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村一夜
我從北方的那片大澤一路尋來,一路上路卻越走越窄。這是通往瑤山的路。在無邊無沿的蠻荒之中滿眼都是混亂的群山。山是青的。在這山花盡數(shù)泯滅的季節(jié),大山呈現(xiàn)出來的只有一個顏色,然而等你走近了,走得很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種蒼茫的青色不是樹林,是石頭。
為了尋找一條河流的源頭而來,然而我已經(jīng)走不出這無邊無際的大山了。
我坐了下來。很快,我的黑夜降臨了。
忽然,青色的崖壁亮了一下。我下意識地抬頭望去,那是光。我終于看見了我渴望已久也尋覓已久的東西,我很激動,但又很害怕,那在空無一物的夜空忽然出現(xiàn)的燈火,遠遠的,你看見了,你會以為那是幾千年前的一點火光。然而那已是我生命唯一的指引。我渾身發(fā)抖地朝那看上去比另一個世界還要遙遠的一點火光走去。慢慢地,我平靜下來。在寧靜的矮林里頭冒出一座吊腳樓的輪廓,老屋四周的樹木都長得像與天地萬物連在一起了。但我還是看見了,這樹影和吊腳樓的暗影后邊又冒出了更多的燈火,揭示了一個隱秘人間的存在。
就這樣,我走進了一個瑤人的山寨,我的眼睛也亮了起來,又看見了樹木,溪流,人,又嗅到了熱烘烘地?fù)溥^來的牲口糞味。
那一刻我感覺就像世界又回來了。
不用我敲門,狗已經(jīng)傳信了?,幧饺寺犚姽贩途椭烙羞h客上門。一位瑤族大娘用手護著一點兒搖曳的燈光走出來,她替我攆走了狗,然后把半掩的門打得更開了。她沒問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她也根本就不問我是干什么的,就向一個陌生人,完全敞開了瑤家的大門。也許,她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接待過我這種沒頭沒腦闖進大山里的不速之客。
外面還在下著雨。大娘生起火,烘著我那被雨淋濕了的衣服。我聞到了那火焰的香味,像是香杉樹枝的香味。我濕透了的衣服上,很快升騰起一片水汽。我聽見頭上有些什么響動。怎么這么多耗子???我問。大娘噓了一聲,示意我別吭聲,她神神秘秘地告訴我,這些小東西乖得很,它們就躲在房梁上,你說什么,它們都聽在心里呢。
瑤家人愛惜而且敬畏一切生命,包括耗子。大娘的兒子,一個頭裹羅帕的紅臉漢子過來陪我喝酒時,我看見一只壁虎爬到他身上,他也不趕。很烈的包谷燒,很辣的辣椒,吃著喝著我渾身就像燃起了火苗子。好長時間都沒有這種熱烈的生命感覺了。我想要尋找一條河的源頭,我覺得這讓我平添了某種生命的神圣感。我沒想到自己找到的卻是這樣一間吊腳樓。大娘瘦得皮包不住骨頭了,大爺許多年前就摔死在山崖下,大娘的兒子年近四十還在打光棍,然而他們都有血有肉地活著。大娘的兒子放下酒碗,就掄起斧子,開始劈柴。他以一種炫耀般的姿勢騎在馬扎上,挽起袖子的肩膀往上一揚,黝黑的肌肉便閃閃發(fā)亮。大娘掏出針線來納鞋底,把一根繩線從鞋底的另一面長長地抻出來,又一針扎下去,不緊不慢的,悠閑里透著滿足,是那種歲月滄桑后依然還健在的滿足。
寂靜地躺在角落里的是一只瑤人的石缸。整塊石頭掏空了,不知是怎么掏空的。水缸里的清水,被大娘一勺一勺舀出來,灌進銅壺里,架到柴火上。當(dāng)我除下鞋襪準(zhǔn)備用熱水來燙腳時,大娘看見了我滿腳的血泡,她心疼得不得了,把那只正納著的鞋底緊緊地按在了心頭上。
人生如夢。當(dāng)我在這遠離城市與故鄉(xiāng)的吊腳樓里沉沉躺下時,我仿佛掉進了人類的最后一個恬靜的夢鄉(xiāng)。很久都沒有這樣放下過自己的身體,我愿永不蘇醒。但我還是醒了。夜里,一雙手摸摸索索地探到了我的腳底,伸過來的還有那針尖大小的一點兒清涼,在我熱辣辣的腳板上悄無生息地移動。一張若隱若現(xiàn)的臉,慈祥的,浮現(xiàn)在寂靜的月光中。我沒醒。我假裝沒醒。說真的我也害怕自己醒過來,怕突然發(fā)現(xiàn)又是個夢。直到大娘挑破了我腳底的全部血泡,悄然離去后,我突然感到了我內(nèi)心的冷酷。那年我三十出頭,剛剛經(jīng)歷了人生的一場大變故,我開始了毫無目標(biāo)的游蕩,并下意識地把尋找一條河的源頭當(dāng)成了方向,說穿了卻是為了掩飾自己漂泊無依的處境。
清早,起來,看見大娘跪在神龕下,口中喃喃著。那個神龕,已被她擦得锃亮。這是她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她跪著,喃喃著,不知在向她每天燒香供奉的這個神靈祈求什么?;蛟S,這個世界是需要有一點信仰的,不管你信奉的是何方神祇,一個心里有神的人,就會把這個世界上的許多平常的東西看作心中的圣物,肯定也要比一個像我這樣心里無神的人活得踏實,對這個世界會多一些敬畏,多一些寬容,多一些慰藉。
又要上路了,天已放晴??諝庵猩l(fā)著濕樹葉子的味道。大娘一直把我送到了進出瑤村的那個唯一的山坳。我愣愣地站在一片被風(fēng)吹得搖曳不止的竹林旁,仰起頭來看著山頂?shù)乃{色。我問大娘,這里離湘江口還有多遠?大娘指給我一條從竹林里流出來的溪澗。大娘沒說那是湘江口,大娘說,伢崽,你順著這條溪走,就能走回家了。我的大娘,她竟然把我看作一個迷路的孩子了,一個找不到回家之路的孩子了。
我便順著這條溪走。走了一程,扭過頭去看大娘,大娘正在挖竹筍,風(fēng)吹得她的腦袋晃來晃去,滿頭亂發(fā)像一團破布。她活著,艱辛慘淡而又堅忍地活著,只為顯示一種頑強的生命。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種潛在的心心相印之感。我不必再去苦苦地尋覓一條河的源頭了,我愿意把這樣一個苦寒的母親作為一條河的源頭。
界首
那天,一個陌生的老人引領(lǐng)著我去探訪一個地方。
老頭,娃娃臉,滿臉皺紋和老人斑,眉宇間的童稚氣卻未脫,他咧嘴而笑的樣子,像一個天真的嬰兒。他一路走一路歌唱,手里攥著個晃晃蕩蕩的酒瓶。這老頭讓我想到我故鄉(xiāng)一個叫神伢的老頭。他是我們那兒唯一的民間歌手。他一輩子都沒有停止歌唱。可誰都把他當(dāng)作一個瘋子。我小時候也這樣看。
到了。我呆呆地看著。沒有路了。
戰(zhàn)爭好像總在路的盡頭打響,土匪總在路的盡頭出沒。多少個日子多少歲月,土匪就埋伏在這山里,打劫過往的船只。家伙們不但有著極好的水性,也能在山窮水盡之處走出另一條路來。土匪是這里世代的隱患。除了土匪,也還有另一些被逼得走到了極端的人,那些走投無路的農(nóng)民。那些農(nóng)民舉起了紅軍的戰(zhàn)旗,要在這里搶渡湘江。他們想要成為這個世界上走得最遠的人。一場血戰(zhàn)便開始了。
那可能是人類史上最慘烈的一場戰(zhàn)爭。每一聲嘶吼都是人類在死亡降臨之前發(fā)出的,而且都是方言,那是他們最真實的聲音,江西的聲音,福建的聲音,湖南的聲音,仿佛整個整個南中國都擁擠在一起,吶喊在一起,而他們要殺開一條血路,開向北方。被彈片擊中的山石,遽然裂開了眼睛,不可名狀地,看著不可名狀的人類。數(shù)萬人,幾乎在同一時刻,死于同一條河流。戰(zhàn)后,在一個叫岳王塘的湘江轉(zhuǎn)彎處,江水的流速忽然減慢,緩慢得幾乎不再流淌,她的心窩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被生命堵住了,從界首漂下的尸體,滿河來不及收拾的破碎生命,密密麻麻,一眼望去,浪濤是灰色的,漂浮著的八角軍帽上,有許多還來不及畫上閃閃的紅星。而河流是鮮紅的,每一滴水都被血浸透了。漫河的血,年輕極了,新鮮極了。
把我領(lǐng)來的這個老頭,那時還是個孩子,那時的紅小鬼。
他深刻的記住了河流的另一種顏色,深深的血紅。
這條河,要說什么都見過了,血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東西。她看慣了土匪殺船夫,看慣了官兵殺土匪,就像看人類愛玩的游戲。人類還有多少似是而非的關(guān)于殺戮的理由,又有多少無可逃避的命數(shù)啊。可這一次,她驚呆了,她還是第一次目睹人類如此大規(guī)模的殘殺。湘江一役,紅軍八萬人從井岡山走到湘江東岸,渡到西岸時,連缺胳膊少腿的算在一起,不到三萬人了。歷史在任何時候都可以玩弄字眼兒,湘江的血水里浮滿的卻是一個個剛才還在喊還在叫的生命,都還那么年輕啊,連胡子都沒有長硬,都是爹娘生的啊,從一團血肉弄成這么個小樹大的人兒,還沒品嘗一點人的滋味兒,就像割柴一樣被成片成片割倒了。
在隨風(fēng)遠逝的槍炮聲中,那些幸存者還將繼續(xù)前行,沿著夢,夢也似的山河,如由南向北綿亙的山脈一路逶迤,恍若血淚交織的生命脈絡(luò)。
然后,一切歸于平靜,而歲月將解釋一切。
從那以后,這里的湘江就感到胸口一直堵著一個東西,江水流過這里,再也流不出一點詩情畫意。往來船只,遠遠地看見界首,岳王塘,立馬就處于戒備狀態(tài),早早地把船停了,船上的人都跪下來,燃起香燭,磕頭,卻又不知是給誰磕頭,是給那些陰魂不散的亡靈,還是給那主宰人類命運的神祇,或是給這條河這片灘?不管是誰吧,這磕頭之聲總能在心里引起一些回響。又總在重新開始起航時萌發(fā)出一線希望。
沒有誰愿意死在這水里。
聽老頭說,這江灘上原本是有一座廟的,自然是岳王廟。
現(xiàn)在沒有了。在廟的遺址上,蓋起來一座紀(jì)念館。走進去,我又看見那些武器了:梭鏢,長矛,鐮刀,斧頭,還有一些很落后的槍械:漢陽造,駁殼槍,歪脖子機槍。竟然還有一門迫擊炮,大概是從白軍手里繳獲來的。這銹痕斑駁的炮膛里,仿佛仍裝滿了炮火與硝煙的記憶。歷史年代久遠的東西往往讓人望而生畏,我不敢走得太近,只是,遠遠地凝視它們。玻璃櫥窗里,殺伐的刀斧早已銹去,扳機和子彈靜默不語。這充滿了血腥味道的支離破碎的東西,像是睡著了,又像是悄悄死去了。那曾經(jīng)血紅的旗幟也有些晦暗。還有那些已逐漸不能辨識的文字,記載著多少光榮和夢想,只有風(fēng),不時驚動著槍械上沉睡的銹跡。
對于河流,對于大地,血其實是最有營養(yǎng)的東西。我看著,就在我們的左邊,右邊,一條河流的兩岸都是水田,被歲月催熟了的一茬一茬的稻子,又開始彌漫出成熟的味道。還有此岸、彼岸的山腳下冒起裊裊的炊煙,偶爾還看見一條順?biāo)瘉淼男≈?,一位老艄公坐在船頭上乘涼。一只手慢慢地?fù)u著蒲扇。只在此時,你才會感覺到,這條河,這河水滋潤養(yǎng)育的一切,早已越出了那一場血戰(zhàn)。
我呆呆地看著。我的內(nèi)心卻活躍起來。一場戰(zhàn)爭并沒有因槍聲的停息而結(jié)束?;蛟S只有時間,才能讓它真正停止。而嶙峋的樹干上,還有未褪的血跡,炮灰猶在。痛撫殘枝,生死哀榮反復(fù),或許,只有和平,才能讓愈合的傷疤重新長出新芽。
忽然想到一句話,天地之大德曰生。
老頭說,就這么回事,咱們回吧。
我說,那就回吧。
他一路走一路歌唱。這老頭讓我想到我故鄉(xiāng)一個叫神伢的老頭。他是我們那兒唯一的民間歌手。
太陽落水了很久,天邊還是紅紅的。
紙上的河流
一條河,自千年而下。不知不覺的,我又穿插到了湘江的一條支流,沿著山脈延伸到很遠的地方。我知道,這每一條支流,其實也是湘江的一個源頭。
這條河,是耒水。這是一條不可忽視的河流,一條從《水經(jīng)注》中流過的古老河流,她自“西北經(jīng)蔡州,州西即蔡倫故宅,旁有蔡子池”。
耒陽,耒水,蔡倫故里,想象中一片模糊的光景,逐漸變得清晰。
無邊無際的墨綠的江南,墨綠的水,墨綠的稻田。田疇縱橫交錯已逾千年,這江南的糧倉古往今來依然是不改的肥沃與富庶。湖廣熟,天下足。窮的,是人。
就是在這片稻田里,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一個手里拿著鋤頭或鐮刀的少年,突然遭遇了他人生的一把刀子。從生命之根切開,在閹割的尖叫聲中,從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的尖叫,到一個小太監(jiān)的尖叫,在瞬間完成了轉(zhuǎn)換。古老而靈巧的手指在摘掉一個器官,在抹煞一種性別,在滅絕一種人性。
生命之根變成了塵根,成為了一個人最早死掉的核心部分。
他廢了,沒了命根子,不是一個男人了,也不是女人。甚至,不是人了。
太監(jiān)與小腳,還有楚國的細(xì)腰,無疑都是獨一無二的中國特色。
然后是一個瘦弱清冷的背影,必將從這古典的山水里遠離,順著一條河,慢慢走向天子腳下。他將終身帶著一道黑色的傷疤生活。而留在命根子上的那道永不愈合的傷口,或許還會成為一個人靈魂里最黑暗的內(nèi)核。
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從考證,是因為親人甚至是父母的無情出賣,還是你心甘情愿的為了這個貧窮的家庭去受難,還是一種無可逃避的命運。
無論有多少種可能,但命只有一次。你無法選擇,這是你的命,前世已注定。
一轉(zhuǎn)彎,我已經(jīng)站在了你人生的起點,一條河流在這里拐彎。這里就是你的家,確切地說,是你家的宅基地。這里沒有稻子,甚至沒有一棵野稗,只有修剪得很整齊的花卉。這里不再是一個窮苦農(nóng)家的寒舍,而是一座公侯的祠廟——蔡侯祠。這祠是什么時候建的,沒人知道。能夠推測到的最早的年代,是元朝,一個被蒙古人征服的時代。那時我的本家陳宗義任耒陽知州,在這里重修了蔡侯祠。后幾經(jīng)興廢,我現(xiàn)在能夠看見的建筑,已經(jīng)是清代重修的了。很大的一片磚木結(jié)構(gòu)的屋宇,青磚,灰瓦。坐南朝北的三進兩院,抬頭看見大門石額“蔡侯祠”,你不得不抬頭,不得不仰望,內(nèi)心里卻有很深的屈辱感,比一條河更深。不是因為你是太監(jiān),而是因為你成了太監(jiān)。
說實話我對太監(jiān)沒有好感,包括鄭和,也包括蔡倫。有一種命運讓我悲憫。有一種變態(tài)的人格,卻又讓我在心底里對這一中國歷史上畸形的人群感到厭惡。
那個十五歲的農(nóng)家少年,進宮后干下的第一樁大事,就是幫著竇皇后害死了漢章帝妃宋貴人。當(dāng)時,適逢宋貴人所生皇長子劉慶被立為太子,而正宮竇皇后因無子,對這位宋貴人又嫉又妒。這蔡倫小小年紀(jì)卻格外機靈,很快就得到了竇皇后的歡心。在竇皇后的指使下,蔡倫在那如鬼影幢幢的宮闈密室里,竟然拿到了宋貴人“挾邪媚道”的鐵證,這讓最討厭妖邪之道的天子震怒,逼令宋貴人自盡,剛立為太子的劉慶也被貶為清河王。竇皇后卻未就此罷休,又指使人投“飛書”(匿名信)誣陷另一個姓梁的貴人,把梁貴人所生之子強奪為自己養(yǎng)子,并立為太子??蓱z梁貴人,也落得了和宋貴人一樣的命運,雖沒被皇帝逼迫自盡,但很快就憂憤而死。等到漢章帝晏駕,十歲的太子劉肇登基,即漢和帝。這時的竇皇后一變?yōu)榕R朝聽政的竇太后,大漢朝成了她的天下了,初入宮的小太監(jiān)蔡倫此時也成了如日中天的大太監(jiān),被竇太后拔升為中常侍,隨侍幼帝劉肇左右,備顧問、掌理文書,凡下達詔命或百官奏章悉由其傳遞,能出入宮禁。此職權(quán)力極大,能參與軍國機務(wù),秩俸二千石,與九卿同等。中國歷史上宦官干預(yù)國政,即始于此。而女人與太監(jiān)的勾結(jié),總在一個王朝的末日輪番上演,在未來中國的歷史上,一直對最高權(quán)力構(gòu)成永恒的威脅。
一部《后漢書》關(guān)于蔡倫的記載大都是蔡倫參與的多起宮闈密謀。更厲害的是,竇太后活著時,蔡倫不但能死死抱住她的大腿,等竇太后死后,和帝親政,要開始清算這個女人作的孽了,第一樁就是把她的太后尊號給廢了。第二樁子呢,該收拾蔡倫這個大太監(jiān)了,可蔡倫真聰明啊,他旋即便投靠了一個新主子——和帝最寵幸的鄧皇后。有了鄧后的庇護,蔡倫不但沒有受到任何懲罰,還繼續(xù)得到重用。尤其在和帝死后,十三歲的漢安帝即位,鄧后變太后,和當(dāng)年的竇太后一樣把持了朝政,此時的蔡倫可謂進入了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期,被封為食邑三百戶的龍亭侯,還被提升為長樂太仆,相當(dāng)于大千秋,成為鄧太后首席近侍官。他的特殊地位使他不但能隨時與皇帝接近,還能與皇后、皇太后接近,受到滿朝文武奉承,這也是一個人的權(quán)勢所能達到的巔峰。
檢點蔡倫干下的這一樁樁濫事,再看蔡侯祠大門兩邊“芳池月映,故宅風(fēng)存”的石聯(lián),更感到歷史與人性的雙重扭曲。步入前廳,是三間單坡小青瓦頂房,兩側(cè)有走廊,中軸為甬道,而整個屋蓋與懸山頂?shù)闹小⒑髲d相連,中間還有貫穿整個蔡侯祠的走廊和甬道。這無疑是一座別具匠心的房子,卻是為了紀(jì)念一個別有用心的人。越是深入其間,這心里也變得越來越復(fù)雜。
那是你。先看見你那詭譎地閃爍著的目光,來自東漢。等走近了,你在這張臉上找不出任何瑕疵。但正是這微笑著的、寬厚的、馴服而恭順的臉,讓我感到莫名的恐懼,也讓我體會到了與心術(shù)、邪惡與陰謀有關(guān)的一些深不可測的東西。按說,一個農(nóng)家子再壞也不會壞到哪里去,你最后變得那樣陰險、狠毒,這當(dāng)然不能完全怪你。我深信,同樣的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和在另一個地方,是完全不同的。你原本可以像你的父親一樣,用手中的鋤頭和鐮刀,在一本數(shù)千年來的老皇歷里耕耘收割完自己的一生,一生都是一個淳樸的農(nóng)人,就像我見過的無數(shù)憨厚老實的農(nóng)人一樣。
從一種生活到另一種生活該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我一直在想。是誰讓一個人活得不像人樣,卻又貴比王侯?
蔡倫一生在內(nèi)廷為宦四十六年,四十六年在深宮里的深造,從小太監(jiān)爬到大太監(jiān),最終能位尊九卿,身居列侯,也喪盡天良。如果說對人性的閹割,是一個人人格裂變最直接的原因,讓一顆原本卑微的心靈突然被尖銳的疼痛喚醒,由此而發(fā)生遽變,那么,當(dāng)他走進充滿了陰謀的宮闈,則無疑還有更多的復(fù)雜誘因。這里,具體的人是不存在的。這里,沒有所謂正義,也沒有所謂邪惡,只著眼于權(quán)力,權(quán)力是不考慮感情的。無論皇帝、皇后,還是太后、太監(jiān),誰真正擁有了權(quán)力,誰就擁有了一切,也主宰了一切。尤其對于一個太監(jiān),一個已經(jīng)不是人的人,早已沒有了正常人的欲念。是否也曾在那些漆黑的深夜,無意間觸摸到了那廢掉的身體,突然發(fā)現(xiàn)它是空的,確很痛,如同緩慢的凌遲。只有虛榮和貪欲,甚至下意識里對人類的報復(fù)心理才能填補那個空洞。理解了這一點,你才能感覺到,他的一生都在不斷地被閹割,直到割盡殘剩的最后一絲人性,最終便難以逃脫屬于他的最悲慘的命運。
蒼茫深宮,夜空詭異而深邃。蔡倫年屆花甲那年,他的厄運降臨。一直與他狼狽為奸的鄧太后死了,這次蔡倫沒有上次那樣的好運道了,漢安帝親政后,開始對自蔡倫進宮后的一本血賬進行徹底的清算,但還沒等到審訊時刻到來,蔡倫就穿上最華麗的服飾,喝下了致命的毒酒。那一盅毒酒,可能早已準(zhǔn)備好,只等著飲下的這一刻。
這是一個老謀深算的大太監(jiān)最后表現(xiàn)出來的絕頂聰明。
他喝下的,既是毒藥也是解藥。
今天,我們對于這樣一個人,一個人格卑下的人,無疑仍抱有十足的尊敬。但我們尊敬的其實是另一個蔡倫,那個人類文明史上偉大的造紙之父。
有些事我們平時很少想。然而仔細(xì)一想?yún)s很有趣,為什么發(fā)明造紙術(shù)的是蔡倫而不是別人呢?而他的這項發(fā)明,他對造紙術(shù)的鉆研,從一開始并非是為了造福人類,而是為了鉆營。東漢元初元年,鄧太后鑒于內(nèi)廷所藏經(jīng)傳在傳抄過程中錯誤太多,為了向全國提供經(jīng)書的標(biāo)準(zhǔn)文本,便召集了一批當(dāng)時的鴻儒和五經(jīng)博士在東觀重新整理,并令她寵信的大太監(jiān)蔡倫領(lǐng)銜率這批學(xué)者校訂。這東觀,是洛陽宮內(nèi)藏書及著述之所,而這次校訂經(jīng)書,也是朝廷提供欽定經(jīng)傳紙寫本的開端,校訂完成后,要將所抄副本頒發(fā)各地方官,這就需要大規(guī)模用紙謄抄。那時抄寫的紙張,是西漢時發(fā)明的麻紙。應(yīng)該說,中國人的書寫從先秦時的竹簡、木牘及縑帛,發(fā)展到西漢初年的麻紙,算是很大的進步了。簡牘太笨重,絲織物又太昂貴,對書籍的大規(guī)模傳播都很不方便。
西漢初年已有人用廢舊麻繩頭和破布為原料,制成了麻類植物纖維紙。但這種麻紙由于原料等方面的局限,產(chǎn)量很少,為了搞到更多的紙張,鄧皇后還曾詔告各州郡不要向朝廷進貢什么別的珍品,“但歲貢紙墨而已”。就是在這種特殊的情形下,已經(jīng)位居中常侍的蔡倫,為投鄧后所好,自請兼任尚方令。尚方令為少府屬官,主管御用刀劍及諸器物,與中常侍高位本不相稱,蔡倫卻甘愿屈尊兼任此職,為的是盡快造出大量的紙張。一個人,有時為達到某種目的,還真能頻頻激發(fā)出創(chuàng)造的靈感。而這個蔡倫,原本也是聰明絕頂?shù)模谥鞴苌蟹狡陂g,更把自己的聰明才智發(fā)揮到了極致,每日里都在鉆研。每有空暇,他便閉門謝客,或在房間里冥思苦想,或親至現(xiàn)場攻克技術(shù)難關(guān)。
憑著天生的聰敏,打小養(yǎng)成的勤奮,這個人最終還真的在前人制造絲織纖維紙的基礎(chǔ)上,在洛陽造成了第一張已經(jīng)接近現(xiàn)代意義上的紙張。這種紙用樹皮制造成了適合書寫的植物纖維紙,紙質(zhì)比西漢麻紙更好,更重要的是完成了一項重大技術(shù)創(chuàng)新——以木本韌皮纖維造紙,而這正是現(xiàn)代造紙的關(guān)鍵技術(shù)。
從此,紙才真正成為人類可以普遍使用的書寫材料。
蔡倫把自己造成的第一張紙獻給鄧后,鄧后在手中慢慢展開,把玩,她的開心是可想而知的,但這個女人那時顯然還不知道這一張紙真正的價值和意義,就在她的手上,人類文明史已悄然掀開了新的一頁。蔡倫顯然也不知道,他知道的是自己這些日子的心血沒有白費,太后一定更加欣賞他了,又要再一次提拔他了,這才是他想要達到的目的,至于造紙,這只是他達到目的的一些個小小手段,雕蟲小技而已。除了造紙,他還掌握了許多手段,譬如他對當(dāng)時的金屬冶煉、鑄造、鍛造及機械制造工藝等方面,都有不少創(chuàng)新,《后漢書·蔡倫傳》在列舉了他的種種劣跡之后,也沒忘了給他記上一筆,說他“監(jiān)作秘劍及諸器械,莫不精工堅密,為后世法”。
回首數(shù)千年人類文明史,許多關(guān)鍵性的發(fā)明與創(chuàng)造,恍如神話。尤其在有著漫長手工業(yè)史的中國,百業(yè)有百工,各行各業(yè)都設(shè)立了自己的祖師。而某些發(fā)明,創(chuàng)造,某些關(guān)鍵性的工藝突破,往往都是很偶然的,來自某個人瞬間的靈光乍現(xiàn)。蔡倫造紙,無疑也是其中的神話之一,卻又是真實的神話,到公元二世紀(jì),蔡倫發(fā)明的東漢紙已經(jīng)在中國各地廣泛使用,但在很長的時期里,這都是中國人的獨門秘技,所有造紙的工匠一直對造紙技術(shù)保密。直到大約在公元八世紀(jì)左右,有些中國造紙工人被阿拉伯人俘虜,造紙術(shù)開始在撒馬爾罕和巴格達流傳,逐漸傳遍了整個阿拉伯世界。而歐洲人從阿拉伯人那里學(xué)到造紙技術(shù)則要晚至十二世紀(jì)。東漢紙取代了羊皮紙在歐洲開始廣泛使用,不但成為主要的書寫材料,還直接催生了歐洲人古騰堡在十五世紀(jì)發(fā)明了具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活字印刷術(shù)。可見,蔡倫紙的發(fā)明,不僅使中國文明乃至東方文明領(lǐng)先世界達一千多年,堪稱人類文明史的一個里程碑。
一張紙使人類世界發(fā)生的變化,絕不亞于一個蘋果落地使人類世界發(fā)生的變化。然而我們的教科書早已畫上了牛頓像,早已寫上了他的定理,蔡倫,這個中國人的名字,迄今卻還未被全人類尤其是西方的歷史接受,在西方那些權(quán)威的大部頭的百科全書里,還有那些標(biāo)準(zhǔn)的歷史教科書中,迄今也很少提到蔡倫這個名字。他們甚至認(rèn)為蔡倫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這個人物根本就是中國人的虛構(gòu)。而這些書籍,就堂而皇之地印刷在一個被他們忽視的人發(fā)明的紙張上。他們不是不知道紙的發(fā)明有多么重要,但他們不想承認(rèn)紙是一個中國人而且是一個中國的太監(jiān)發(fā)明的。然而,他們可以否定中國人寫的歷史,卻無法否定考古的結(jié)果,自二十世紀(jì)以來,已有很多的考古發(fā)掘?qū)嵨餅樽C,那一張張出土的東漢紙居然千年不爛,這其中有的還是這些西方人參與了發(fā)掘的,那的確是人類歷史上最早的且具有現(xiàn)代紙意義的——紙。即便他們不愿承認(rèn)紙是蔡倫發(fā)明的,他們也不能不承認(rèn),紙是中國人發(fā)明的。
蔡侯祠,這其實是你不知道的那些后世為你而建,這里只是你的故里,你的封地遠在陜西。事實上,你和這里已屬于兩個不同的世界,一個斬斷了命根子的太監(jiān),同時也被斬斷了他和這塵世的一切糾葛。
此刻,我隱沒于此。這種時候我更傾向于沉默。沉默的注視。
一條河,自千年而下。這條河,因為一個人,而成了紙上的河流,紙的上游。那河流里遠逝的倒影,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從銅官到窯頭山
熱。這已是一年最熱的時候,快到銅官時,才有一絲微風(fēng)把驕陽下的空氣吹動了一些。穿進一條狹長的小巷,滿眼都是歲月沉淀的色彩。狹長的石板路被往昔的漁人、纖夫、水手和腳夫們踩得凹下去很深。可以想象銅官舊日的繁華興旺,那時銅官窯的瓷器由湘江一灣的石渚湖源源不斷地運往洞庭湖,揚子江,直至漂洋過海,日本、朝鮮、印度尼西亞、英倫等地的博物館,迄今還藏有銅官窯的精品。
我確信,這里就是真正的銅官。我有一種強烈的干渴感。
銅官窯,又稱長沙窯,唐至五代時期的名窯之一,它的時代大致可上溯到初唐,中唐后漸盛,到晚唐時,唐朝最后的火焰已與它融為一體,銅官把中國瓷器推向了最鼎盛時代,無疑,這也是最后的輝煌。然后便是不可避免的衰落,而其中的原因是非常復(fù)雜的。戰(zhàn)亂無疑是最直接的因素,瓷器時代屬于和平年代,而戰(zhàn)爭年代是鐵器時代,鐵匠們不得不提高自己的工藝,制造出那個時代最有殺傷力的冷兵器。到五代末年,這個已經(jīng)被戰(zhàn)亂搞得四分五裂的時代,銅官窯似乎也已耗盡了精力,逐漸被瘋長的荒草湮沒?,F(xiàn)今發(fā)掘出來的古窯址包括銅官鎮(zhèn)和石渚湖兩個窯區(qū),北端依山臨江,南端沿江面湖,有殘存窯場多處。在這滿地的荒蕪之下,隨便挖一個缺口,就會打開那個時代的燦爛,那些被埋葬千年的碎片,依然閃爍著,從另一個時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我知道,這還都是當(dāng)年的次品。那時的工匠,只要制造出了一點有瑕疵的作品,就會毫不猶豫地打碎,然后,埋葬?,F(xiàn)在,我們試圖將它修復(fù)。但即便彌合也有裂縫。我們永遠也無法彌合那個輝煌的時代。
銅官窯瓷器最大的特點是釉下彩,它是中國陶瓷釉下彩的發(fā)源地。這一神奇的工藝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人們都以為是宋代才出現(xiàn)的,直到近年對銅官一處唐代古窯址的發(fā)掘,出土了唐元和三年(808)紀(jì)年銘文和不少釉下彩繪畫、題字詩文的瓷器,款式規(guī)格在百種以上。釉下 彩繪和釉下彩飾占很大比例,實用器物、窯具、工具以輪制為主。瓷器胎多灰白,胎表大多涂有白色襯釉,瓷化程度高,紋飾有人物、山水、云氣、花草、鳥獸等,這一塊塊碎片都證實了我國瓷器的釉下彩工藝最遲始于唐,而非宋。歷史就這樣向前推了好幾個朝代。銅官窯早啊。即便以瓷都自命的江西景德鎮(zhèn),相繼發(fā)掘出來的白虎灣、南市街、黃泥頭和湖田等幾處古窯址,最早也不會早于五代時期,而其聞名于世就更晚了,已是北宋之后。
這里的每一樣瓷器,哪怕是出土的碎片,都很大氣,都讓你感覺到那些工匠的自信與豪邁。這與他們掌握了某種絕活有關(guān)。那時的銅官窯,集中了國中最出色的工匠,他們無一不身懷絕活,然而,絕活有時也讓人絕望。一種口傳身授的手藝,永遠掌握在極少數(shù)的傳人手里,還有傳子不傳女、露一手留一手等種種行規(guī),既不能讓手藝落入外姓手里,就只能如世襲的皇權(quán)一樣以詭秘而危險的方式傳承,如果某一個環(huán)節(jié)突然斷裂,一門絕活就真正成了絕活。還有的,最終把某一世代傳承下來的絕活帶進了墳?zāi)?。這或許,也是某些名窯發(fā)展到了鼎盛時期后轉(zhuǎn)向衰落的原因之一。但說到底,任何事物由盛轉(zhuǎn)衰或否極泰來,都與某種潛在的周期律或隱秘的運動有關(guān)。真正能夠得以永恒的或許只有這些碎片。
我承認(rèn),對于瓷器我是個門外漢,對瓷器的欣賞也全憑感覺。我曾到過景德鎮(zhèn),有幸見識過那兒出土的古瓷器,大抵是典型的宋人審美風(fēng)格,它更多的是技巧,追求的是奇妙,每一樣?xùn)|西都器形精巧,釉水晶瑩,花紋精細(xì),體薄透光,一種透骨的精致和唯美,給你針尖一碰就要碎的感覺。對于這種過于精美之物,你看著時都小心翼翼。美成了讓人屏息的東西,真有一種什么難以承受之輕的感覺。而往銅官古窯址一走,你立刻就感受到了另一個時代的審美特征。那滿架陳列出的器物,一派大唐氣象,無論是彩繪人物,還是草木花卉翎羽,無不濃墨重彩,你聞聞它的氣味,也有濃重的熱氣撲面而來。通過它,你會情不自禁地感受到湖湘文化的那種硬朗,那種舒暢,飽滿,摸一下,都有火熱的感覺立即傳遍全身。望著它,你會把一口氣吸到底,你甚至想大聲喊叫。如果要我把銅官瓷和景德鎮(zhèn)瓷作一個感性上的分辨,景德鎮(zhèn)瓷是可以讓你漸漸安靜下來的東西,看久了,會有一陣清涼之氣徐徐拂來,而銅官瓷也許沒有景德鎮(zhèn)的精美,細(xì)致,奇妙,但它有一種蓬勃的、熱烘烘的、一個勁地彌漫的勁頭。那其實是一種更深切的對泥土與火焰的感受,對熱烈滾燙生命的感受。它的熱情不可抵擋,哪怕是這些在地底下埋了千百年的器物,仍像是剛剛出窯的貨色,火的線條明亮而跳動,火熱的氣息直抵內(nèi)心,令我心驚不已,下意識地,我就后退了幾步,站遠了一點。你甚至覺得,根本無法用美來形容它。這么說吧,同景德鎮(zhèn)的瓷器相比,它真的說不上有多美,但很帥。
現(xiàn)在的銅官也有好些家瓷廠,卻再難以抵達那種大唐氣象?;蛟S是國人太喜歡陰柔精美之物,銅官窯現(xiàn)在是遠不如景德鎮(zhèn)了。它的陽剛與火熱,被冷落在這個湘江一灣的角落里,只有極少的人還來這個角落里尋尋覓覓,也不知在尋找什么。為了招徠游客,每一個游人來到這里,可以親手制造一件瓷器。玩嘛。昔日輝煌的古窯,現(xiàn)在已有幾分游樂場的味道了。我也從一個老師傅手里接過了一團瓷泥,揉著,捏著,濃濃地和著,連這泥,也感覺到有點燙手。一個泥坯在輪轉(zhuǎn)的過程中頃刻就成形了,老師傅把這東西送進了窯里,窯里有聲音噼噼啪啪地爆響。我知道那塊泥坯燒起來了,我感到我離一個久遠的時代越來越近,感覺大唐近在眼前,整個盛唐都在燃燒。除了我,這窯里燒著的自然還有別的玩客鼓搗出來的東西,也都和我一樣,個個都興奮激動不已,尤其是那些小孩子,揮舞著手臂,哇哇叫喊著。然而等把燒出來的東西拿出來一看,全都傻眼了,天知道那是些什么玩意兒。我看看那個老師傅,他看著我怪怪地笑。玩嘛,不就是為了好玩嘛。這讓我突然羞慚無比。我心里不禁一陣悲哀,那種剛才還挺神圣的感覺在灰燼中一點點地飄落。我們這樣的捏巴,無疑是對那個時代的一種褻瀆,從頭到尾,這只是一個玩笑,用很少的錢,開出來的一個廉價的玩笑。別說我們,今天,即便最出色的工匠,都已無法復(fù)制出那個燦爛的時代。
無疑,這個玩笑還會繼續(xù)開下去。
離開了銅官,沿湘江西岸一路北行。河越來越寬,路卻越走越窄,那荒蕪的土路上撒滿了牛糞、羊糞。后來我才知道,就在這荒草與牲口的糞便掩埋之下,還埋著一條很深的路,那是中國古瓷器之路,從唐朝一直綿延到宋。
窯頭山,湘陰縣鐵罐嘴的古岳州窯遺址,窯址分布在湘江西岸的鐵角嘴以北至吳家祠堂一帶,分為上、中、下三個窯區(qū),和同處長沙河西之地的銅官古窯址一脈相承,這一脈便是湘江。從上世紀(jì)三十年代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一直到近年,考古工作者曾多次在湘江西岸河床的窯底部和四周各處挖出過碗、壺等陶具,大都是唐窯,因那時湘陰縣屬岳州所轄,故稱岳州窯,也有稱湘陰窯的。岳州窯最早的歷史可上溯到晉唐時期,但以唐窯為主,大部分為璧形足青瓷碗。釉色以青釉為主,也有醬色釉。青釉瑩潔閃光,透明或半透明,多作玻璃質(zhì)開片,往往上半部施釉,下半截露胎,垂釉如淚。醬釉不太透明,略開片或不開片。胎骨可分為瓷胎、瓦胎和缸胎三種。
早在陸羽所著的《茶經(jīng)》中,就把岳州窯列為當(dāng)時全國青瓷名窯,用岳州窯的青瓷茶盅品茗在那個時代已經(jīng)是一種奢侈。但它一開始卻是屬于民間的,既不必給皇家宮廷進貢,也沒有何方神圣來此處打造全套專用瓷器。腦子里少了這根筋,反而少了許多多余的東西,可以隨心所欲,隨意打造,于不經(jīng)意中,反而往往有妙手偶得的上乘之作。而心里裝著的,也只有老百姓,只為小老百姓去考慮,第一考慮的就是實在耐用,厚胎,厚底,經(jīng)打經(jīng)踹,重重地摔在地上,它會賭氣般蹦騰起來,竟然不碎。使用這家伙的都是粗人。這里的窯器也都居家過日子少不了的家伙,如碗、缽、盤、盂、洗、壺、壇、罐等等,都是質(zhì)樸通俗的,洋溢著人間煙火和家常氣味的,這里的每一樣?xùn)|西都會變成小老百姓庸常生活的一部分,沒有多余的擺設(shè)。這里的工匠也大都是民間工匠,他們不像景德鎮(zhèn)、銅官的那些個大匠,要在自己的作品上押上款識,有的還留下了制造者的名氏,很貴族氣。他們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然而,這些無名的工匠中卻也不乏藏于民間的高手,又沒有什么顧忌,這讓他們比那些名窯大匠有了更多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譬如說他們大量使用匣缽燒制,就是中國制陶工藝中的一大革新。隨著那個時代漸行漸遠,人們也越來越認(rèn)識到岳州窯青瓷的價值,它對湖南古代瓷器的發(fā)展有著承上啟下的作用,這已經(jīng)是一種公認(rèn)。岳州窯也留下了不少傳世之作。現(xiàn)今傳世岳州窯代表作之一——宋褐彩執(zhí)壺,在它變成今天罕見的稀世寶貝之后,仍是讓人感到率真和親切的東西,肚子鼓著,肚皮撐得圓圓的,憨憨實實的,閃爍著透亮飽滿的光澤。一看就是民間工匠的手藝,然而粗中有細(xì),很耐看,隨便從哪一個角度去看,都給人一種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母杏X。哪怕是空的。
就這么一把壺,已經(jīng)被人們慢慢品味了一千年。
岳州窯,岳州瓷,造者無名,用者無名,很難想象,這樣的一個完全屬于民間的古窯,能躋身為當(dāng)時的全國六大名窯之一。如果不是陸羽多事,它可能一直處于某種匿名狀態(tài)。這其實是我更喜歡的一種狀態(tài)。最真實的歷史,其實就是那些沒有留下名字的人制造了又消失了的器物。哪怕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誰也不知道他們是誰,然而他們和這個古窯一樣,又的確真實地存在過。
三江口
我還是那樣,甩著雙臂走路的樣子猶如劃船一般。這是一個在大河邊長大的人,想改,也改不了的。
我和一條河流,同時走到了這里,城陵磯,三江口。跑江湖的誰不知道,這里湘、資、沅、澧四水南注,長江支流四口西來,一路浩蕩而來的湘江,在這里匯入洞庭,這還不是一條河流的終點,她必須穿透這個大湖,才能抵達她最后的盡頭,——萬里長江。很早以前我就來過這里。還記得第一次來到這里,面對這片大澤,我有些忐忑不安。我原以為會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我沒想到一切竟然如此平靜。
現(xiàn)在,在我穿越了一條河流之后我才覺悟,平靜,代表了一種閱歷,該經(jīng)歷的都經(jīng)歷了,不是沒有咆哮過,不是沒有闖蕩過,不是沒有奔突過,現(xiàn)在,一條河,仿佛沖出了軀殼,只剩下靈魂了,突然平靜了,豁然開朗了。只有滿滿的被一個大湖擁抱,被一條大河接納,只有隱隱的,隱隱的交流,交流著。在寥廓云天間無聲的涌動,無邊無際的涌動,最終以終結(jié)的方式,甚至般若涅槃的方式,于大智慧大裂變大升華中,而達超脫生死的境界,如再生一般的,讓生命呈現(xiàn)出新的意義。
我只能這樣想,以人類的方式,來設(shè)想一條河流。
站在那里,我有些茫然。只有風(fēng)在耳邊嗖嗖掠過。而那條河流,早已把我拋在了后面很遠的岸上。我努力向著她探出身子,但沒有一條船,我是追不上去的。
我還記得,十多年前的那個秋天,恰是蓼頭花綻放的季節(jié)。這是一種遲開的花,一種白得像葦絮一樣的花。蓼頭草已長得齊腰深了。一根草不算什么,這么多的蓼頭草簇?fù)碓谝黄?,就有了一種氣勢。它們相互碰撞的葉片發(fā)出清脆的響聲,跟水浪一樣起伏。我穿行在一大片蓼頭草中間,白茫茫的,無邊無際,我感覺到我在起伏,甩著雙臂走路的樣子猶如劃船一般。
當(dāng)一葉白帆神奇地、像白云一樣從遙遠的天際徐徐駛來,我聽見了一種很有力的號子,平穩(wěn)而又莊重地伴和著航行的節(jié)奏。同時,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那時,這里過渡的人很多。我身后,那些過渡客們也發(fā)出了興奮的叫喊,船,白帆船吶——!
駕船的,先把船穩(wěn)了,船頭便伸出來一個跳板。
船身又開始在我們的腳下晃動,不動的是那個像樹一樣挺直的老艄公,兩只手交叉抱在肩膀頭,正好把那根撐篙摟住。這船篙很有些年月了,淡淡的紅,間或還有一縷化不開的血絲,一個凝然不動的血暈。這顏色是汗水浸泡而成,這汗水又是人血所化,不經(jīng)意是看不見的,只有到了年深日久之后,它才會慢慢地變黃,變紅,你看它,就像是皮膚下面的液體,隱隱的,脈脈的。對這老漢,你心里便升起一種莫名的敬意。
你看見他,只一篙,就干脆利落地?fù)苓^船頭來了,一大片水波拂在船篙上,卻不會濺起一滴水花兒。船無聲地又飛快地滑過水面,而凝然不動的水,因為有了這一葉白帆,頓然有了流動的感覺。一種神圣的感覺悄然在心頭泛起,我已被老漢這臻于絕境的姿勢迷住了。不用槳,也不用舵,一根竹篙在兩只突然變得十分年輕的手中從容地?fù)]舞、翻卷、伸縮,便有了方向,有了節(jié)拍,有了一條船在行駛時不可少的一切。只在此時,才感覺,山與水,山水與人,親如兄弟啊。我看見,剛才那個還一身暮氣的老漢,此刻已充滿了航行的活力和駕馭的尊嚴(yán),那兩只手臂把透明的陽光撥得燦燦爛爛地響成一片,連那頭如雪的頭發(fā)也透出了血氣,一根根地支棱著,一根根地流出了底氣十足的汗水。
秋天的陽光,不斷濺濕我的臉。那是從浪花上反射過來的。
白帆船像夢一樣在江湖中航行,我也仿佛進入了一個遙遙無期的夢境。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消失了。
現(xiàn)在,又是蓼頭花綻放的季節(jié),我來了。但我已經(jīng)找不到那個渡口了,或許它早已成了多余的東西。但山腳下,無邊無際的沙灘,依然無邊無際開滿了蓼頭花。這是和蘆葦一樣最適合在江南濕潤的陽光下生長的水草,它的花,羽毛一樣的,雪花一樣的,仔仔細(xì)細(xì)地開著??粗欢鋾r,你心里便充滿了憐愛和疼愛??催@一大片,你又覺得自己很可憐。一個湖,兩條河,都靜著。一世界都靜著,卻又是極其明亮的,明亮的是水。
除了水,遠的山影,近的岸,一切都變得極淡,極淡,漸漸的,近乎于無。
我等待著,通過這個渡口,把我送到彼岸。渡過去了,這條河流就算被我徹底穿越了。
但期待中的那一葉白帆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我知道,它不會再來了,我看見了,離渡口不遠的地方,有了一座橋。一陣風(fēng)吹來,在拂開的蓼頭花叢中,忽然露出了一葉小小的白帆。我默默地向那邊走去,我已經(jīng)猜到那是什么,一塊雕琢成船帆形的白色墓碑。這樣的墓碑在大河大湖邊很多見,沒有銘文,只有水的波紋,在一片神秘的光澤下粼粼地閃爍著,恍然真的是一片跳動的湖水。我不知道這里是不是埋葬著那位老艄公,但可以肯定,躺在荒草與白帆之下的,是一位在湖上闖蕩了一生的駕船人。一縷縷的夜霧,淡如輕煙,在樹與樹之間飄來飄去。秋蟲,在細(xì)細(xì)地叫。
我深深鞠躬,仿佛心甘情愿地向一去不返的歲月低頭。
最后,我是從那座橋上走過去的。很平靜的,沒有心潮的激蕩。我甩著雙臂走路的樣子猶如劃船一般。這是一個在大河邊長大的人,想改,也改不了的。
我感到一條河流,突然提前結(jié)束了。
(選自2008年4~5月《長沙晚報》)
原刊責(zé)編奉榮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