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天了,我都注意到對面十二樓那個擦玻璃窗的男子。下午三時起,那個男子的手就不住地在窗戶上抹呀,抹。他是在擦玻璃窗??床灰娝哪?,也不知道他做著這事是一副什么樣的表情,只有一只戴著藍色滌棉袖套的手在不住地抹呀抹。在我與他之間,我目測有五十米的平行距離。五十米的空氣后面,是不銹鋼防盜窗的欞條,再是鋁合金窗。這是可以用肉眼看到的,那些看不到的,其距離就不是可以用米來計量的了。穿過下午陰沉的空氣,我的目光捕捉到了一只手在窗玻璃上的移動:從上到下,自左往右,從頂部的氣窗到下面的窗檔和窗臺,如是循環(huán)不止。
那只手,他移動著,擦過來,又抹過去,有時輕緩,有時滯重,就好像是一具另有著靈性的生命。再后來,窗子開了一條小縫,這只手不耐煩地伸到了外面擦拭。窗玻璃上映出了這只手的影子。
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出現(xiàn)了兩只擦玻璃窗的手。一只是真實的,一只是它的影子。我可以想像擦玻璃窗的男子此時的身姿是努力前傾著的,踮著腳,頭頸偏向另一邊,他這個姿勢好像要把自己的身子整個的送到窗外去。這是一個非常吃力的姿勢;這個動作所呈現(xiàn)出的力度是遲緩的,堅韌的,一點一點蝕入到筋骨里去的。十分鐘,二十分鐘,三十分鐘,這只手還在窗玻璃上抹呀,抹。在我寫下這些字的時間里,這個男子,已經(jīng)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那只戴著藍布袖套的手也從這扇窗戶移到了另一扇。
我突然止不住好奇,這個男子,他是誰?鐘點工?下崗工人?退休教師?一個有些微清潔癖的居家男人?這個同灰塵斗爭著的男子,他一天天地抹呀,抹呀,就像一個殯儀館里的工人,不住地擦拭著死者的臉。生命一日一日,就這樣子抹掉了。抹掉了。我現(xiàn)在這樣看著他,我敢斷定,他也看著我。他看著對面窗口的那個男子,一會走動,一會抽煙,一張臉慢慢地被升起來的暮色銷蝕掉。
我感到我正在被灰塵湮滅。它們一點點地上升,從腳下,到膝,到胸口,到喉嚨。我都要透不過氣來了。它們占領(lǐng)地板,茶幾,電視機柜,沙發(fā),書架,電腦桌、唱片架,餐桌,椅背。它們躲在床底下。躺進翻開一半的書里。它們鉆進電腦機箱后面的電線接口,落在收錄機的卡座上。甚至電話機按鍵和電腦鍵盤中間的凹槽也有著它們微小的顆粒。空氣無處不在,它們就無處不在。它們是空氣的伴生物。它們就是空氣。
它們聚成蓬松的一團,像個小絨球,堅果那樣大小,行走時的氣流都能帶動它們飛起來?;覊m的主要成分:皮屑,頭發(fā),體毛,煙灰,衣服上磨損的纖維。最主要的是皮屑。冬天,我干燥的皮膚好像不斷地在掉皮屑??墒堑舻迷僭趺炊嘁膊粫L出這么多的灰塵啊。它們又是從哪兒長出來的?難道它們會裂變,會自我復(fù)制和增殖?每天下午,陽光射進屋子時就到處都是塵埃,飛揚著,盤旋著。其實它們一直都在,只是斜射的光線把它們彰顯了出來。
我被塵埃包圍著,被昆蟲一樣飛舞的塵埃包圍著。我抖動衣褲,拍打床單,它們?nèi)硷w起來,飛起來。我的屋子就像一個裝滿了灰塵的大集裝箱。總有一天,它們會湮滅我的呼吸。
我一遍遍地擦拭。鐘點工走了我就自己干。濕拖把,抹布,吸塵器,全用上了。我伏在地板上,像一只笨拙的樹熊,擦呀擦。直到地板像一面鏡子能照出我的臉才歇手不干??墒俏乙晦D(zhuǎn)身,它們像雨后樹林里的蘑菇一樣又長出來了。它們是怎么長出來的,就在我轉(zhuǎn)身的一瞬間里?這微小的過程我從來沒有看到。我成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眼睛像探測器一樣在地板上移來移去,發(fā)現(xiàn)一星灰塵的顆粒就伏下身子趕緊把它們擦去。我成天干不了別的事,與灰塵的斗爭就是我一天的工作。我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從一扇門出來推開另一扇門。我尋找、驅(qū)逐、消滅、清剿它們,可它們好像與我玩起了提迷藏的游戲。只要我一轉(zhuǎn)身,它們就會長出來。我?guī)缀趼犚娏怂鼈兘锹涮幍募饨?,它們促狹的笑。嘿,嘿嘿,嘿嘿嘿。
一個電話打進來,你在干什么?我說,我在擦灰塵。第二個電話打進來,你在干什么?我在擦灰塵。第三個電話,我還是說,我在擦灰塵。再也沒有電話了,一整天里,電話就像一個啞巴一樣坐著。我也坐著,不說話,不抽煙,不想事。
我的住宅樓的前面是一幢三十層高的寫字樓,它頂層的玻璃花房和我房間的窗口構(gòu)成一個直角,當(dāng)西天的最后一抹陽光經(jīng)多次折射后落到我窗前的地上,我感到折壘起來的不僅僅是光線,還有時間。它被折疊,消失到日子的背面,不需尋找,還會重新出現(xiàn)。所有的下午成了同一個下午。在其他的時辰里,我出入過的所有的房間也成了同一個房間。, 天色向晚,屋里的光線一點點暗去,桌子下面的腳好像被灰塵埋住了,動一動都很沉。我看著桌子下面我的腳,它們將要被越來越濃重的黑暗截斷。我撫摸著它們,就像撫摸消失了的一段生命,死去的一段時光。
臨睡前我洗好澡擦干鏡子上的霧汽時,一句話突然跳了出來:我們的心,都越來越頑固了。一張臉,一張因毛細血管的擴張而顯得潮紅的臉,從污穢的鏡子中探出來。就好像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疲憊而又滿足的性愛之旅。我打量著這個被我從鏡子里擦出來的、男人,就像打量一個陌生人。額、眉、眼、鼻、人中、嘴角的細紋、愈來愈顯得粗短的脖子、茂盛的恥毛、肌肉上的皺,這是一張被時間傷害的’臉。我打開照相簿對照著看,越來越這么認為:這是一張被時間傷害的臉。
就像刺猬受到刺激和驚嚇會蜷縮起身子,是不是一次次的挫敗地讓我們的心緊縮了,堅硬了,頑固了?
如果時光可以折疊,那么是不是一切的過去時都成了現(xiàn)在時,所有的文本也成了現(xiàn)在時的文本?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我連著幾天都很興奮。過去的時光不再是散漫無際地鋪展著,也不再像一棵樹,從低處向著衰老和虛無生長。它收縮成了一本書或者一柄扇子大小,你走到哪里隨時都可以帶著它。
是的,就是這樣,折疊的時光,它是扇形的,它可以無限地鋪展,當(dāng)它折疊攏來,變得堅硬,黑暗,頑強,不可穿透。
我被我的想法迷住了。我說到某一日,它的背后開始疊現(xiàn)出更多的日子。我想到某個事物時,總是跳出它背后的另一個事物。比如一件早晨剛換上的外套,它久違的氣息讓我好像聞到了那一年早春青草的氣息,我穿著這件外套去參加了外祖父的葬禮,回來的時候又淋了一場大雨。比如這本叫《佩德羅·帕拉莫》的書,它的背后是一次不長不短的旅行、五月的長興縣和一個小個子的小說家朋友。因此我可以說了,這個冬天的后面站著另一個冬天,這本書的后面站著是另一本書。
或許你會懷疑我是不是真的老了——因為看起來我好像是生活在回憶中了——還有一種猜想是,我把記憶的重筑作為了每日的功課,就像那個從一塊小茶點里回想起整個貢布雷莊園的偉大的哮喘病人。他就是這樣創(chuàng)造世界的:說出一個事物,然后發(fā)現(xiàn)這事物背后的另一個事物,發(fā)現(xiàn)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廣大的世界不也是這樣聯(lián)系著?然而我并不是這種新美學(xué)的學(xué)徒。我沒有創(chuàng)造一整個世界的雄心。時間已經(jīng)、正在、還要把我傷害,我把它折疊,只是藏起它的鋒刃,就像把刀子送入刀鞘。折疊時光是我的安全保護證。
我想更老一些,我要寫這樣一本書,這本書可以用一把扇子的形式來結(jié)構(gòu)。日子以幾根扇軸為支點繁復(fù)地鋪展開來,它們是:大樓、街道、轉(zhuǎn)角、路線圖、對話、欲望、日記片斷、觀察筆記,它們一頁一頁重疊著,寫作者的手操縱著扇柄,把他們打開或者折攏。
在這本未來之書里我著力要描繪的是時間的臉,是那張豐富的臉上種種的表情。 趙柏田,作家,現(xiàn)居浙江寧波。主要著作有《我們居住的年代》、《站在屋頂上吹風(fēng)》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