌不聽使喚,只能用小勺將米湯送進嘴里。其后更狼狽,米粒從半敞的右嘴角灑了出來,染臟了衣服。舌頭上的一根咸菜,不知怎么搞的,滾到右頰,結果是既不能咬切,也吐不出來。我只好把手指洗干凈,挖進右齒齦和腮幫子的縫隙,才算把那執(zhí)拗的半根咸菜掏了出來。
幾番大出洋相,我漸漸搞清了形勢。從額頭到下頜,以鼻梁中軸為界,我的右半邊肌肉全部麻痹,成了一群軍事政變的叛兵,根本不聽指揮。最麻煩是右眼瞼完全失控,不能完成眨眼動作。眼球裸露得久了,酸澀難耐,只好用手指把眼皮抹下來,仿佛在為死不瞑目的人收拾殘局。閉合之后,眼球愜意了,得到了充分的休養(yǎng)生息,但又無法自動睜開。還要再勞駕手指幫忙,把眼皮杵上去,這才看得見世界。我哀嘆這真應了一句老話——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啊。
雖說多出來的操作讓我浪費了不少時間,我還是一絲不茍地將家務料理完,騎車將孩子送到學校。然后繼續(xù)迎風前行,到廠上班。正至臘月,朔風勁吹,半邊嘴唇麻木不得合攏,為防寒入臟腑,我戴上了口罩??上Э谡种槐Wo了臉頰,卻無法顧及眼簾。雙手執(zhí)車把,也騰不出指尖來幫助完成眨眼動作。車水馬龍中,我始終右眼圓睜,目光炯炯。塵風直擊瞳仁,抵達辦公室穿上白大褂之際,淚流滿面。
醫(yī)生們驚問所長你這是怎么了?我拉下口罩,四面環(huán)顧,一言不發(fā)。我想考考大家的診斷水平,順便也驗證一下我的判斷是否正確?;锇閭儤I(yè)務水平不錯,異口同聲道,你是不是中風了?
我笑笑說,沒有那么嚴重吧?
眾人目瞪口呆。我后來才想到,面神經(jīng)麻痹的人,笑容是十分怪異的。功能正常的那一側肌群,由于對側的癱瘓,相比之下變得異常強大,會把臉頰向本側高度牽拉,而病側毫無表情。結果是半邊臉僵硬如鐵,另半邊臉夸張扭曲,如駭人的破損面具。
有人說,畢淑敏,求求你別笑了。趕快上天壇醫(yī)院,那兒是國內腦科權威,要知道有些面癱是嚴重顱腦病變的前奏。
我說,今天還有幾項工作,我處理完了再走。
頭眩暈,手無力,全身癱軟。我對自己說,你千萬不能倒下。我戴上口罩,一五一十地完成應做的工作。此刻,副所長安排的救護車已在樓外等候。我說,謝謝。不過,我可以自己坐車到天壇醫(yī)院去,面癱并非危癥。
大家說,可你是衛(wèi)生所所長啊。咱們連這點便利都沒有嗎?況且現(xiàn)在并不能肯定你是單純性面癱,若是顱內和脊髓引發(fā)的病變,當然也要算急癥了。
我說,同志們啊,廠里只有一輛救護車,車間里爐火正紅。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出銅水四濺車床傷人的緊急事故。如果正在我使用救護車的時候,出了危難狀況,要用救護車急送病人,可車被我占用了;事后一追查,我只不過是個小病,耽誤了工人的重傷。你們豈不毀了我一世英名?
同伴們終于不再堅持。待那天所有的事務海晏河清,我坐公共汽車到天壇醫(yī)院就診。院方說可以肯定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面神經(jīng)癱瘓的所有癥狀,不過還要探查原因,以排除顱內腫瘤和感染等癥。
我安安靜靜地循序漸進地完成著一系列的檢查,腦海中波瀾不驚,我知道終于可以休息一下了。攝完顱腦CT片之后,醫(yī)生囑我暫且回家靜養(yǎng),如果病情加重,出現(xiàn)肢體麻木和癱瘓,速來急診,并給我開了大量的激素和病休。
我走出醫(yī)院,仰望蒼天,長出了一口氣。我知道這是我的身體為我找到的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我得了一種病,這病是如此先聲奪人觸目驚心,不管你有沒有醫(yī)學常識,都可在第一時間一眼看出來。我不必說一個字,人人都知我罹病。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容貌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已被疾病毀容,人們會生出同情之心。最重要的是,我有了假條,可以不再履行工作的職責了。
我為此付出的代價是——吃了很多激素(為了阻遏神經(jīng)病變,唯一有效的方式是使用大劑量激素),體重大增。為了讓歪斜的口眼早日復位,我一日數(shù)次用艾條熏面,用四寸長針貫穿穴位,半邊臉糊滿了黃鱔血(這是一個民間治此病的土方)……
為自己施針時,右頰并排扎上一溜銀光閃閃的鋼針。兒子走過來說,哦,你像一個長著銀胡須的花貓。先生說,煩請你每日扎針時告我一聲。我說,告訴你有什么用呢?他說,用處就是屆時我會躲起來,不看你??戳诵臅笸?,又幫不上忙。為了顧及家人的感受,我把往臉上敷鱔魚血的活兒,安排在半夜三更。一只蒼白的手,從一個青瓷碟子里,抓出一坨黏稠魚血,對著鏡子,將血一把把地抹在一個歪鼻子斜眼的呆滯面孔上……想起來,那場面一定猙獰詭譎,恍若鬼魅。
我每天戴著口罩去上課,以至多年之后,有的同學還說,對畢淑敏的印象嗎,她愛戴口罩,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是大夫似的。上別的課還好說,老先生們獨自宣講,甚少提問。英語課就有些麻煩,因為嘴唇不能閉攏,跑氣漏風,發(fā)音不準。我悄悄找到老師,扯下口罩,讓她看了看我的嘴臉。女老師先是后退了半步,又輕輕走近我,低聲說,課堂上我再不會提問你。
我的臉,一直到我文藝學研究生課程結束之后,才基本復原。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身體對我的一個回報?它讓我因此得到了一個喘息的機會,得以完成我的學業(yè)。不然的話,我就很可能中途輟學了。
事情過去多年了,我至今感覺非常對不起北京銅廠的領導,想向他們深鞠一躬,說一聲:很抱歉,我已經(jīng)盡力,但仍然沒能完成好任務。
我們的身體可愛又可恨,它的智力水平有點像一個孩童。它很想表現(xiàn)得乖,讓我們的思想和意志滿意。它甚至聽不懂哪些是反話,哪些是氣話,哪些詛咒發(fā)誓,并不當真的。它沒有這么復雜的分辨能力,它還比較原始,相當于人類進化的早期雛形。很多時候,它以為是在幫我們的忙,其實造成了巨大的痛苦和后遺癥。當然,我們也常常會從中獲利。從這個角度上說,所有的疾病都是有意義的,在生理發(fā)病之前,我們的心理已罹患重疾。
身體無時無刻不在傾聽著我們的心理,預備挺身而出幫助我們。雖然這個忙常常是倒忙,但這不是身體的過錯,是我們整個系統(tǒng)超過了負荷,是我們沒有找到有效的解決途徑,身體才開始了越俎代庖的發(fā)言。繼續(xù)發(fā)展下去,身體就像雪災中的電塔,轟然倒下。如果早一點除冰,結局或許不一樣吧。
(選自2008年第7期《北京文學》)
原刊責編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