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后一個月。
天氣在逐漸走出被塵霾和陰雨籠罩的日子,可以明顯看到窗外的陽光一點點清亮起來。這是一個美好的暗示:那些灰暗和疼痛終歸會被流逝的時間所帶走,生活還可以像一條平靜的河流那樣,緩緩向前。
電視里的新聞仍然在看。以為習慣了悲傷心會變得麻木,或者聽多了壞消息會對好消息也無動于衷,可還是在晚飯的時候,為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細節(jié)流淚了——那是一個關于父親如何在震后尋找到兒子的新聞,畫面里,孩子撲在父親懷里,才開始他第一次真正的哭泣,在這之前,可能他會和很多人那樣,偽裝堅強吧。
每天午后有一段時間是枯燥和乏味的,精神處于緊張的狀態(tài),人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不知道為什么要在辦公室里坐著,也不知道為什么必須要這樣,用靜止的方式等待浮燥和不安慢慢退潮,這很艱難,但的確我已經(jīng)這樣煎熬過了很多年。
生命并非每一刻都精彩的,這一點相信很多人都和我一樣深知。
我去了樓下的小公園。這一個月里,它是我生活中唯一的變化。公園與我的辦公室僅有一樓之隔,在這之前,甚至想都沒想過,去那里看看。
公園里有散步的老人,三三兩兩的孕婦,蹣跚學步的孩子,給樹木澆水的工人。有風吹過樹梢的聲音,藏在草叢里的木連椅,旋轉(zhuǎn)的自動噴水機……
時間在瞬間慢了下來,它收住了腳步,同樣的一個小時,在辦公室里它飛快消失的速度讓人毫無覺察,可在公園里,它成了正常的一個小時,由一秒一秒構(gòu)成的一個小時,往日那根本來不及考慮也來不及品味的一秒鐘,在這一刻也變成了真實存在的一秒鐘,具有豐富意義的一秒鐘,可以短暫喊停的一秒鐘。生命就該是這樣的,恢復它在時光中正常成長、旺盛和衰老的速度,別讓什么偷走那些本來屬于我們的生命。
有一天,在公園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喜鵲,它站在枝頭“吱吱喳喳”地叫著,有點聒噪,它在追趕一只貓。那只貓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它,被它追蹤不止。貓顯然無心戀戰(zhàn),灰溜溜地向草叢深處跑,可喜鵲不依不饒,在樹枝間蹦跳追隨著,有幾次甚至俯沖下來,在貓的背上掠過,那刻我聽懂了它的聒噪,它是在吆喝伙伴們過來幫忙,一起懲罰一下這只老實得有點兒笨蛋的小貓。能聽到鳥類的語言,這太好玩了,我確信那喜鵲說過“你別想跑”之類的話。我這個躺在長椅上的觀眾忍不住大笑起來。笑過之后,陽光打在臉上,涼風吹在身上,心如同這午后的公園一樣安靜,突然覺得很幸福,覺得,活著,真是一件幸福得近乎奢侈的事。
起初,我以為這不過是一時的矯情,可在之后的許多天了,我都覺得自己是快樂的,平靜的,感激的。我該感激誰呢?那個公園?那只很沒面子的小貓?那個有點兒趾高氣揚的喜鵲?都是,好像又都不是。
有人說,你變了。
不用說,我也知道自己的變化。我可以忍住自己的不快甚至怒火,給別人帶來安慰了,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句好聽的話,一個善意的舉止,居然會帶來那么一連貫的美好反應。以前會覺得這是委曲求全,可真究竟有什么好委屈的呢?給別人帶來快樂,自己才會是快樂的,而讓別人安寧,又何嘗不是讓自己安寧的一個方式。
在平靜面前,其他的一切負面情緒都顯得那么乖張和狹窄。
有人說,是地震讓你改變了吧。我不知道,我還沒弄清楚,究竟是不是災難的發(fā)生啟迪了我對生命意義的認識。如果我否認這個觀點,那么只能說明,我是羞于承認自己這么多年一直困擾于內(nèi)心世界的糾纏,而不得不借助外界的震動來帶動心靈的震動。這是一件多么令人羞赧的事情啊,在一副貌似成熟的外表下,其實還隱藏著一顆不寬容、不懂得感激和珍惜的心。
恢復了每天晚上給兒子夜讀的習慣。一本童話書,一次念10頁。以前,把這當成一項義務,讀的時候像急行軍,刷刷刷一口氣念完便揚長而去了。
而現(xiàn)在,還是讀10頁,只不過慢了下來,而且,沉浸到故事中去,用不同的聲音替童話里的那些人物說話,讀完了,自己往往還意猶未盡,原來,文字里的世界是那么充滿生機和想象的,原來,一個大人也經(jīng)常需要用美好的故事來沖刷一下那些已成固定的、冰冷的、理性的近乎巖石的思維。
離開兒子房間前,我會要求,“兒子,給我今天晚上的故事打個分吧……”
他說,“A+”。我很高興,因為以前,我得到的分數(shù)通常都是非C即D的。
(選自2008年6月17日《中國青年報》)
原刊責編朱曉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