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想寫寫我所認識的王孫,念頭動了幾次,最后都放棄了。
一是讀歷史書讀出許許多多的王孫,這讓我不時想起我所認識的一些朋友。厚重的歷史書中,常會夾雜一些以王孫身份一閃即逝的人物,上至皇室兒孫,下到貴族子弟,他們往往出現(xiàn)在王朝興廢#65380;家族盛衰的記載和感慨中,用來證明興盛可以興盛到什么程度,衰敗可以衰敗到何等田地。鼎盛時的王孫要么聲色犬馬#65380;一擲千金,要么飛揚跋扈#65380;橫行無忌,衰敗后的王孫則是樹倒猢猻散,窮愁落魄,能保住身家性命已是僥幸。要說環(huán)境決定人,莫過于以王孫為例。試想一下,假如你是一個王孫,當家族鼎盛時,居則錦衣玉食,一呼百應(yīng),出則玉馬雕鞍,前呼后擁,仆人唯恐不周地侍候你,門客#65380;清客或其他有求于你父親的人挖空心思地奉承你。這種情形之下,想不奢侈胡來,想不趾高氣揚,似乎都有些不容易;而一旦衰敗,忽的從天上掉到地下,任你吆喝的人忽然消失,看你眼色的人怒目相向,剩下的就是對世態(tài)炎涼銘心刻骨的感受。我所認識的朋友,雖然也是貴族子弟,卻完全不同于歷史上這些王孫。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今天很少有人還用“王孫”這個詞匯,而他們?nèi)嗽诿绹?,甚至想都沒想過自己跟王孫有何關(guān)系。我之所以還以王孫稱之,只是以傳統(tǒng)的稱呼延續(xù)一種歷史感?;蛟S他們可以算作是中國歷史上最后一批舊王孫,或許從他們開始,所謂王孫的歷史已經(jīng)成為過去。
二是看到一些突然富貴起來就盛氣凌人的人#65380;有點權(quán)力就得意忘形的人#65380;甚或是老子有權(quán)力就不可一世的人,就想起我所認識的有平常心的王孫。這二十多年的中國以古今中外都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發(fā)展,自是令人快慰,但整個社會充斥的浮躁情緒和有錢人的暴發(fā)戶心態(tài),也實在到了令人難以接受的程度。穿上名牌服裝,拿著時髦手機,說話的嗓門就足以響遏行云;抹上巴黎的香水,喝幾口法國葡萄酒,就以為做了流淌著藍色血液的貴族;住上星級飯店,腰部鼓著錢包,就可以在服務(wù)員面前神氣活現(xiàn)。如果老子做了高官,那就比老子還要威風。我所認識的王孫,正與以上種種人物構(gòu)成對比。
二
他們是我在舊金山灣區(qū)多年交往的一些朋友。雖然是中國王孫,但生活在美國,時間空間上都與當年的權(quán)貴家庭相距遙遠,而美國社會推崇個人奮斗,人人平等,他們之中很少有人以王孫自居,我也很少想到他們是貴族子弟。只是講唐詩講到《哀王孫》,講宋詞講到《怨王孫》,很自然的就想到聽眾席中的王孫。日久天長,漸漸發(fā)現(xiàn)一些早已熟悉的朋友原本都是王孫。
我在舊金山灣區(qū)常做中國文化講座,這些朋友幾乎都是這樣認識的。他們大都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臺灣留學(xué)熱的時候來到美國,而他們的父母大都是國民黨政界要人或?qū)④姡?949年從大陸到了臺灣。這些人,傳統(tǒng)文人叫做“王孫”,老百姓叫做“龍子鳳孫”,大陸“文革”時叫做“反動子孫”。他們從小受到古文教育,對中國文化別有所衷,而逃到臺灣的家庭背景和游子天涯的個人經(jīng)歷又使他們有一種很強烈的尋根意識,于是便和我這個講中國文化的有了緣分。
2003年8月中旬,父親在來美前夕被診斷出晚期肝癌,只有一個月左右的生命。醫(yī)治已經(jīng)太晚,我只好聽從醫(yī)生的意見,讓父親跟母親一起到美國看看,以了夙愿。來美的第三天晚上,二十多個舊金山灣區(qū)的朋友為他們舉辦了接風宴席。其后二十來天,常有朋友邀我父母到餐館或家中吃飯。當父親的病已經(jīng)嚴重到不得不返回中國的時候,另外一群朋友來我家為我父母送行。父親生命的最后一個月在美國待了24天,許多朋友在這段時間里給他以關(guān)愛,他們之中有前臺灣僑務(wù)委員長高信的女兒高陵珠和高貞珊#65380;蔣介石侍衛(wèi)長劉樹梓的女兒劉文真和劉文怡#65380;前臺灣省長黃杰的女兒黃文如#65380;國民黨第七兵團司令黃伯韜的外孫子金兆琨#65380;胡宗南麾下副總參謀長桂銀平的兒子桂龍。我父親在黃河邊的小村子里出生長大,師范畢業(yè)后就一直在共產(chǎn)黨的市政府里做官,怎么也想不到他生命中最后幾次宴席幾乎都是國民黨軍政人物的后代為他舉辦的。他好幾次對我感慨說:“你的這些朋友,真好,真熱情!”我的家庭醫(yī)生簡幼文幾乎每天都跑到我家來或者打來電話,仔細詢問我父親的病情。他太太高陵珠時不時送來鮮花或者食品,周末就約我們?nèi)业剿抑谐酝聿?。我父親不但看到了這些,而且從我們的新居——無論是重新裝修的設(shè)計安排還是院前房后的花園,都讀出了他們夫婦的熱忱。僅僅是種樹種花,他們夫婦就花費了好幾個周末。
胡紀團那時在臺灣過暑假,父親很遺憾沒有見到我說過多次的Diana。胡紀團的祖父胡獻群是黃埔六期學(xué)生,又曾經(jīng)留學(xué)英國皇家軍官學(xué)校,上世紀五十年代在臺灣做陸軍總參謀長,中將軍銜。她出身將門,氣質(zhì)高雅,待人接物的熱誠和樸實卻是人中少見。那時我到美國為時不久,突然失去工作,她說到我家開課吧!從此一連兩年,每個周六晚上到她家中講授中國文學(xué)。但凡家中有什么美食佳茗,她全都拿出來招待客人,上課之前,就已熬好一大鍋的山珍海味五角八香,用于上課的椅子也早已擺好。有位朋友以贊嘆的口吻對我說,她第一次來上課,看見雍容華貴的胡紀團樓上樓下,忙前忙后,笑容滿面,好一陣子也弄不清楚胡紀團究竟是主人還是用人。我對這位朋友笑著說,我也有點弄不清楚,胡家賓客如云,究竟是因為我講得好,還是因為胡紀團人緣好。每次在深夜時分授課回來,從東灣過金門橋回到舊金山市區(qū),我和陪我上課的妻子常常說到Diana。人對世界的感受──尤其是對一個漂泊中的游子來說,常常會因為周圍相處的幾個人而冷暖有別。后來想起每次驅(qū)車歸來看著灣區(qū)萬家燈火時的心頭暖意,就想到了Diana。書生一介,文人天涯,如果不是Diana這樣的朋友一再相助,我在海外最困難的那兩年不知是何況味。
萬家姐妹則是近幾年才認識的。萬致昆在六姐妹中排行老二,大家都叫她二姐,于是她下邊的幾個妹妹也都被大家呼之為“姐”。起初是萬二姐聽我文學(xué)講座,后來三姐萬致明#65380;四姐萬致第偶爾前來,再后來六姐萬致杰也隨我一同出游。她們的祖父萬福麟是奉系重要人物之一,先后做過黑龍江省主席和遼寧省主席,國民黨上將。萬家長子萬國賓曾經(jīng)代行黑龍江省政,1949年隨萬福麟去了臺灣,次子萬國權(quán)則留在了大陸,退休前是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在臺灣奉系人物受排斥,萬福麟又于1951年過世,萬家的日子過得并不寬裕。真正影響萬家姐妹的是萬媽媽,大起大落的人生變故讓她看厭了官場,她認定一個人最重要的事情是有學(xué)問,有專長。萬家姐妹如她所愿,六個女婿更是個個了得。萬致明的丈夫李信麟是美國華裔高科技創(chuàng)業(yè)的先驅(qū),加州大學(xué)的校董,做過美國兩任總統(tǒng)的貿(mào)易政策和談判顧問,至今仍然身兼五家公司的董事長。一年前我寫了篇關(guān)于五臺山佛光寺的文章,感嘆這最有價值的唐代木建筑至今仍遭受冷落,有人讀了文章后,告訴我說李信麟夫婦曾經(jīng)為佛光寺捐款50萬美金。旅游到了烏魯木齊,團友說萬致明帶著醫(yī)生來新疆莎車,治愈了上百名白內(nèi)障患者,讓他們重見光明。到了青島,另一團友說青島有個以萬致明命名的致明學(xué)校,是李信麟教育基金會捐錢興辦的。萬家姐妹都是女強人,彼此間卻始終是親昵如初。就在幾個月前,六姐妹連同她們各自組成的家庭,又聚在了一個屋檐下。萬媽媽仍健在,96歲,再次享受到六女繞膝的天倫之樂。今年夏秋之間我?guī)F去絲路旅行,一#65380;三#65380;五三姐妹侍奉老母,二#65380;四#65380;六三姐妹隨我同去。旅行結(jié)束后,我在北京要盤桓兩日,六姐萬致杰希望我就住她家。她是微軟公司的大中華總監(jiān),在北京有房子。我說早已訂好了旅館,她就干脆給旅館打去退房電話。京城兩日,她們?nèi)忝脦铱淳┏?,吃美食,讓我這個曾在北京生活多年的人反成了客人。我說膝蓋有些不舒服,萬六姐隨即就給我約好一位有名的中醫(yī)。第三天,她們一大早就出去買花,好讓我捧著一大把玫瑰在機場迎接我太太。
中國人喜歡把“小人”與“貴人”相提并論,這種情形下,所謂“小人”就是指傷害自己的人,所謂“貴人”就是有恩于自己的人。在人際關(guān)系與人生命運的確有些難解難分的社會,很多人相信人生的順利與否在很大程度上就取決于遇到什么樣的小人和貴人。我應(yīng)該算是幸運的,小人很少碰到,常遇貴人,而在這些“貴人”之中,有好幾位都是王孫。他們的熱情與俠氣讓我想到遺傳基因和家門之風,這些東西在祖輩父輩那里最終與政治斗爭#65380;甚至血腥戰(zhàn)爭無法分開,而在他們身上,是對社會的付出和對他人的幫助。
三
2000年的夏天登罷廬山,回來后寫了篇長文,從東晉時代廬山別墅里的王羲之和廬山腳下種地的陶淵明,一直寫到美廬別墅里的蔣介石#65380;宋美齡以及后來也曾在此下榻的毛澤東和江青。2007年的春天再上廬山,團友中有陳履碚先生,這使我特別留意到兩張懸掛在美廬別墅里的照片,照片里站在蔣介石旁邊的人就是陳履碚的父親陳誠將軍。
陳履碚幼年時代曾經(jīng)住在廬山的別墅里,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然不記得了。另一位團友謝正剛少年時代曾在廬山居住,依稀還記得廬山往事,而其中最難忘的記憶竟是一個廁所。“當年那番感受真是奇妙極了,一個甲子都忘不掉”,他哈哈大笑著對我說:“這個廁所修在半山崖上,蹲在茅坑上,涼風呼呼地吹,舒服得不得了!”
同團有人告訴我謝正剛的父親是謝壽康,上世紀四十年代做過中國政府駐羅馬教廷大使。我只知道謝壽康是跟徐悲鴻#65380;徐志摩頗為交好的文學(xué)家,沒想到他做過高官。同團有陳履碚#65380;高陵珠#65380;萬致昆,再加上謝正剛,都是王孫。還有胡友玉,父親胡慶育是臺灣上世紀六十年代“外交部”常務(wù)次長。如果照古人的算法,外曾祖是中華民國第一內(nèi)閣總理唐紹儀的吳蘋,高祖做過清朝末年兩廣鹽運使的麥超齡,也可列入王孫之列。
第一次見謝正剛是在洛杉磯的一次聚會上。我做了一個文化講座,有人給我們做介紹,說他是美國施樂(Xerox)公司副總裁,華人百人會副會長,兩岸三地的領(lǐng)導(dǎo)人都把他當作座上客。只聊了幾句話,他身上透出的那種學(xué)者而兼企業(yè)家的特有氣質(zhì)卻讓我印象深刻。兩年后忽然接到他的電話,說他想隨我文化旅行,我立刻就動了要向這成功人士討教討教的念頭。沒想到,他一見面就準備了問題,旅途上不明白就問,真正是不恥下問。他太太鮑士平說他少年時代就來美國,對中國歷史知道得太少,所以凈問一些幼稚的問題,他聽了只是笑笑,然后接著問。他認真提問的勁頭有些像小學(xué)生,笑起來時的敦厚樣子有些像農(nóng)人,沿途隨時從路邊買點小吃,笑瞇瞇地分送團友,又純乎是一個慈祥至極的老者,凡此種種,都好像不是那位做過大公司副總裁的謝正剛。直到聽說了他在黃山上發(fā)生的故事,我才讀懂了謝正剛。這是一個不會因為榮耀和地位就喪失淳樸天性和童子之心的人,甚至不必說什么絢爛之極而歸于平淡。
這是三月末的黃山夜晚,霧濃寒重,謝正剛夫婦冷得一夜難眠。我們下榻的西海飯店本來有暖氣,只是開關(guān)設(shè)置有些奇怪。謝正剛白天看見黃山道上彎腰弓背的挑夫,只覺得能睡在舒適的房間就很不錯了。這位曾經(jīng)帶領(lǐng)課題小組開發(fā)了激光彩色復(fù)印機的專家,因暖氣開關(guān)遍尋不著就承受著黃山春夜的寒冷,他和太太甚至把旅館櫥柜里用于清早看日出的風雪衣都穿在了身上,夫妻對床,暖語相慰。黃山地屬徽州,鮑士平是歙縣鮑家的后人,其父鮑良輔是國學(xué)大師胡適的學(xué)生。半個世紀前,她在位于紐約的胡家過暑假,就在胡家認識了謝正剛。而今,在這春寒料峭的黃山之夜,在胡適的故鄉(xiāng),他們夫婦想起了紐約胡家,恨不能把那個夏天的炎熱勻出一點來,帶到今夜。
第二天,鮑士平著涼感冒,困在房間。午餐時有人問起,謝正剛才說起昨夜的事,同桌幾個人止不住大笑。吳蘋招供說,她和韓恕一也以為沒有暖氣,凍了一夜。韓恕一說他昨夜冷得受不了,問鄰床的太太能不能同擠一張床。大家一聽,笑得前仰后合。詩人謝勛寫了首詩戲謔他們,題作“黃山的一夜激情”,其中有這么幾句:“這一夜的春寒/叫兩條瘦小的床鋪/裹上更厚的相思/偎著窗欞下的熱氣/欲動蠢蠢/數(shù)著難耐的納悶/就是,沒有人開門。”
居然有兩對夫婦在黃山上凍了一夜,怎么說都有些滑稽,但我在覺得可笑的同時還有一種感動。這些年耳聞目睹,見識過不少拿著服務(wù)人員撒氣逞勇的人物,花了錢就是“爺”,花了大錢就是“大爺”,居高臨下,咄咄逼人,如果讓他們碰上類似的情形,免不了要抱怨導(dǎo)游,呵斥服務(wù)員,責怪飯店經(jīng)理,說不定連黃山都被罵進去。
同團四十多人,有名醫(yī)名律師名教授,有科學(xué)家總經(jīng)理董事長,沒有人遲到,沒有人鬧不快,沒有傲慢#65380;炫耀#65380;矜持或清高,每天在車上吟詩唱歌,車中過道成了大家輪流登臺的星光大道。不僅是團友之間其樂融融,而且與全陪#65380;地陪,與沿途服務(wù)人員也都相處得頗為融洽。餐廳小姐把茶倒在了客人身上,不知所措,反而是客人連忙安慰她。導(dǎo)游正有些擔心菜上得還不夠多,卻聽見客人們說菜上得太豐盛了,有些浪費。吃素的陳履碚總是告訴導(dǎo)游不必為他一人過分準備,簡簡單單就可以了。黃山頂上,大家一方面告訴導(dǎo)游不要上菜太多,一方面把所有的菜盡量吃完,因為在山道上看見了扛菜上山#65380;氣喘吁吁的挑夫。
這讓我想起從前的幾次旅游,他們之中也有王孫,也有不少很有成就的人,每次最讓我感動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和熱誠。王正中是舊金山醫(yī)學(xué)院教授,臺灣中研院院士,照中國人的話就是醫(yī)學(xué)界的泰山北斗。他每次在旅游途中說笑話,寫打油詩,跟團友打趣,逗得大家見了他就想笑,回頭跟他打趣,寫他的打油詩。餐館里就餐,他邊吃邊說笑話,笑得同桌噴飯,餐館小姐也笑得十分燦爛。他太太李詠湘的父親是李良榮將軍,曾任福建省政府主席。雖是將門之女,總是一副恬淡沖和的樣子,任由王正中說笑嬉鬧,一如頑童,因此有人寫詩戲謔說“只因太太管得松?!痹o芝也是將門之女,父親是黃埔第一期學(xué)生,陸軍中將,大家都叫她袁媽媽。76歲,個子嬌小,一身活力熱力,對誰都親熱。團中女士,幾乎人人都有她編織的圍巾或襪子。
這些年文化講座,文化旅行,讓我認識了不少高素質(zhì)的朋友。他們很客氣地把我稱作“老師”,而我總覺得從他們身上能學(xué)到更多東西。說他們有高素質(zhì)并非因為他們的門第#65380;成就和地位,也不僅是學(xué)問#65380;見識和修養(yǎng),更難得的是平常心#65380;平等心。這些對歷史文化有著濃厚興趣的朋友,從小在家中接受了中國式的嚴格教育,又憑著自己的能力到美國社會留學(xué)創(chuàng)業(yè),接受的是人與人平等的觀念。在異國他鄉(xiāng),沒幾個人知道你是王孫,更沒有人去寵著你,捧著你。沒有祖輩父輩給予的權(quán)勢威風以及周圍人阿諛逢迎,也不必承受樹倒猢猻散的痛苦,靠個人努力進取,釋放出自己的潛力,這才是正常的生活。比起歷史上的王孫,他們是最后的王孫,也是最幸運的王孫。
四
我在餐桌前坐下來,窗外云霧繚繞,心頭也起了云煙。這是一家高爾夫球場俱樂部的餐廳,位于舊金山灣區(qū)東灣的一座山頭上,據(jù)說是欣賞海灣風景的絕佳之地,但這時候云翻霧卷,不但遠處的舊金山市區(qū)和金門橋全無蹤影,連山下的El Cerrito小城也躲藏起來了。再看旁邊相聚的幾位,左側(cè)坐著陳誠的三公子陳履碚,對面坐著林則徐的六代孫林祖希,右前方坐著父輩與閻錫山有些淵源的韓恕一,韓恕一旁邊是他太太——中華民國第一內(nèi)閣總理唐紹儀的外曾孫女吳蘋。一時間虎門銷煙#65380;松滬大戰(zhàn)#65380;京華煙云和三晉風雨都好像上了心頭。
我和陳履碚同團共游十多天,交談不多。他是個月靜風輕的人物,話不多,但跟人說話的時候青眼相對,很坦誠,不做作,不掩飾,不矜持。有人在廬山美廬別墅的墻壁上看到陳誠與蔣介石合影的照片,希望他在車上講點真實的故事,他就靠在導(dǎo)游??康哪菑埫嫦虼蠹业目勘成希v了一些從父親那里聽來的史料,不夸張,不渲染,不慷慨激昂。在滕王閣附近的餐廳里,大家在分手的前夕互道鄭重,他與同桌幾個人一起靠墻而立,把李叔同的歌詞“夕陽山外山”唱了又唱。
回到舊金山灣區(qū)后,陳履碚#65380;蔣平夫婦和韓恕一#65380;吳蘋夫婦約我們夫婦去他們兩家所居住的小城El Cerrito。兩家相距很近,都是坐山面海,視野開闊,可以一覽海灣勝景。我十年前在柏克萊大學(xué)教書,與此地僅隔兩座小城,如今住在南灣,也不過一個小時車程。本來覺得這次煞有介事地提著行囊出門,行程未免近了些,但海灣的云霧翻來卷去,對岸的舊金山市區(qū)常常隱而不見,于是竟有了遙遠的空間之感。更微妙的是,無論是陳家的聚會還是韓家的小住,只因為他們家庭背景的特別,讓我把歲月的滄桑拉得遙遠起來。陳履碚的父親是蔣介石最為倚重的人物,韓恕一的父親在閻錫山手下做事,而我來自中國大陸,山西人,在所謂愛恨分明的“文革”時代長大。僅此時命所限,就不難想見“蔣匪”和“閻匪”對我來說是如何的銘心刻骨。30年來中國的瞬息千變,“匪”的顏色也隨之變化,而我本人出國已經(jīng)15年,讀書見聞都非同從前。雖然對蔣#65380;閻二位仍然沒多大好感,卻畢竟不像從前那樣一味憎惡了。至于他們周圍的人物,更是因人因事而異。像陳履碚的父親陳誠,我是直到大學(xué)時代才知道抗日戰(zhàn)爭中規(guī)模最大也最為慘烈的戰(zhàn)役是松滬大戰(zhàn),而指揮這場戰(zhàn)役的國軍將領(lǐng)是陳誠。從此每當看到有關(guān)陳誠的史料就留意起來,漸漸知道他是蔣介石的股肱之臣,在臺灣更是僅次于蔣的第二號人物,主政臺灣,很有政績,而且為官清廉。十年前,陳履碚的哥哥陳履安競選臺灣“總統(tǒng)”,我曾經(jīng)跟蹤過一段有關(guān)他的報道,對這位做過紐約大學(xué)教授#65380;篤信藏傳佛教的監(jiān)察院長頗有好感。再后來從報刊上得知陳履安的長子陳宇廷娶了位藏族姑娘,并且看到他們新婚燕爾的照片。陳履安從麻省理工得數(shù)學(xué)博士學(xué)位,陳宇廷從哈佛得MBA,都是溫文爾雅的學(xué)者樣子,因此,第一次見到溫文爾雅的陳履碚時,便覺得似曾相識。
陳履碚畢業(yè)于柏克萊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統(tǒng)計博士。他名校畢業(yè),名門出身,不但父兄大名鼎鼎,他的外祖父是做過國民政府主席的譚延愷,外曾祖父是做過兩廣總督的譚鐘麟。從清末到民國,直到國民黨執(zhí)政臺灣,他家都出過影響時局的人物。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貴族做得最久的大概要數(shù)這陳家了。其妻蔣平?jīng)]有他家世顯赫,但也是名門出身,外祖父做過江蘇#65380;浙江兩省的商會主席,父親清華畢業(yè),聞名商界。兩人在婚禮上相識,一個是伴郎,一個是伴娘,后來是婚禮上的新婚夫婦成了他們的媒人。說起第一面印象,蔣平只說陳履碚是個“頭皮剃得青青的老實人”。
蔣平開朗活潑,率性自然,是陽春三月的天氣。在今年春天的旅途上,她看大家紛紛寫詩,就開天辟地地寫了一首。她笑稱從來只看《世界日報》兒童版,因此湊了一首兒歌,“蝦子蝦子胡須長”云云,逗得大家大笑一場。兩天后,她戲言自己為雪前恥,發(fā)奮努力,寫了第二首詩。眾人一聽她的新詩作,又是一場大笑,原來這發(fā)奮之作的第一句是“白鵝白鵝浮綠水”。我很欣賞她的幽默大方,一派率真,但實在不敢恭維她的詩作。本以為她是學(xué)理工科的,大約對文學(xué)藝術(shù)沒特別感覺,未料一到她家,就被她的藝術(shù)才情驚艷再三。她家的園林是日本式的,一石一木#65380;一花一草都見匠心,一問,是她做的。屋內(nèi)掛著幾幅畫作,透著靈韻,一問,也是她做的。二樓書架上擺著幾個造型奇特#65380;色澤美觀的陶器,我妻子看了想要,便問她何處購買,旁邊人說是蔣平做的。佛龕上供著一尊泥塑的菩薩像,體態(tài)婀娜,面目雍容,心想這樣的作品應(yīng)該與蔣平無關(guān)了,沒想到旁邊人說這也是蔣平的作品。返回樓下,閑看墻角窗旁,不經(jīng)意地擺著幾個花瓶,花草很是平凡,似乎是從山野里隨意采集而來,但擺得極有格調(diào),又有周圍藝術(shù)氛圍的烘托,竟讓人覺得情致非凡。再看餐桌上,主人夫婦已擺滿一桌美食,從盤子到菜肴都像是藝術(shù)品一般,其中一盤純屬素菜的白菜幫子也做得豐肌玉骨,讓人不忍下箸。
陳家客廳的墻上掛著一幅攝影作品。白墻灰瓦的民居高低參差,映在清水塘中,地上的真而夢幻,水里的夢幻而真,一看就是今春剛?cè)ミ^的徽州宏村,我們夫婦也是拍了又拍。但這張照片里多了兩床棉被,一紅一綠,靠墻而掛,水里的倒影則是夢幻里的夢幻,瑟瑟紅,瑟瑟綠,以動寫靜,把整幅畫面反襯得美不可言。妻子說沒想到兩床農(nóng)家被子能拍出這樣效果,我們怎么就沒注意到。我以為這肯定又是蔣平的作品,一追問,才知道是陳履碚所攝。眾人夸他拍得好,他說這登不了大雅之堂,一語帶過,拿出一位攝影家朋友出版的攝影作品集請大家欣賞。我發(fā)現(xiàn),從不喝酒的陳履碚在欣賞美的時候如飲醇醪,兩眼放光,話也明顯變多。不談攝影了,表情和眼神就又回到了從容#65380;恬淡和寧靜。我想這大概不只是因為他的個性和學(xué)養(yǎng),還應(yīng)該受益于他在藏傳密宗上的多年修為。
五
那天晚上在陳家的小聚直到半夜,然后去韓家過夜。韓恕一讓太太吳蘋開車先走,他自己坐在我的駕座旁帶路。山上風大樹搖,霧氣彌漫,云團一大塊一大塊撲過來。結(jié)果,韓恕一帶錯了路,吳蘋自己也迷失了路徑。僅僅五分鐘路程,兩輛車都走了十多分鐘。
韓家建在山崖上,從上到下有九十多個臺階。夫婦倆很好客,自己住樓上,整個樓下都是留給客人的。我在舒適的房間睡到凌晨時分,而后就睡不著了,索性坐在樓下的客廳里,透過臨海的海灣窗看風景。窗外霧已散去,天色凄清,遠隔海灣的舊金山市區(qū)燈火依稀,金門橋漸漸露出了輪廓。我思緒紛紜,想起韓恕一所講述的家族往事,又想起我小時候虛構(gòu)的那些揪斗地主老財?shù)男≌f,忽然明白自己為什么睡不著覺了。
我和韓恕一都是山西人。大概就因為三面環(huán)山一面黃河的原因吧,處在封閉環(huán)境的山西人遠游的少,不知從什么年月起,異地相逢的山西人一見面就想起兩句話“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韓恕一在旅途上與我初次相遇時,同樣把這兩句以洪亮的嗓門笑說了一遍。他12歲離開家鄉(xiāng),但鄉(xiāng)音仍然很重,鄉(xiāng)情溢于言表。同團有人說他父親是閻錫山手下,我馬上就想到一架飛往臺灣的飛機或者是一輛開往香港的油輪,穿著綾羅綢緞的少年人韓恕一坐在其中。兩天后在黃山游覽,他忽然說起少年時的經(jīng)歷,其中一些片斷讓我怔在山道上作聲不得。如果不是他父親昔年的一個學(xué)生巧做安排,使他和母親從太行山上的一條羊腸小道逃離出來,然后數(shù)千里輾轉(zhuǎn),終于與臺灣的父親得以重聚,那么他和母親的命運都可怕到難以想象。
數(shù)學(xué)家桂龍聽我的講座聽了好幾年,從沒聽他說過家中舊事。我父親患肝癌匆匆離去,使我很長時間都無法接受。桂龍安慰我說:“跟我相比,你是很幸運的,我從來不記得跟父親在一起的日子。”他父親叫桂銀平,原是胡宗南手下的副參謀長,1949年成了大陸關(guān)押的戰(zhàn)犯。當他父親辭別他們母子的時候,母親還不到30歲,而他只有兩個月大。此后二十來年歲月,他隨母親在臺灣長大,陪伴他們母子的還有父親的照片,每一張照片上的父親都是身著戎裝,英氣勃勃,其中一張始終掛在母親的床頭。被關(guān)押的父親毫無音訊,母親的生活形同守寡,桂龍從小就夢想著為母親找回父親。上世紀七十年代,在美國柏克萊大學(xué)留學(xué)的桂龍多次向美國政府和中國政府發(fā)去信件,打探父親下落,但毫無音訊。有一天他打開信箱,發(fā)現(xiàn)廣告紙里夾著一封很粗糙的牛皮信封,信封的左上角赫然寫著中國地址。他雙手哆嗦著打開信,一張照片滑落下來。那上邊被作為戰(zhàn)犯拍攝的人衰老憔悴,與他母親床頭的照片迥然不同,但他一下子就認出了那是他父親。而且,他一下子就猜出來圍在這戰(zhàn)犯脖子上的圍巾肯定是他母親織成的,那是他父母倉促分手時的唯一信物。他母親編織這條后來常常提起的圍巾只用了一個月,卻以比半個世紀還要漫長的時間,在痛苦和期待中編織著與丈夫團聚的夢想。
我想我從電影紀錄片中見過桂龍的父親?!拔母铩睍r代的電影故事片很少,看來看去只有那么幾部,要么是打日本鬼子的,要么是打蔣匪的。紀錄片通常是表現(xiàn)鶯歌燕舞的國內(nèi)形勢,其中讓我很難忘記的是每年國慶節(jié)都要播放的一幕——一群穿著囚衣的蔣匪戰(zhàn)犯出現(xiàn)在畫面上,以體現(xiàn)共產(chǎn)黨的寬大政策。在所有紀錄片中,這大概是讓少年人最為興奮的一幕,我曾經(jīng)為此寫過一篇要上交老師的日記,并且因為老師的表揚而定格在記憶之中。
許多從中國大陸來的人跟從臺灣來的人,常常會開同樣一個玩笑。大陸來的說當年一心想著解放臺灣,拯救水深火熱的臺灣人民;臺灣來的便哈哈大笑,說他們當年接受的政治教育一模一樣。臺灣來的說當年要“殺豬拔毛,消滅共匪,光復(fù)大陸”;大陸來的就大笑一場,感嘆說彼此彼此,只是要消滅的敵人不一樣。其實,要說當年兩岸的政治宣傳,還有太多驚人的相似。諸如敵人是怎樣殺人如麻,毫無人性,我方是如何體恤百姓,戰(zhàn)果輝煌,給予中#65380;小學(xué)生的教育不是理解和寬恕,而是鮮血和仇恨……
六
認識胡為美也是由于一次文學(xué)講座。她是北加州華人作家協(xié)會的會長,邀我來講李白#65380;杜甫,之后又呼朋喚友,在矽谷組織了一個文學(xué)班,每周由我講座一次。她朋友說她從前是臺灣大學(xué)的?;?,我見她時她也就四十來歲,細眉長目,白皙漂亮,一副江南秀女的模樣,又是個常寫文章的才女,我因此料定她出自書香世家。后來大家聚會,才有人說她是胡宗南的女兒。我一聽,遙遠的炮聲就響起來了,想到黃河邊上在胡宗南的炮彈下四處奔逃的孩子,其中一個就是童年時代的父親。那時黃河以南是胡宗南治下的陜西,以北則是日本人淪陷下的山西南部,父親生活的葫蘆莊屬于山西這邊,緊鄰黃河。雖然父親曾經(jīng)說過胡宗南的炮彈有多么可怕,但我并沒有因此而對胡宗南心生憎恨,因為不管怎么說,他的炮彈是沖著日本人打來的。后來讀中學(xué),課文中有一篇《保衛(wèi)延安》,由此得知胡宗南的部隊曾經(jīng)進攻延安,意圖把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一舉剿滅,從此便好像要與胡宗南不共戴天。想想看,那時候毛主席#65380;黨中央和根據(jù)地延安在少年人的心目中何等神圣,而胡宗南竟然帶著大軍烽煙滾滾而來,地上大炮,天上飛機,鋪天蓋地地轟炸。上世紀六十年代長大的大陸中國人,大概沒幾個不知道胡宗南。
胡為美的丈夫是IBM的工程師,話不很多,笑瞇瞇的,一看就是那種站在妻子旁邊無論什么時候都很滿足的丈夫。我和妻子幾次與他們共餐,其中一次是在加州17英里黃金海岸。那次是同去參加夏令營,第二天天色朦朧的黎明時分我們在17里黃金海岸相遇了,沿著海邊走了很久。之后不久,胡為美隨夫婿常駐北京,我?guī)状位貒荚c她約好見面,最終都因為行程匆忙,未得一見。
1997年冬,我和妻子陪母親回到她11歲前一直生活的重慶,母親的最大心愿是到外公的墳?zāi)股霞赖煲幌拢诙€心愿是尋找她小時候的兩個朋友。四十多年前,外公在嘉陵江邊被槍殺,后來政府承認重慶鎮(zhèn)反擴大化,而這所謂的“擴大化”,便不知把多少條人命擴了進去。母親不僅從此失去了父親,而且因為父親有所謂歷史問題就不得不失去許多人生機會。我們陪母親在重慶住了兩三天,其中有大半日是在尋找外公的墳?zāi)?,我們在漫山遍野的荊棘荒草中幾乎翻遍了斷碑殘磚,最后只能撮一把黃土,燒一燒紙錢。下山后,眼看著母親一臉悲傷,怎么也驅(qū)散不去,我便立刻帶著她去廠里的人事部門,又四處走訪廠里的老人,恨不能馬上查出她小時候的兩個朋友,然而一無所獲。母親手里一直攥著兩張照片,攥得照片發(fā)熱。這是兩張四十多年來始終珍藏的照片,各有一個小女孩,都是天真無邪的笑眉笑眼,母親卻不知她們?nèi)嗽诤畏?,命運如何。我想對母親說,別找了,從前的有錢人都是革命的對象,她們只怕也是命運多舛,但我說不出口。走出工廠的時候,母親說外公的罪名是給國民黨軍隊生產(chǎn)軍用棉被,當年,胡宗南軍隊還曾駐扎在工廠里。
黃河邊長大的父親說他小時候印象最深的是胡宗南的炮彈,長江邊長大的母親忘不了駐扎在工廠里的胡宗南軍隊,而我在美國西海岸與胡宗南的女兒有緣相識。有一次在電話上想跟胡為美說說這緣分,最終還是覺得未免沉重,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另一樁事。我說,報紙上說大陸某地有個人冒充胡宗南的女兒到處行騙,你想必已經(jīng)知道了吧?胡為美說知道,淡淡的兩聲笑,便轉(zhuǎn)了話題。我想如今生活在北京的胡為美,不必掩藏也掩藏不住她是胡宗南的女兒。那些曾經(jīng)像我小時候一樣提起胡宗南就有些咬牙切齒的大陸人,而今說起胡宗南來,大概也會產(chǎn)生幾許歷史的荒誕感。
有一天在朋友家聚會,起初只知道來客中有位共產(chǎn)黨將軍的兒子,因他說起國共內(nèi)戰(zhàn)的某次戰(zhàn)役,另一來客說他父親也參與過這次戰(zhàn)役,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兩人的父親都是指揮這次戰(zhàn)役的將軍,但一個是共產(chǎn)黨,一個是國民黨。我正擔心他們倆陷入尷尬,沒想到他們?nèi)氯轮獮閮纱说木壏指∫淮蟀?。于是想起了明朝人楊慎的詞《臨江仙》。楊慎算不得一流大詩人,但這首詞不得了,廣為人知,因為它就放在《三國演義》的開頭: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七
“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即使是死亡數(shù)十萬#65380;數(shù)百萬#65380;上千萬人的戰(zhàn)爭。當然,這不是身陷戰(zhàn)爭瘋狂或遭遇過戰(zhàn)爭苦難之人的一“轉(zhuǎn)頭”,而是戰(zhàn)爭的血腥遠遠過去了,后人可以說一聲“轉(zhuǎn)頭空”,可以“都付笑談中”。在舊金山灣區(qū)我見到國民黨軍政要人后代的時候,尤其是與他們把酒聊天的時候,很自然也會有這種感覺。除了前邊提到的一些朋友,其余像左宗棠的曾孫女#65380;馮玉祥的外孫女#65380;傅作義的外孫女等,都因為聽我的文化講座而成為熟人。在胡紀團家上課之前,碰到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跟她兒子一起玩耍,一問才知道他是蔣介石的曾孫子#65380;蔣孝勇的兒子蔣友青。不久前看見雜志上的蔣友青一幅帥相,便想起他幼兒時的瘦弱單薄,連當時看到他的感慨都涌到心頭。在史丹佛大學(xué)中文,也碰到過幾個王孫,但他們往往說不清楚祖先有何功名,甚至說不出名字。倒是有一個白人學(xué)生把他女朋友的祖先說得很清楚,——“我女朋友是袁世凱第九個老婆的曾孫女?!?/p>
天大的仇恨一旦成為遙遠的過去,后人不必跟誰計較過去,更不必想著找誰復(fù)仇。從這個意義來看“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應(yīng)該說是很有道理吧!然而,如果說“空”是一種不假思考的健忘,幾十萬甚至幾百萬人命都沒有讓后人明白其中的教訓(xùn)究竟是什么,那就非但愚蠢而且可怕了。國共內(nèi)戰(zhàn)前后長達二十多年,把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整個卷入長期內(nèi)戰(zhàn),論為時之久,死亡之多,可以說是近現(xiàn)代世界歷史中規(guī)模最大的一場內(nèi)戰(zhàn)。而戰(zhàn)爭過后長達40年的兩岸隔絕,尤其是大陸“文革”時代對國民黨家屬的株連九族令人痛心。
我始終覺得,近現(xiàn)代史上中國人最值得思考的歷史悲劇是持續(xù)近百年的自相殘殺,尤其是國共內(nèi)戰(zhàn)和十年“文革”,但很少有人思考一下究竟是為什么。與這種悲劇過后的麻木和健忘恰恰相反的是身在其中時的殘酷和極端。中國人素來是兩極思維,把好人與壞人的判別一刀切開,非黑即白,非是即錯,非善即惡,不是君子就是小人,不是朋友就是敵人,不是朋黨就是賊黨??雌饋硎菬o時無刻不講道德,但道德評判往往兩極,而且與哥們義氣#65380;黨派政治攪和在一起。講道德是非就不管人性,講哥們義氣就不論道德是非,講黨派政治就不顧哥們義氣。于是,一切大是大非#65380;大善#65380;大惡都以黨派來區(qū)別。無論你是什么人,不管你個性如何#65380;品德如何,更不管你有何愛好,有何才能,只要你非我同黨,就是我不共戴天的敵人。更為可怕的是,血緣都無法逃逸在兩極思維#65380;兩極道德#65380;兩極政治之外。你只要與賊黨匪黨有血緣關(guān)系,那你就不是好東西,上不放過你死去的祖宗,下不放過你還在娘胎里的子孫。
讀歷史書讀到株連九族就惻然悚然,而國共之爭的慘烈和“文革”浩劫與這樣的歷史實在是頗有淵源?,F(xiàn)在的大陸人厭倦了搞政治,忙著發(fā)展經(jīng)濟賺錢,臺灣卻有不少人慷慨激烈地卷入所謂藍綠之爭,以是綠是藍判斷是非,以本土外省分辨敵我,更有甚者已鬧到跡近瘋狂神智不清的地步,豈不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