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一次開發(fā)區(qū)組織的學(xué)術(shù)會議上,偶遇了一位來自歐洲的企業(yè)家,至今很難忘懷#65377;因?yàn)?,他長得太像勃利了#65377;
勃利是個猶太孩子,曾是我家樓上的鄰居#65377;
記得他四肢瘦長滿頭金發(fā),一雙藍(lán)灰色的眼睛#65377;除了我們院子里的孩子見怪不怪以外,外人都看著他新鮮#65377;但勃利會說一口地道的天津話,天黑下來捉迷藏的時候曾被別人的家長憑他的聲音揪他回家睡覺,進(jìn)門才知道是勃利#65377;而勃利還就喜歡在鄰居家過夜,連他媽媽也拿他沒辦法#65377;
那時候經(jīng)濟(jì)窘迫,有的家庭是幾個孩子合蓋一條大被子#65377;天亮?xí)r的家長,常會發(fā)現(xiàn)被子底下多出了一個金頭發(fā)的勃利#65377;但所有的長輩都會拍拍他的腦袋說,起來吃早點(diǎn)吧#65377;勃利就臉都不洗地坐在桌前,窩頭也吃稀粥也喝而且特別香甜#65377;沒吃飽就伸手再要說,我還沒吃飽呢#65377;那時的口糧緊張,但大家寧可自己緊些也要滿足這個人見人愛的猶太男孩#65377;
鄰居們都喜歡勃利,可最喜歡勃利的當(dāng)數(shù)我家隔壁的劉奶奶,勃利叫她中國奶奶#65377;劉奶奶雖喜歡勃利卻并不喜歡勃利的媽媽,總覺著那身高馬大的猶太女人不像個女人#65377;裙子短短的露著大腿上長長的寒(汗)毛#65377;我就聽劉奶奶念叨過不止一回#65377;而勃利的媽媽卻總是和劉奶奶主動搭訕,還經(jīng)常給劉奶奶送去她自己烤的大列巴(面包),卻從來都看不出劉奶奶對她的眉眼高低#65377;但這并不妨礙劉奶奶心疼勃利#65377;劉奶奶常說,人家勃利有家呢,德國小鬼兒見了他們就打啊,這不才跑到咱們胡同來?人家都逃難了,咱不得高看人家一眼?
劉奶奶并不知道二戰(zhàn)時德國法西斯屠殺猶太人,但她知道殺老百姓的就是小鬼兒,甭管你是哪國人#65377;劉奶奶也不清楚這世界究竟有多大,她就覺得勃利一家沒地方待了才搬到我們胡同里來#65377;而且,在劉奶奶眼里的孩子都是好孩子,尤其男孩#65377;再調(diào)皮的男孩兒如果要是被家長棍棒伺候的話,可千萬別讓劉奶奶知道#65377;只要讓她知道,劉奶奶肯定會在第一時間像大俠下山一樣挺身而出#65377;
有一次,勃利在樓上剛哭出一聲#65377;劉奶奶就噔噔地躥上去摟過勃利喊,別說孩子不好,你好?露著個大腿還這么長的寒毛?
勃利媽媽的中文不太好,雖聽不懂內(nèi)容但見到老太太橫眉立目的也不敢再計較#65377;劉奶奶還說,皮小子好著哪,皮小子長大了一準(zhǔn)兒有出息#65377;有劉奶奶這么個貼身警衛(wèi),勃利的媽媽就很少打勃利了,只是在勃利犯錯誤時不給他飯吃#65377;所以,勃利要是哭喪著臉來到奶奶家,奶奶肯定先給他找吃的#65377;勃利媽媽知道了,就再給劉奶奶送列巴#65377;如果還穿短裙子,也準(zhǔn)會看到劉奶奶那不屑一顧的臉色#65377;
勃利家的玩具挺多的,那個年代就有裝上電池就能滿地跑的小火車#65377;勃利的媽媽也喜歡孩子,我們?nèi)ニ业臅r候,她準(zhǔn)張羅著給我們拿奶酪吃#65377;但我們卻很少去,總覺得他家有一股難聞的奶膻味#65377;要是想找勃利出來玩,就在樓下拉著長聲喊:勃——利#65377;外人會懷疑我們樓里還有一個名叫玻璃的孩子#65377;
勃利不敢總是自作主張地下樓來玩兒#65377;所以就特別希望我們在樓下喊他,只要有人喊,他媽媽在一般情況下還是放行的#65377;勃利就會對我們說,明天多喊我?guī)谆匦小獑?別那么財迷!
一口純正的天津話#65377;
好像是在一個飄著雪花的早上,勃利一家回國了#65377;劉奶奶托著勃利留給她的一撮金頭發(fā),哭的才叫傷心#65377;勃利家里的家具都分送給了鄰居們,給我們每個小伙伴也都留了一份小禮物,并讓劉奶奶正上初中的大孫子立偉大哥給我們寫了一封信,說他不和我們告別了,那樣他會很傷心#65377;過了好多年,我才知道勃利送我的那個金屬物件是開啤酒瓶用的起子,寶貝似的珍藏了很多年#65377;但現(xiàn)在也不知丟哪兒去了#65377;
上世紀(jì)70年代中期的一個早上,勃利故地重游來了#65377;幾十年的世事變遷,胡同里的老住戶已所剩無幾#65377;那個時候來天津的外國人很少,街上偶爾碰上幾個,還可能遭到圍觀#65377;聽劉奶奶的大孫子立偉說,那天早上天剛放亮,一個身高馬大的外國人來到我們住過的樓門口#65377;立偉的新媳婦正買早點(diǎn)回來,勃利問她“介四(這是)嘛呀?”外國人還能說這么純正的天津話?把新媳婦嚇了一跳#65377;就說,早點(diǎn)啊#65377;勃利就說,哦!我終于想起來了,是叫早點(diǎn)來著#65377;勃利就問我的名字,新媳婦說,聽說搬走十幾年了,我都沒見過#65377;勃利就照了幾張胡同里的照片又對立偉大哥的新媳婦說了聲拜拜就走了#65377;
后來立偉就跟新媳婦急了,埋怨沒喊他起床見見勃利#65377;立偉還拍著桌子喊,我不是告訴你咱樓上住過一家猶太人嗎?我也告訴過你奶奶最疼勃利呀?你怎么腦子就不轉(zhuǎn)軸呢?新媳婦委屈地說,我不記得你哪會兒說過?立偉說,搞對象的時候就不止說過一回#65377;新媳婦說,搞對象說的話誰還真往心里去呀?后來立偉和那個新媳婦離了婚,但可以肯定不是因?yàn)闆]見上勃利的原因,這是題外話#65377;
話再說回來#65377;我從學(xué)術(shù)會議上見過那個酷似勃利的歐洲人以后,就在一次我們發(fā)小兒的聚會上對立偉大哥說了#65377;立偉說,很可能就是勃利,據(jù)說他們家特有錢#65377;真要是勃利來咱們天津投資那才不叫新鮮#65377;又說,要是我奶奶活著就好了,病危時的老太太還念叨勃利呢#65377;立偉還說,我們胡同附近還住過幾家猶太人#65377;如果他們的子女來天津投資的話,奶奶那輩人對他們的友善態(tài)度,該是最早的鋪墊#65377;我說那當(dāng)然了,咱天津人的人性好啊#65377;立偉說,對!尤其我奶奶#65377;當(dāng)我說到正在設(shè)法聯(lián)系勃利時,一桌子人都喊,咱一塊兒請他喝酒,定了就不變!
(選自2007年4月25日《今晚報》)
大 明
電視上,公園里#65377;幾位晨練的老太太正七嘴八舌的接受記者采訪#65377;無意間讓我看到了大明的母親,進(jìn)而想起了大明#65377;又因?yàn)榇竺髂赣H的一句話,讓我心緒翻騰#65377;
準(zhǔn)確地說大明和我在人生起點(diǎn)上,互為見證人#65377;
托兒所,大明和我都一起像小貓一樣地哭著,等著母親來喂奶#65377;吃飽了,又像小豬一樣地睡過去#65377;等著下次吃奶;幼兒園,大明和我分別被家長早上送來,晚上再被分別接走#65377;但那時已學(xué)會了互相喊一聲名字和說一聲再見;上小學(xué),他和我同班#65377;被家長送進(jìn)學(xué)校的第一天,胸前都別著一模一樣的紙梅花,粉色的;胡同里,我倆還是鄰居,住址隔兩個門#65377;我4號,他10號#65377;
那時,各家的孩子都不少,大明卻是獨(dú)子#65377;和我們這些課余時間里滿大街瘋跑的野孩子比起來,大明只是偶爾加入#65377;更多的卻是文靜#65380;安靜#65377;成績特好#65377;好像一轉(zhuǎn)眼,我們就上了四年級#65377;而命運(yùn),也在那一年逆轉(zhuǎn)#65377;
“文革”開始時,并沒人通知我們#65377;只是革命了#65380;停課了#65380;大人顧不上孩子了#65377;我們也由過去的階段性瘋跑演變成了全天候#65377;即使隆冬的深夜,胡同深處也能感受我們那批孩子的激情和狂野#65377;但是,孩子群里卻再也看不見大明了#65377;后來才知道:因?yàn)樗改傅某錾聿缓枚鉀_擊#65377;家長在征得他的同意之后,便把他整天鎖在屋里#65377;偶爾被派去買油買鹽,也多是跑去跑回,只留給我們一個背影,喊也不回頭#65377;
依稀記得大明的父親被一群叔叔阿姨扣上紙做的高帽子,押回胡同里批斗,隨后就是抄家#65377;再然后,就是他來向我告別#65377;
好像是在一個秋天的晚上,蛐蛐叫得正歡#65377;大明忽然來找我說,他全家明天就要去農(nóng)村了,還送了我一支嶄新的鉛筆#65377;那時的年齡小,也不會說幾句彼此珍重他年聚首之類的話#65377;更弄不懂他家為什么去農(nóng)村?去了農(nóng)村干什么?農(nóng)村好玩嗎?是不是每天都能捉到知了和蜻蜓?是不是也有一條海河?能不能天天去游泳?這些,都沒有來得及討論#65377;只記得他的影子在長夜里慢慢地消失,還記得我在原地傻傻地站著#65377;由此,斷了音訊#65377;
胡同里每天還是瘋跑著一群孩子#65377;但孩子群里徹底沒有了大明#65377;背影也沒了#65377;
至少是八年以后#65377;當(dāng)年那十幾戶被送到農(nóng)村的人家,又都莫名其妙地搬了回來#65377;只是當(dāng)初搬走的孩子們都長高了也變黑了,他們的家長也明顯的見老#65377;大家又回到了原來的住處,甚至窗簾的圖案都沒多少變化#65377;而大明家的房子卻始終空著#65377;又過了至少兩年,才有了他的消息#65377;
那是我長大成人以來,收到的第一封信,大明的#65377;他居然在信上約我到距離我們胡同不足一百米的市委花園里見面,而且標(biāo)明本周上午天天等,下周下午天天在,見面詳敘#65377;
記得我接到信的那天正起黃風(fēng)#65377;不知是急于想見見多年失去了音訊的老友,還是第一次收到來信的沖動,我扔下信就沖進(jìn)了風(fēng)里#65377;
幾年不見,大明的背影寬大了許多#65377;走的離他越近,越覺得他的背影好像是朝我壓過來#65377;他手里拿著一本書,正坐在涼亭里閉目高聲地背英語#65377;我已經(jīng)走到他的身后,他卻渾然不覺#65377;
那時好像還不懂握手,卻讓我知道了他們一家人早在兩年前就返城了#65377;全家都不想搬回原先的老房子(那可是兩間猶太人住過的鑲有壁爐的大房子啊),而選擇了近郊的工人新村#65377;大明已在工廠上班,工余時間騎車半個多小時回到這個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耍的公園里念書#65377;但近在咫尺的故居,卻從來也沒去過#65377;因?yàn)楫?dāng)時并沒有明確將恢復(fù)高考,大明似乎就在這冥冥之中萌生了還想讀書的愿望,每天下了班先到這里#65377;這是后話#65377;
后來,就是大明的腳被開水燙傷#65377;不記得我是怎么得到了消息,卻記得我正讀大二而他因?yàn)閮纱温浒襁€在做工#65377;偶爾在圖書館碰上,搭訕幾句或是笑笑,盡量避開上學(xué)這個敏感話題#65377;
大明被燙傷的是左腳#65377;既不是單位的工傷也不是家里的意外,而是他自己燙的#65377;大明把自己的腳燙得很徹底,膝蓋以下都被綁滿了紗布,像一只潔白的高靴#65377;記得他只是淡淡的像是對我又像是對自己說:“實(shí)在是擠不出復(fù)習(xí)時間啦#65377;”“伯母知道嗎?”他苦笑著搖了搖頭#65377;可我還是看懂了大明母親眼里的無奈與凄楚#65377;充斥我耳畔的,卻是兩邊鄰居收音機(jī)里刺耳的京劇聲和鍋碗瓢盆交響曲,伴隨著臨近夏日的干熱#65377;心里一急我就說“后天我來接你吧#65377;”出門走了很遠(yuǎn),心還在怦怦亂跳#65377;
上個世紀(jì)的1979年夏天,我把還是一瘸一拐的大明用自行車接到了我在學(xué)校的宿舍#65377;同寢室的弟兄聽了他的燙傷故事,爭著讓出了自己的鋪位,使大明得以在并不屬于他的宿舍和自習(xí)室里,度過了臨考前的時光#65377;雖然,他的鋪位經(jīng)常整夜整夜的空在那,可他最終還是沒能考上#65377;他在一張不告而別的紙條上寫著:放心吧老朋友,我會走好自己的路的#65377;留下幾個蘋果讓哥兒幾個分了吃,替我謝謝他們吧#65377;
以后,我一直在等他的電話或是來信#65377;但我也知道:這個我從小了解的大明,至少在短時間內(nèi)是不可能站在我的面前了,就像當(dāng)初他家主動拒絕了原先住過的樓房而搬到了近郊#65377;也像他返城后寧可在公園里念書,卻從來也不愿回去看看#65377;再以后的人世匆匆,也就淡了#65377;
直到我在電視上發(fā)現(xiàn)大明的母親接受采訪,才知道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多年#65377;當(dāng)天夜里,我眼前又浮出了那個整天被家長關(guān)在屋子里的他;那個送我一支新鉛筆就匆匆遠(yuǎn)去的他;那個在公園的黃風(fēng)里朗讀英語的背影和那個自己燙傷了腳還要勉強(qiáng)擠出的苦笑#65377;而最終讓我拿起筆記錄這段經(jīng)歷的原因,卻是大明母親在接受采訪時的那句話:“像我們這樣的孤寡老人就應(yīng)該——”
我分明因?yàn)檫@句話而被震撼了#65377;難道?但我還是不愿相信#65377;我要對大明說,大明啊,真希望你能看見我寫下的這篇回憶#65377;如果你還健康的話,真盼著你有一天來找我#65377;雖然我把你的名字在文章里做了處理,但你肯定能看懂這些只發(fā)生在你我之間的,而且僅屬于那個年代的故事#65377;如果——,但我絕對不希望老母親看到這些#65377;萬一伯母大人看見了,也請她老人家在保重自己的同時不要因?yàn)檫@篇文章而怪罪我這個和你一樣,在她的目光里長大的孩子#65377;我也想告訴老人家:您的兒子很有性格,是個男人#65377;您兒子的這一代人雖遭遇過坎坷,卻沒有一個孬種!
(選自2007年4月5日《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