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黑未黑,麥芽兒就做好了飯菜,滿滿擺了一桌子,惹得穗子皺著細鼻頭,爬上跳下的。麥芽兒對女兒說,穗子,你要是想吃,那就先嘗嘗吧。穗子紅了臉說,我不,我要和爸媽一塊吃,不過媽,你做的菜實在是香呵。你吃吧。我不。穗子說,我喊爸去了。還是我去喊吧,你作業(yè)做了嗎?好了,那你玩會兒,麥芽兒解著圍腰說,我去去就回。
高粱在棋牌室里玩麻將。棋牌室就開在村長家里。村長房子多,就把靠路的一間獻出來,做了村委會辦公室,辦公室一分為二掛了一門簾,買了兩臺麻將機,放在里口。平日里沒事,門簾一拉,這里就成了麻將館。村長說,叫麻將館不好聽,還是叫棋牌室吧,掛牌時又換了一種說法:小柳村活動中心。順理成章,辦公室的電話也安裝了計價器。不就是個麻將館唄,換湯還能換得了藥?村里人嘀咕著,背地里說村長真貪,用了村里的電話不算,還名正言順開館收費了。說歸說,忍了不到兩個星期,大伙兒還是不請自來了,來遲了還趕不上趟?;顒又行霓k了營業(yè)執(zhí)照,照賭不誤,要是躲在家里玩,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有人上門查你,就是不查不罰,也讓你心驚肉跳不得安神。
麥芽兒走到門口時,棋牌室已經(jīng)燈火通明了。門半開半掩著,里面的門簾卻沒拉,里外各一桌。谷子眼尖,見了麥芽兒便喊,高粱,你媳婦來了。來你個頭。高粱在里間應(yīng)著,你媳婦才來了呢。桌上的人也不吭聲,歪在旁邊看牌的人忍了笑,抽著風(fēng)似的,身板兒都變了形。麥芽兒也笑笑,捂著嘴。麥芽兒,谷子兩手一攤,叼著煙,我給你喊了,他不睬,他不睬你我睬你,這一牌完了,咱倆就走。里頭便嘩啦啦地響,想必是高粱在挪椅子。谷子你癢癢了是不,高粱邊說邊沖出來,一抬頭,和麥芽兒撞了個正著,是你,麥芽兒你來了!
麥芽兒噏動著嘴,眼睛瞇成一條線,一條線的眼睛潮得發(fā)亮,啥也沒言語,就抽身出來了。麥芽兒俊俏,瞇瞇眼更是媚得人心亂,她這一風(fēng)擺楊柳,惹得棋牌室的人個個嗅著聞著,呼叫起來。高粱狠狠瞪了眾人一眼,緊趕著跟出來。屋里來客人了嗎?高粱趕到她身邊問。麥芽兒還是啥話也不說,只管往家里跑。這就是麥芽兒的聰明處,她曉得,這當(dāng)口跟他說不清,本來也沒有什么好說的。要是說喊他回家吃飯,高粱心不甘,讓旁人聽了,他臉上也掛不住。為了留住牌客,只要開館,村長老婆總是要給大家伙兒做晚茶的。所謂晚茶,也就是兩只油餅,外加一只茶葉蛋。村長這一招,又解決了他那跛腳侄子的生計。
穗子已經(jīng)擺好碗筷,給高粱倒上了酒,還自作主張圍上媽媽的圍腰,伏在桌上打瞌睡呢。高粱在穗子身后“哞”的一叫,嚇得穗子跳下凳子,圍腰上的卡通狗也拉長了舌。穗子不依了,小拳頭擂向爸爸,高粱抱起女兒,坐到腿上,哄著她吃。難得麥芽兒也倒了一杯酒,和高粱碰起來。做丈夫的有些受寵若驚,酒喝多了,舌頭也大了,菜倒沒怎么動。穗子早又睡著了,這孩子好像永遠睡不夠。高粱搖搖頭,把穗子抱進她的小房間。再回頭,飯桌上杯盤狼藉,沒了人影。
掀開臥房的簾子布,麥芽兒正坐在床邊等著他呢。麥芽兒的臉酡紅酡紅,瞇瞇眼水汪汪的。麥芽兒這是怎么了?麥芽兒是個規(guī)矩本分的女人,做事一向有條理,不收拾好,不洗漱好,高粱是上不了鋪的。為此高粱經(jīng)常提意見,說鄉(xiāng)下人,要那么多窮講究做啥。麥芽兒一笑說,鄉(xiāng)下人怎么了,鄉(xiāng)下人就不講衛(wèi)生,就不要命嗎?高粱說,就你事兒多,人家豆花可不像你。麥芽兒依舊笑著,柔柔的,那好吧,你跟豆花過去,或者我走,你把豆花從谷子手里搶過來。高粱再不敢言語了。過去,麥芽兒總是羞羞答答,半推半就的。有時候,麥芽兒會平躺著身子,起伏著胸脯,睜大眼睛望著石膏吊頂,就是不讓高粱碰。可是這一夜,麥芽兒整個的變了樣。麥芽兒替高粱寬衣,為自己解帶。一切都是麥芽兒主動的。間或,麥芽兒還會做出奇怪的姿勢,發(fā)出唱歌般的呻吟。這些都是高粱從沒有過的體驗,也免不了越戰(zhàn)越勇,竟然睡過了頭,誤了送穗子上學(xué)的大事。
還好,穗子是個懂事的孩子,自己泡了飯,自己上學(xué)去了。村里的小學(xué)拆并了,靠她的小腿跑到鄉(xiāng)中心學(xué)校,那得啥時候。高粱趕緊推車,麥芽兒叫住了他:你累了,還是我去吧。高粱覺得,古代的那些帝王將相,還有現(xiàn)在報上天天登載的那些大貪官,他們的生活也不過如此吧。他暗暗尋思,竟恍如夢中。好像是為了證明昨夜不是夢,這個晚上,麥芽兒依然陪他喝了酒,陪他上了鋪,甚至有過之無不及。到了第三天晚上,麥芽兒還是如此,麥芽兒似乎準備天天讓高粱做帝王。麥芽兒沉浸在與丈夫的恩愛之中,樂此不疲,率先投降的倒是高粱,高粱受不了了,整個的垮了,心里卻活動開了。可麥芽兒沒有一點歇手的意思,對高粱的疲態(tài)視而不見。高粱先是躲,拖延上床的時間,后來依在床上看電視。麥芽兒嫌電視吵,要他關(guān)掉。高粱一關(guān)機,還沒來得及背過身去,麥芽兒的手又伸了過來。她輕輕揉捏著高粱的脖子、頸、脊椎直到尾巴骨,好像在給高粱通電。高粱感覺又起來了。正當(dāng)麥芽兒要繼續(xù)深入,高粱推開她的手,給了她一個背脊,嗡嗡的說,睡吧。
在黑暗中,麥芽兒愣了愣神,也背過身去,不久就泣泣的哭起來。麥芽兒一哭,高粱慌了:你哭了!你不理我。誰不理你了?高粱撐起身子,麥芽兒,你變了。我變了嗎,麥芽兒咬著被子說,人家不就是要讓你快活點么。你真的變了麥芽兒。高粱涎著笑說,你都是打哪學(xué)來的呀。學(xué),打哪兒學(xué),你學(xué)過嗎。行了吧麥芽兒。高粱說,麥芽兒,你一定有啥心事,有心事你就說,何必繞這么大的彎子呀。哼,說了你也不答應(yīng),麥芽兒緊了緊被頭。麥芽兒你這話就冤枉我了,咱們家啥事不是你做主呀。我做得了主嗎?你說。你答應(yīng)了我就說。高粱摸著麥芽兒的胳臂說,你說吧,我答應(yīng)你,我高粱別的沒本事,聽老婆的話是頭一號。那我就說了,麥芽兒掀開被子坐起身,眼睛賊亮賊亮的,高粱,我想進城去。進城?你不是天天進城嗎,這也要我批呵。
不錯,麥芽兒他們這個村就在城郊,現(xiàn)在又規(guī)劃進了城東鎮(zhèn)。本來還可以種種菜的,開發(fā)商又動了心思,眼看房子也保不住了呢。鎮(zhèn)政府已經(jīng)答應(yīng),凡是拆遷戶都搬進新房,家里的勞力至少安排一個進園區(qū)的工廠,實在不行,將來也可以在新建的小區(qū)做物業(yè)管理。麥芽兒不用擔(dān)心,高粱已經(jīng)盤算好了,家里還有一塊桑田暫時動不到,可以養(yǎng)蠶。麥芽兒手巧,會縫紉,將來可以開個干洗店。實在不行高粱水電管道樣樣都通,總能找到活路的。
我進城了嗎?麥芽兒抖著光身子,發(fā)出熒熒的光,這樣一個破縣城也能叫城嗎?哼,到處都改市了,全地區(qū)就剩咱這個縣了。那你要去哪。我要去就去省城,省城去不了,去上海蘇州也行。好呵,也該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了,我陪你去。我沒長腳呀,麥芽兒說,我又不是去玩的,我要去打工。高粱也坐起來,我說麥芽兒呀,家里頭是沒得吃還是沒得穿呵你要去打工。小富即安了吧你,何況你也沒富。你去了,家里怎么辦?家里不是有你嗎。穗子想你了怎么辦?可以通電話呀。那,那要是我想你了怎么辦?你去找我呵。我才不去呢。那我就回來找你,嘻嘻。見高粱撓著頭皮,麥芽兒問,哎,你還有什么難處嗎?難處倒沒有,高粱說,不過要進城打工,那也該是我去呀。你哪能走呵,你數(shù)學(xué)好,你得輔導(dǎo)穗子,都說女兒跟爸親呢。高粱以往做過代課教師,后來給清退了。我反對。高粱小聲嘀咕道,哪有男將呆在家里,讓女將出去掙錢的呀。反對無效。麥芽兒說,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了,再說你去了,我還不放心呢。那你去了,我更不放心了。嘁,麥芽兒笑道,女人你還不懂嗎,她要是真的心野了,看也看不住的。
一連幾天,高粱都陰著臉,不和麥芽兒說話,麥芽兒怎么撩撥,他都不搭理。麥芽兒不管不顧,做著行前的準備工作,也和穗子交待過了。沒想到穗子站在她這邊,還說放假了,就去看媽媽,一起去吃城里的麥當(dāng)勞呢。臨走,麥芽兒問高粱,還有什么話要說的。高粱想了想說,我沒別的要求,我只是替你擔(dān)心。你擔(dān)心個啥?麥芽兒說,我又不是未成年少女。那你要答應(yīng)我,不要去做什么小保姆。為啥?麥芽兒奇怪。我聽說城里的男人都想貪小保姆的便宜。城里頭現(xiàn)在處處都是美容店,美女多的是,他們還顧得了鄉(xiāng)下女人!那你就錯了,高粱經(jīng)驗老到地說,城里頭現(xiàn)在不是時興吃農(nóng)家菜農(nóng)家飯嗎,城里的男人最喜歡玩村姑民女鄉(xiāng)下妹子了,玩了就扔,嘗個鮮唄。那好吧,我答應(yīng)你,見高粱說得活像真的,麥芽兒忍住笑說,還有啥。高粱掏出一張紙片交給她,你要是一時找不到工作,就去找旺財吧,旺財已經(jīng)是個很大的包工頭了,唉,當(dāng)初你要是放我走,沒準我比他還發(fā)呢。你就這么放心他呀?麥芽兒瞇著眼問。不放心又能咋的,你不是都說了么。高粱挎著麥芽兒的行李包,走到前面去了。
攔下一輛中巴,放好行李包,把麥芽兒安置到窗口,高粱跳下車,呆立在路邊。他望著麥芽兒,麥芽兒也笑瞇瞇的望著他。高粱心痛極了,他想叫她別去,回家吧,咱們還是回家吧,可他說不出口。中巴啟動的那一刻,高粱突然招著手,麥芽兒趕緊拉開窗,探出頭,只聽高粱低低地問:麥芽兒,你去城里,是不是還在想著躲起來寫詩呀。麥芽兒呆住了,只有他還曉得她的心事。他曉得她一直沒有放棄這個念頭。麥芽兒有些感動,甚至不想去了??稍诩沂菍懖怀傻模亲尨謇锏娜藭缘昧?,不說她有毛病,也會取笑高粱旗蚜汀婆娘的。她還想給高粱說句話,可中巴呼的開起來,高粱的臉也呼的看不著了。
麥芽兒一直喜歡詩,什么唐詩呵宋詞呵元曲呵,麥芽兒能背好多首。麥芽兒還喜歡兒歌民謠,喜歡冰心泰戈爾的詩。麥芽兒的秘密,都在詩里面。她的筆記本分為兩類,一類自己寫的詩,一類是她摘抄來的詩。她一直偷偷地給報紙雜志投稿,投了無數(shù)的稿,可惜總是石沉大海。對于她的這種愛好,高粱不支持,也不反對。高粱啥都依著她,就是對她的詩欣賞不來,也沒有耐心。這次進城,麥芽兒目的很簡單,一邊打工,一邊寫詩,最好找個人評價評價點撥點撥。要是能發(fā)表一首,哪怕短短的兩三行,就可以了結(jié)她的心愿了。
新的生活開始了。當(dāng)務(wù)之急是找工作。工作當(dāng)然不好找,小保姆她不打算做,工廠她也不準備進,聽說工廠里動不動就加班加點,下了班人就散了架,哪還有精力拿起筆來呀。進城打工的人本來就多,選擇的工種也有限,能挑著你就不錯了,麥芽兒還堵了自己的路,那就只好曬太陽了。麥芽兒天天跑勞務(wù)市場,天天曬太陽。工作沒找中,卻碰上了初中同學(xué)水芹。正愁帶來的錢花得差不多了,水芹讓她搬出小旅店,干脆擠擠算了。
水芹租住在一個大雜院里,一間小屋住了五個姐妹,房租平分,也就不顯貴了。水芹進城已經(jīng)好些年,工作換了十來個,做煩了就換。這下好了,又能和你做伴了,見到麥芽兒,水芹比找了工作還開心。你呀,上學(xué)時就是個耐不住性子的人。麥芽兒責(zé)怪道,你還沒改改呀。你不曉得呀。水芹叫苦道,我何嘗不想改呀,就說這回吧,我做得好好的,主人家給的工資也高,我是不想挪窩了的,可不挪行嗎。
你是在人家做保姆嗎?是呀,水芹說,城里人就喜歡我們這樣的妹子做保姆了,我做的這家,男的還是個大學(xué)副教授呢,女的是個醫(yī)生,都奔四十了,才想著要個孩子。我也是趕巧,孩子一生下來,就讓我攤上了。他們一家子對我還是蠻好的,不過女人對男人蠻兇的。聽那個教授說,以前可不這樣,可能是生了孩子吧,醫(yī)生的心全放在孩子身上了。有時候,喊教授幫她,教授稍稍慢了點,她就發(fā)脾氣。教授也不敢頂嘴,一頂嘴,那麻煩就大了。教授挨訓(xùn)的那個樣子,連我也看不下去。所以我想想,女人還是生在城里好呵,城里的女人比鄉(xiāng)下的女人強,鄉(xiāng)下女人總是挨打受罵的份兒。你挨打過嗎?麥芽兒插嘴道。他敢!水芹咬咬牙道,那你挨打過嗎?就他!麥芽兒道,我不打他就是好事了。就是就是,兩個鄉(xiāng)下小女人嘻嘻哈哈地鬧著,惹得同住的姐妹也擠過來聽。水芹趕走她們,干脆和麥芽兒躲到被窩里,繼續(xù)說道。不知咋的,我可能是瞅著他可憐吧,對他比較關(guān)心,醫(yī)生上班了,我把孩子搖睡了,就陪他說說話,翻翻他的書,聽他講講書里的故事,要不就給他煮杯咖啡,勸他想開點。
水芹說著說著,忽而慢下來了,手指劃拉著麥芽兒的胳膊和胸,劃得麥芽兒身子發(fā)熱,想推開又沒力氣。倒是水芹自己住了手,嘿,就那么回事兒吧。有一天午后,醫(yī)生匆匆出了門,我就進他們的臥室打掃衛(wèi)生,教授還躺在床上,只穿著條短褲。該發(fā)生的就發(fā)生了。見麥芽兒身子一抖,瞪著她,水芹說,你想想呵,你我都是女人,又攤上個教授,哼,也值。尤其是教授手忙腳亂的樣子,讓我想笑。事后,教授有些害怕,我雖說不滿意他的表現(xiàn),還是勸了他,反正是我愿意的,他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我心想,以后,我再也不會和他那個了。教授并不比我男人強嘛。
說完,水芹趴到床上,把頭埋在枕頭里。麥芽兒想起出發(fā)時高粱的叮囑,暗自道,高粱呵高粱,你只說對了一半,你總以為城里的男人會勾引,哪曉得鄉(xiāng)下的妹子也會勾引呢?再想想自己為了進城,和高粱的那些纏綿,不禁有些害羞。都是高粱害的,他硬要她和他一起看租來的碟子,還說很有情調(diào),麥芽兒看了個頭就躲了??墒歉吡徊辉诩业臅r候,她又忍不住偷偷地看了。這就是城市人的私生活嗎?當(dāng)時她真的就像發(fā)了瘋,現(xiàn)在要是和高粱重新來過,打死她也不會那么做了。
麥芽兒見水芹還不動彈,就扒拉她,后來呢,后來你們真的沒有嗎?你呆呀,水芹依然躲著,用手抵擋她,這種事開了頭哪收得了尾呢。教授畢竟是教授,他的膽子越來越大了,動不動就要我,表現(xiàn)也越來越好,還經(jīng)常送我些小禮物。我不要,他照送。他說,他的工資上交老婆,但他在外面有兼課金,有啥子課題費,還有些雜七雜八的碎錢,他老婆是不管的??杉热贿@樣,他干嘛光送些不值錢的玩意呢。這些話,我當(dāng)然是不好說出口的。
后來呢,就有一次,你們倆讓醫(yī)生撞見了。麥芽兒替水芹說道。
水芹一抖,還是沒有轉(zhuǎn)過來。是呀,紙包不住火,我曉得早晚有這一天??晌沂詹蛔∈郑疑岵坏盟?,我也想看看到時候,他到底會咋樣??赡阆氲玫絾?水芹抱緊了麥芽兒,狠狠咬著麥芽兒的肩,疼得麥芽兒叫起來,摑了她一掌,水芹,你瘋了吧。對不起,水芹給麥芽兒揉著,你是沒瞅到那男人的樣子呵,整個一熊樣,氣都要氣死你。他跪在做醫(yī)生的老婆跟前,看也不看我,痛哭流涕地。醫(yī)生大腿壓二腿,像個皇太后。見醫(yī)生不吭聲,教授就抽自己的臉,請求醫(yī)生再給他一次機會。原來這個教授偷腥不是頭一次了。醫(yī)生倒是沒有為難我,同往常一樣笑瞇瞇的待見我,好像啥都沒發(fā)生一樣。可我那個氣呵。我想,你個鳥醫(yī)生,老公都讓我擺平了,還在我面前擺架子,不就是想顯示你的優(yōu)越,顯示你的勝利嗎?你要是打我一下,罵我一頓還好,你這個樣子,那我可不答應(yīng)。
你還能怎樣?麥芽兒急了。
你讓我說呀。水芹說,醫(yī)生用腳尖指指茶幾。茶幾上有一杯茶,那是醫(yī)生倒給我的,我沒喝。茶幾上還有一只信封。信封里是一筆錢,醫(yī)生說,夠我一年掙的。醫(yī)生讓我拿上這些錢,拿上我的衣物,還有就是教授給我買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拿走,趕緊消失,立即消失。麥芽兒,你說,換了你,你該怎么做?
哪跟哪呀,麥芽兒說,怎么扯得上我呀,打死我也不做小保姆的。
哼,我會這么便宜他們嗎?我就這么容易打發(fā)嗎?她也太不把鄉(xiāng)下妹子當(dāng)人了吧。見我不動身又不動手,醫(yī)生盯著我眨了眨眼睛,問我是不是嫌少,嫌少還可以商量的。我搖搖頭。醫(yī)生又問我,是不是怕找不著工作,這她可以幫我想辦法的。我還是搖搖頭。那你還想怎么樣?那個狗教授拉下臉,呲開了牙。天啦,我和這個狗男人睡過覺,還不止一次,咋就沒想到他這么丑這么惡的呀。你強奸了我?我說,你強奸了我,我要告你。男人騰地立起,就要撲過來,他大概是想在女人面前和我徹底劃清界限吧。你干嘛?醫(yī)生一聲喝,教授就退了回去,嗚嗚嗚的。醫(yī)生對我說,你告他,你有啥好處呢?我說,我不要錢,工作我也找得到,我就是要告他,他強奸了我。
你不是說,是你愿意的嗎?麥芽兒問,你這是何苦呵水芹。是呀,我是何苦呢,我也不曉得,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再說我愿意,是的,我是愿意的,不過后來都是他要的。我一點都不想他了,我只是有點同情他,有時候我還在忙著擦地板,雙膝著地,邊擦邊爬,他就上來了,他怎么一點都不記得了。他就不會對我說句好話嗎?
那醫(yī)生又怎么說呢?
醫(yī)生皺皺眉,還沒來得及開口,那個狗教授就冷笑一聲,掏出了手機,說行,你告吧,瞧咱們誰能告得了誰,我現(xiàn)在就可以報警,告你拿了我的東西,你住的地方我也曉得,我還可以派人去抄。不過我先讓你,你現(xiàn)在就可以告,電話費我來付,如果你有我強奸你的證據(jù)的話,你現(xiàn)在就告吧。
你告了嗎?
我告?zhèn)€屁呀我。水芹一扭身子又趴下了,我哪有啥證據(jù)呀我,我不過是說的氣話,沒想到他還較真了。我輸了,徹底地輸了,斗不過他們,你說我還能咋的,除了走人!我收拾自己的衣服,告訴自己不能哭,我得直挺挺地走出去。開門的時候,醫(yī)生攔住我,硬是要把信封塞給我,讓我打落了。不顧她的追喊,我沖了下去。然后,就遇上了你。
這女人說完了也就睡著了,呼呼呼的,害得麥芽兒睜著眼睛,翻騰了一宿。她想象著水芹的保姆生活,想得頭疼。她用腳趾撥弄著水芹,可水芹睡得像死豬。這個水芹,搞出了這么大的事,還沒心沒肺的。瞇上眼才瞇了一會兒,又讓水芹推醒,說得趕緊去市場,早晨是要人的高峰。麥芽兒只得跟著她起身,上街,一人買了一杯豆?jié){,一根油條,邊跑邊咬。
要不,咱們還是分頭去找吧!麥芽兒提議。行呵。水芹道,我是怕你認生,不過你可不能瞎撞,勞務(wù)市場很多,也亂,尤其是你這么漂亮的妹子,生過孩子的小媳婦,可別讓人販子盯上。麥芽兒打了她一下,你當(dāng)我傻呀,我咋會瞎撞。說正經(jīng)的。水芹哈哈笑道,有些市場你是不能進的,有些只要大學(xué)生,有些要的是高科技,像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來的,就只能進民工市場了,要不就找找小中介。他們不是要收手續(xù)費嗎?麥芽兒試探道,不收費的有嗎?你還蠻精的哩!水芹道,有是有,路邊的,往往在場門口,你別進場就是了,不收費;不過那不保險。那我就找不收費的問問。麥芽兒打定了主意。
其實,不收費的地方不用她問,走近那兒,就有人上來搭訕她,鬼頭鬼腦的,讓她不敢答復(fù)。再說,不是要保姆,就是要女工,而這些活兒又是麥芽兒回絕了的。你這又不做,那又不想。有個一口黑牙的男人對她說,那你還是跟我回去做老婆吧,包你享福。麥芽兒說,行呵,你先回去離了吧。男人一拍掌說,現(xiàn)在就走,我本來就沒老婆呵。沒老婆,麥芽兒裝作天真的樣子說,半截子快入土的人沒娶過老婆,還談享福不享福!旁邊的人都圍著那男人起哄,說今兒個大狼狗真的是遇上了敵手了。大狼狗對那人說,你也敢取笑我,你不是很能么,那我讓給你。那人趕緊往人堆里扎,那我可不敢,我倒不是怕你,我是消受不起,再說我家里有老婆。
麥芽兒轉(zhuǎn)了兩個地方,早早地便回了。小屋里就她一個人,她得補一覺。工作沒著落,但她心里頭美美的。她覺得城里的人也不過如此,沒啥可怕的,她不是還頂了他們嗎。你要是怕,他們倒可能粘上你了。不過那些家伙還不能算是標準的城里人,他們比她也好不了多少。她想給高粱寫封信,還想找張紙寫兩個句子,沒多久水芹也回來了。水芹比她還開心,說是找到工作了,問她找到?jīng)]有。麥芽兒搖搖頭,誰要我呀,我啥也不會。我也不會呀!水芹推推她說,不會你也得說會,關(guān)鍵是要膽子大。這倒是句實話,麥芽兒點點頭。水芹又說,她覺得這個工作不錯,又來錢又安全,要是麥芽兒愿意,也可以去。人家要我么?怎么會不要,我還擔(dān)心你一去會搶了我的飯碗呢。那是啥活兒呀?麥芽兒警惕道,咱可不能亂來呀。你想到哪兒去了呀,水芹嘟著嘴,是不是因為我把秘密告訴了你,你就把我想成那種人了?其實我跟你說了也就說了,說了也就輕松了。
既然水芹這么說,她也就放心了,甚至還有些佩服。看來城市真的能改變?nèi)搜?,要在過去,或者放在鄉(xiāng)下,水芹做出這樣的事不鬧出人命,唾沫星子也能淹死她。水芹就看得開,能拿得起,也能放得下。
麥芽兒答應(yīng),先跟著去看看,看看再說。水芹找的工作是兩班倒,十二點開始,十二點結(jié)束。她問麥芽兒喜歡上哪一班,麥芽兒說,你上哪一班我上哪一班。水芹說那就夜頭十二點開始的那一班吧,你曉得為啥子嗎?為啥子?你鬼呀,水芹做了個生動的表情,那是女人最寂寞最難熬的時候,倒不如干脆上班扯扯呢。再說了,下了班倒頭便睡,晚上還能逛街呢。
捱到夜頭十一點多些,她們出發(fā)了。起先問水芹,到底做什么,水芹就是不說。到了那里才曉得,是個洗腳城。洗腳不叫洗腳,叫作足療。整個一幢樓,都給足療老板包下來了。聽說這里的足療很有名,在全國好幾個城市都開了連鎖店。水芹看了會兒,就上手做生意了,麥芽兒負責(zé)給她打下手,端腳盆呀,加熱水呀,給客人泡茶送果盤遞毛巾呀,她什么都干,就是不肯獨自作業(yè)。那天晚上的客人特別多,有個客人等急了,便指著麥芽兒喊,麥芽兒有些慌,趕緊說她才來,還沒接受培訓(xùn)呢??腿耸莻€胖子,是胖子都大度,胖子說,那沒關(guān)系,你陪我說說話聊聊天,我一樣給你錢就是了。那怎么可以?麥芽兒說,不會還充能,砸了生意老板要罵我的。他敢!胖子說,你是我點的,他要是罵你,我就罵他。胖子越說越來勁,水芹把另一個客人的頭放在胸前,正在做頭部按摩,甩著頭發(fā)朝麥芽兒詭笑。麥芽兒正不知如何是好,女領(lǐng)班過來接手了胖子,叫麥芽兒趕緊續(xù)水,算是替她解了圍。
那一晚,水芹接了五個客人,一百二到了手。麥芽兒一分沒得。結(jié)賬時領(lǐng)班給了麥芽兒二十,麥芽兒說什么也不要,這讓水芹很生氣。水芹說,麥芽兒呀,你要曉得,你可不是來旅游的呀。麥芽兒說,可我啥也沒干呀。那你干呀。我再看兩天吧。水芹說,你得看開點麥芽兒,咱可是正當(dāng)所得,足療可不是色情生意,連市長都帶頭提倡呢。你是才來,沒看到電視,前些天,市長在電視里頭講話了,號召公務(wù)員們都來洗腳,還說要把足療發(fā)展為這個城市的什么陽光產(chǎn)業(yè)什么支柱行業(yè)呢。
去了幾天,麥芽兒還真的沒看到啥不妥處,可她就是不愿動手。除了高粱,麥芽兒沒有摸過別的男人,而且還是全身上下摸,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得把客人靠在胸前,摸他的臉,摩他的頭。雖說頭與胸之間隔著衣服,麥芽兒還是想都不敢想,一想就怦怦的心跳。要是真的干活了,她怦怦的心跳,會讓她手忙腳亂的,客人還以為她在暗示他個啥呢??墒沁@些話,她不能和水芹說,不能和任何人說。她只是告訴水芹,她不打算去了。水芹問她咋的了。她說,我還是找份白天干的活兒吧,這幾天下來,我都快困死了。
水芹一走,她又睡不著了。明明曉得水芹不過在給人家洗腳,她還是擔(dān)心。明明曉得自己是瞎操心,還是睡不著。屋里頭彌漫著姐妹們呼吸的味道,有一個在磨牙,還有一個說起夢話,翻了個身后,竟然打起呼嚕來,比高粱的呼嚕還響。想起高粱,麥芽兒更加睡不著了。她索性在被窩里趴下身子,打開小手電,翻看起她的寶貝筆記本。進城這么些天,她一個字詞也沒寫呢。麥芽兒摸索著那些螞蟻般的字跡,感到詩歌就像天上的星星,離她越來越遠了,不覺嘆了口氣。
天還沒亮,麥芽兒就起了床。在鄉(xiāng)下,她總是起得很早的。洗了衣服,把水芹換下的也洗了晾了,麥芽兒就上了街。麥芽兒想買本詩歌雜志,可是報亭還沒有開門。那就先去找找旺財吧,看看旺財那兒有沒有合適的做。她跑了沒幾步,就有一輛機動三輪,一輛摩的靠上來,問她是不是要坐車。麥芽兒想了想,覺得還是坐摩的快,談好價錢就上了車。開摩的的小伙子對開三輪的獨眼老頭笑了笑,遞給麥芽兒一只頭盔。小伙子喊一聲“坐穩(wěn)了”,摩的就起飛了,麥芽兒不由得往前一沖,緊緊抱住了他的腰。這時候,她的心又怦怦的跳起來。她倒不是怕坐摩托,在鄉(xiāng)下她也經(jīng)常坐姐夫的車,她喜歡這種感覺。她怕的是小伙子有歹心,他要是把她帶到荒郊野外咋辦,他要是真的把她賣了咋辦。不過她沒敢叫,她更怕小伙子察覺她的恐懼。她只是提醒小伙子開慢些,她有些頭暈。好咧。小伙子應(yīng)著,又大聲笑道,我只聽說有暈車暈船的,暈?zāi)Φ牡倪€是頭回見哩。
摩的很快駛出了城市,水泥路也變?yōu)樯匙勇罚詈蟮穆芬黄酀?。小伙子提醒麥芽兒把腳提起些,免得濺到泥水。終于,車子停在一片工地上。到了,小伙子摘下頭盔,朝她一笑,她這才發(fā)現(xiàn)年輕人的臉很黑,但牙很白,自得耀眼。你幸虧找的是我,小伙子說,那個糟老頭子搶生意是好手,可車慢不算,他根本不曉得這地兒,怕是轉(zhuǎn)到晚也轉(zhuǎn)不到呢。麥芽兒瞇著眼,掏出錢,朝他一笑,笑得小伙子一個趔趄。
工地上突然來了個女人,工匠們都朝這里張望,攪拌機的聲音似乎也小了些。一個高個子,戴著紅色安全帽的男人舞著手,喝罵了一句,大家伙兒趕緊又忙活起來。是旺財,旺財果然是工地的頭頭。麥芽兒怯怯地說,高粱讓我來找你的。這么說你是高粱的媳婦了!旺財搓著手表示歡迎,高粱不來,讓你來,這小子,他要是來搞水電,我給他開最高的價錢。是我要來的。麥芽兒說。你來也行。旺財搓著手,他一個勁地搓著手,一時想不出來安排麥芽兒做什么。給你添麻煩了。麥芽兒說,你們還缺人手么?也缺也不缺。旺財老老實實說,這要看你想做什么了,燒飯咋樣?工地上的飯菜,很簡單的。
在工地上,燒飯可是個好活兒,一般人根本就不要往這上面想。但麥芽兒不想燒飯,只是燒燒飯,她還進城做個啥?可她又不好直接拒絕,就問,還有別的活兒嗎?見她仰著臉,望著高大的塔吊在猶豫,旺財取笑說,那你就上去開塔吊咋樣?行呵!麥芽兒說,沒人嗎?有是有,就一個,那小子還挺拿瞧的呢,旺財說,你還當(dāng)真想開呀?嗯!麥芽兒死勁點點頭,生怕旺財反悔。那可要說好了。旺財說,別讓高粱曉得了罵我不是人。旺財安排麥芽兒飯后上班,讓有慶帶帶她。麥芽兒說,她得回去一趟,跟同住的水芹說一下。那用我的爛吉普送你一下吧。
雖是一輛爛吉普,顛得人上躥下跳,可麥芽兒還是頭一次坐小車。不過進了城區(qū),麥芽兒便下車了,她告訴他,她得買些日用品。旺財沒有勉強,只是建議她早些搬到工地上去住。這么遠的路,不方便,也不安全。麥芽兒狠狠心,花了二十三元,在舊貨市場買了輛破爛的腳踏車。那是她最后的一點盤纏,但她花得很開心,她騎在車上逛著街,逢到郵局報亭就下車,扶著車把,打聽有沒有詩歌雜志賣?!]局和報亭的營業(yè)員一律是女的,她們一律穿著綠色的制服,一律坐得高高的,聽到她的問話,她們一律地搖搖頭,然后一律疑三惑四地盯著麥芽兒。只有一個女人有些例外,在麥芽兒失望和驚惶離開的瞬間,女營業(yè)員忽然叫住她,站起身,遞給她一份報紙。我不買報!麥芽兒歉意地搖搖頭。女人笑道,這里沒有詩歌雜志,但我記得這份報紙上經(jīng)??且恍┬≡姷摹D阋蚕矚g詩!麥芽兒喜出望外,同時拼命掏著口袋,就是掏不出來。哪里呀,談不上喜歡。女人說,喏,送給你的,反正是前天的報紙,有沒有詩,那就看你的運氣了。
今天的運氣還不好嗎:她終于找到了工作,終于坐過小車了,終于擁有了自己的車,終于和城里人打上了交道,如果算上那個騎摩的的小伙兒,她和城里的男人女人都打過了交道。哪里都一樣,城里頭也是好人多。不錯,她是給水芹的事嚇住了。不過現(xiàn)在,她寧愿相信水芹是編了個故事,想看她嚇壞了的樣子的。更讓她驚奇不已的是,這份過期報紙的副刊版面上,不僅發(fā)了兩首小詩:一首初中女生的,一首是打工仔的——右下角還刊登了《詩歌雜志》的目錄。真的有《詩歌雜志》!這倒是麥芽兒沒想到的,而且就在本市。不過今天是沒有時間去的了。她小心翼翼地把報紙折疊好放進挎包,想著得早點見到水芹,早點把這一連串的好消息告訴水芹。身上還有五塊錢,這就是她剛才左掏右掏掏不出手的原因,她想留著和水芹慶祝一下的呢。
她是在旺池巷碰上水芹的。那時候,她下了車,正后悔著剛才樂壞了,竟然忘了和那個女營業(yè)員說句感謝的話。水芹和同屋的一個姐妹喊住了她。這個水芹也真是不要命了,下了班也不睡睡覺,還有精氣神逛街。隔著小馬路,水芹說,她們?nèi)ゾW(wǎng)吧玩,問她去不去。網(wǎng)吧,那是個啥玩意兒?麥芽兒搖搖頭,表示不去,又拼命地對著水芹招手。只有五塊零錢,三個人可吃不成,但她又不能把想說的事憋在肚子里??墒撬蹧]有理會她,水芹說,那好吧,我們?nèi)チ?,你回吧。眼見她們朝那邊走了,麥芽兒急得大聲喊起來,我找到工作了,我找到工作了。好呵,回頭再說吧?;仡^再說,還回頭再說,她們頭也不回,反而加快了腳步,網(wǎng)吧就那么好玩嗎?看來,她麥芽兒要趕上水芹,還有好長的路要走。不過清靜也好,至少今天她有事可記了。
有了幫手,還是個漂亮的鄉(xiāng)下妹子,有慶比麥芽兒還樂。以往都是他一人,白天黑夜不停腳,上趟廁所都難,更不用說上街逛了。媳婦進城看過他一回,再也不敢來了,因為工地隨時可能開工。請假?那是想也不用想的了。他朝旺財抱怨過。旺財問他要咋的,是不是不想干了,請假可以,你要想再回來,門兒都沒有。嚇得他再也不敢提要人的事兒了。有慶開著吊車,向麥芽兒介紹著按鈕、方向盤,眼睛望著下面,嘴卻說個不停。車廂窄如鴿籠,剛夠兩個人坐,轉(zhuǎn)身卻難,還有一股尿臊味,想必有慶只能在天上尿尿了。有慶每說一句話,就噴出一股蒜臭和煙臭。麥芽兒盡量屏住呼吸,實在憋不住了就扭頭對著窗玻璃的縫隙吸一口,好像魚兒露出水面吐泡泡兒。有慶說,開車其實沒啥難的,主要是注意力得集中。你瞅瞅,瞅到下面的小紅旗嗎?我就聽運來的哨子,聽運來的旗號,可千萬不能弄錯呀。還有就是,握把不要太緊太硬,動作起來得穩(wěn)準狠。
你就一點不累么?人家畢竟是師傅,麥芽兒關(guān)切道。昨不累?有慶說,累得眼皮子直打架。那你咋辦?還能咋辦?有慶探過身子看看下面說,我就掐自個兒唄,再說也有閑的時候的,只是不能下去罷,現(xiàn)在好了,有了你麥芽兒,方便多了,我就不明白了麥芽兒,你和旺財?shù)降咨蛾P(guān)系呀?麥芽兒說,你啥意思?我沒啥意思。那你以為啥關(guān)系?有慶見麥芽兒認真了,有些尷尬,說道,我真的沒別的意思,我就納悶了,旺財咋會突然松口給我添了個人呢。頓了頓,有慶又說,你不曉得呵,那個吹雪可狠著呢,我不說,到時可別怪我這做師傅的沒提醒你呀。吹雪是哪個?麥芽兒不曉得,但她心里有數(shù)了。
吃午飯的時候,麥芽兒在灶棚里見到了吹雪。吹雪是個黑妹子。身材高大,前翹后凸,黑亮得連麥芽兒都有些心動。吹雪見到麥芽兒,也是眼睛一亮,一抖手,就多給了麥芽兒一勺子菜。工人們排著歪歪的隊,拿著飯盆咬著煙,邊等邊和吹雪打著趣兒,吹雪一會兒繃著臉,一會兒咧著嘴,喝罵得紅紅綠綠花團錦簇,喂豬樣的親切。打了飯菜,工人們便走出棚子,三三兩兩地散到工地上,群羊似的吃起來。麥芽兒早就打到了,可她端著兩只碗,不知如何是好,便聽見吹雪喊她,朝她招手,她只得折回來。灶臺上放著幾只盤碟,滿滿的菜。吹雪朝她呶呶嘴。麥芽兒學(xué)著吹雪,把菜和飯擺到木托盤里,一人捧了一張,鉆過腳手架,進了一間工棚。
工棚都是臨時搭建的,旺財?shù)墓づ锾厥庑?,就設(shè)在他們新建的房子里,墻上還刷了白。吹雪和他緊隔壁。工地上就吹雪一個女人,理所當(dāng)然享受和旺財同樣的特權(quán),現(xiàn)在來了麥芽兒有了個伴,吹雪很高興。
見了麥芽兒,旺財一愣,麥芽兒也是心知肚明的不自然。倒是吹雪像個家庭主婦,不是讓旺財加凳子,就是叫麥芽兒不要拘束,弄得旺財和麥芽兒更加尷尬了。不過,大家一坐下,吃起飯來,也就平靜了,只是旺財一想擺出工頭的派頭,吹雪就取笑,幾次下來,旺財?shù)哪樒ひ埠窳耍粫r的挪屁股,跟吹雪越坐越靠。麥芽兒曉得,吹雪這是在告訴她,自個兒在旺財心上的地位哩。這吹雪還真是夠爽的。瞅著他們的親熱相,麥芽兒沒有酸,反而寬心了許多。她想,這下子給高粱寫信,好玩的事也有得寫了,可這樣的事,到底告不告訴高粱呢?正想著,吹雪抹著嘴,對她說,麥芽兒呀,你要是愿意呢,就和我住一屋,要是不習(xí)慣,那就讓旺財也給你弄一間。麥芽兒瞅瞅她,有些感激,再瞅瞅旺財,又有些為難。旺財說,還是住一屋的好,免得別人說閑話。說啥閑話,有啥閑話可說的?吹雪不樂意了,咱們的事,還有哪個不曉得的呀。旺財有些掛不住,趕緊解釋,我是怕工人們說我偏心呀。吹雪說,就該偏,偏女人咋的了。麥芽兒說,過一段再說吧,我現(xiàn)在和同學(xué)住在一起,我要是搬過來呢,當(dāng)然是和你住一屋的好。
不到一星期,麥芽兒就獨自開車了。她學(xué)得快,也不愿意老是和有慶擠在一起。有慶更是巴不得,要不是旺財警告他不能走遠,麥芽兒剛上車,隨時得照應(yīng),他早就溜出去了。現(xiàn)在,麥芽兒天天坐在高高的塔吊里,坐在半空中,坐在天上。地上的人像螞蟻,腳手架上,點綴著橘紅色的小蘑菇,那是工人們的安全帽。房子已經(jīng)砌了十幾層,聽說還要往上砌。也就是說,一時半會,她是不會下來的。麥芽兒喜歡坐在上面,就像是坐在云朵里,操控著地上的一切。地上的一切都變得渺小了,模糊了。那個旺財,也像頂了一只小紅蘑菇,在房子里鉆進鉆出,上上下下,指手畫腳的,如同森林里的小矮人。那個揮著小旗指令著她的運來,戴的是一頂鴨舌帽,抿著嘴,銜著哨子,一動不動站著,像街上的交通警,滑稽得很。她當(dāng)然看不見他嘴上的哨子了,但只要運來令旗一揮,哨子一叫,她就得立馬起落吊車。運來一天到晚地站著,她不曉得他怎么站得住的。聽說,還是吹雪在旺財面前說情,才給了運來這個好工種的呢。至少運來不用出力。不過有時候,她看他都有些眼花,覺得他不在了,消失了。后來,她給自己買了一副太陽鏡,才好受了些。等到收了工,從吊車里出來,她首先想到的是找一下運來,和他交換一下情況。她還是頭一次上車前,和他打了個照面呢。可哪里還有運來的影子呢!她又不好問別人。麥芽兒就奇怪了,這個運來跑了也就罷了,跑了還就找不著了。
出車時,麥芽兒故意拖著,可那個運來好像有意躲著她。待她徐徐上天后,她又瞅見他的鴨舌帽了。
她想把她在工地上的快樂和感受,還有吹雪的事,運來的事,統(tǒng)統(tǒng)說給水芹聽,可每次話到嘴邊,她又不想說了。明知水芹不會羨慕她眼紅她,她還是怕她不高興。水芹對麥芽兒的新工作似乎也沒多大興趣。兩個人碰上,總是不淡不成的,沒多少話說了。她隱約覺得,水芹在有意疏遠她。很可能是她離開了足療城,讓水芹不滿了吧。麥芽兒有些傷心,在鄉(xiāng)下她們倆好好的,進了城她們反而生分了。她說,水芹,今天有空嗎,我想跟你去玩。去哪里玩呀,水芹沒精打采的說,我都玩膩了。帶我去網(wǎng)吧呀,我還沒去過呢。去那干嘛,我可不敢把你帶壞了。我就要去,看看到底咋個壞法。行了,你還是早點休息吧。水芹說,網(wǎng)吧可是要熬夜的,你不怕,我還擔(dān)心著呢。她就覺得水芹很體貼她,又覺得水芹是在找借口。
水芹,我可能要搬走了。麥芽兒猶豫了片刻,還是說出來,這里離工地太遠了,我怕趕不上開工。行呵,你要走,我咋好攔你呀。水芹這么說,麥芽兒的眼淚就下來了。她是希望水芹攔她的。要是水芹不讓她搬,她就不搬。要是水芹不讓她去工地,她也可以不去。既然水芹這么說了,她再不搬也不行了。
那天早上,水芹躺在床上。麥芽兒先和同屋的姐妹道了別,最后來到水芹床邊。她指望著水芹會幫她拎東西上車,誰知水芹只是哦了一聲,就背過了身子。她只得和姐妹們笑笑,自己挎著拎著包,出了屋。當(dāng)然,麥芽兒永遠不會曉得,她一應(yīng)上了門,水芹就咬著被單嗚嗚嗚地哭起來。她永遠不會曉得,當(dāng)她蜷在那輛爛吉普里流淚時,水芹也紅著眼睛拉開了窗簾,望著吉普車后的滾滾紅塵哩。
還算好,離開水芹,她又有了吹雪。現(xiàn)在,她只能把她和水芹的友誼說給吹雪聽了。吹雪聽了,倒是不以為然。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就當(dāng)沒碰上水芹得了。聽她這么說,麥芽兒驚得嘴巴一張一張的,吹雪呀,沒想到你這么不近人情呀。那就讓我來安慰你吧!吹雪笑著撲過來,把她摟在懷里說,不要傷心了麥芽兒,過了這陣子,你們還是好朋友的,沒準你那個水芹還會來看你的,可我這么說了,勸了,你就會開心嗎?你們不還是分開了呀,長痛還不如短痛呢。這個吹雪呀,就是厲害,麥芽兒讓她勸得又好氣又好笑,想想她的話又不是沒道理,何必老是念叨這些呢?這是城市,我來城里是打工的,也不對,我進城來是要寫詩的,我怎么會忘了這號要緊的事呀。
工地上的機器鬧起來,就不曉得啥時歇手了。加班常常加到夜間一兩點。只要你打工,到哪里都要加班的。入了夏,起得更早了。下午歇工,也就是喝口水撒泡尿的工夫。所以工人們就盼著下雨。一下雨,工人們不是躲到工棚里吹牛打牌,就是洗衣服,或者上街看西洋景,落下旺財一個人罵老天爺。罵著罵著,旺財就來敲吹雪的窗子,或者就在門外喊一聲,吹雪就會救火般的溜去。出門時,吹雪會叮囑麥芽兒把門關(guān)緊實,誰喊也不要開,除了她吹雪本人。吹雪說,這些下流坯子,你只要給他三分顏色,他就會開染坊的。吹雪說的時候,好像忘了她自己出去的目的。不過麥芽兒還是感到她的關(guān)心。
現(xiàn)在,她們已經(jīng)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了。吹雪對她和旺財?shù)年P(guān)系毫不隱瞞。男人嘛,他能圖你個啥,不就那點破事嗎!吹雪說,要不然,他憑啥子幫你。你只要給了他,他就會比得了塊金子還寶貝,說不準他啥辰光會給你一塊真金呢。麥芽兒聽著,只是笑笑。她早就領(lǐng)教了吹雪的直爽,但還是沒想到她會看得這么透。麥芽兒呀,你就沒想過在城里找個男人嗎?你以為你真的找了個城里男人嗎?麥芽兒回道。吹雪聽了,一點也不惱,誰說不是呢,能在城里立腳的男人還不是城里人嗎,你要想真的找個城里人,說不準還不如他呢。一時半刻,麥芽兒還真的反駁不了,便說,那也得你眼順,你愿意呀。唉,愿意不愿意,那還不是眼一閉,心一軟,隨了他吧,日久天長,也就認了。麥芽兒給她說得一片恍惚。
屋里剩下她一人,她關(guān)緊了窗戶。以往,麥芽兒一進屋,總嗅到一股子說不出的腥氣,便趕緊開窗。吹雪是個明白人,不知從啥時起,也習(xí)慣打開窗戶了。麥芽兒開始想她的高粱,間或在紙上涂涂畫畫。她給高粱寫過兩封信,說一切順利。高粱也回過一封,說家里一切都好,穗子的成績也不錯。讓她不要惦記他,不要打電話。她想,還是他們家的高粱好。不過末了,高粱問她寫了幾首詩,下次寫信,能否附上一首給他呢。這又讓她啞了口。麥芽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搞不清,她進城到底是為了寫詩,還是來透口氣的了。城里和鄉(xiāng)下一個樣,沒有人對詩感興趣。大家都在奔小康,遍地找錢。要不就是看電視,上網(wǎng)吧,找女人。只不過城里找女人叫找情人,鄉(xiāng)下找女人叫相好的,難聽些的干脆就說嫖婆娘。到了城里,嫖婆娘的意思又變了,那是進發(fā)廊找小姐,最低檔的。唉,要不是進城,我哪里曉得這些道道呀,可是這些雜七雜八的事兒,曉得不曉得,又有啥意思呢。
那天晚上,吹雪直到半夜才回來,輕手躡腳的。屋外,偶爾有雨滴打在窗玻璃上,像是讀書人翻著書頁。麥芽兒裝著睡了,反倒是吹雪自己不停地翻燒餅。麥芽兒問她,她只是唉聲嘆氣。麥芽兒哼了哼,正待轉(zhuǎn)過身去,吹雪又開了口,麥芽兒呀,你說人活著到底為了啥呢?吹雪問得突然,麥芽兒也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為啥不為啥我沒想過,也懶得想,不過總得活得滋潤些吧,吹雪,你不快活嗎?見那邊床上的吹雪哼哼呀呀的,麥芽兒暗自羞愧,她想起她的詩,想起夜空中吊車上那星星一樣閃亮的指示燈,突然她爬起身,跳到吹雪床上,搖搖吹雪豐滿的胳膊道,你說那個運來,是不是個怪人呀。吹雪一昕,也翻過來,咋個怪法?整天不見他的影子呀。人家不是天天站在太陽底下嗎?可是我一下車,就不見他了,我只能在天上瞅著他。嘿嘿,吹雪一怔,捏著麥芽兒的鼻頭說,麥芽兒想男人了吧,還搞得牛郎織女似的。,不跟你說了,麥芽兒一賭氣,又逃回自己的床上,那邊是吹雪蒙著被子咯咯咯的笑。
還沒合眼,外面的哨子響了,有慶在喊,開工了,起床了。有慶除了開塔吊,還負責(zé)開工放工吹哨子。麥芽兒探出身子,揉揉眼,窗外已經(jīng)一片光明,工地上所有的燈都開了。隱約還聽到工棚那邊嘟嘟嚷嚷的罵聲。人們不罵旺財,只罵有慶,罵有慶是周扒皮,說要是放在舊社會,甭說剝你有慶的皮,抽你的筋剔你的骨也是罪有應(yīng)得。有慶也不回嘴,照吹哨子照敲門,人們也不真的惱,照穿衣服照上工。只有吹雪不用起,現(xiàn)在不是做早飯的時候,麥芽兒出去時,給她掖了掖被頭。
有慶早就爬上了車,抽著煙。拌漿機轟隆隆的轉(zhuǎn)起來,他們的塔吊也徐徐上升。雨剛停,還涼颼颼的,要不是有慶,要不是有慶抽著煙,夜頭坐在這鋼筋鐵骨四處漏風(fēng)的籠子里,還真的受不了呢。見麥芽兒抱緊了身子,有慶道,你還是下去吧,這里有我。麥芽兒說,不是開工嗎,哪能勞你師傅呀。我算個鳥呀,奴才命。有慶笑道,你沒聽見他們的罵么?他們不是罵的你。你夜里沒開過,還是下去吧。那我就坐在這陪你。有慶沒再說什么,只是叼著煙,眼睛望著下面。麥芽兒也順著他的目光望下去。不過她已經(jīng)分不清這是白天黑夜了,只有遠處天際間漆黑的地平線還能給她提個醒。她又看到那個運來了,這回運來戴了頂紅帽子,上身穿的也是紅衣服,配上他的小紅三角旗,整個一個小紅人。運來真滑稽。麥芽兒說。你覺得他滑稽嗎?有慶把煙頭吐到外面。我是說他穿戴的。你曉得他的事么?他有啥事?有慶又不吭氣了,好像成心讓她急。
吃過早飯,有慶讓旺財叫走了。事情就是這個時候發(fā)生的。運來的令旗一揮,哨子一響,麥芽兒就雙手齊下,嵌下了按鈕,好像是開著小車來了急轉(zhuǎn)彎,眼見得吊車的鋼繩,連同下面系的小推車蕩秋千一般,在空中劃了個美妙的弧線,就咕咕咕的砸下去,罩住了那個木偶般的小紅人。
運來來不及閃躲,讓小推車的輪子和把手掛了掛一條腿。盡管是空車,運來的腿能不能保住還很難說。工友們立即把運來搬到那輛爛吉普上。麥芽兒當(dāng)耐嚇傻了,下了車,工人們正在議論,說這個運來呵,命真苦,當(dāng)年他爹出門做生意,就再沒回來,留下他和老娘。沒承想他自己娶了個媳婦也跟人跑了,扔下他和丫頭。好不容易找了個有孩子的小寡婦,人家又不同他睡,說睡大了肚子養(yǎng)不起,可人家天天同老板睡,怎么睡肚子也不鼓。這不,運來追過來,弄了個輕松活兒干,干了沒半年,就傷了腿。
見麥芽兒來了,大家都閉了嘴散開了。麥芽兒顧不上打聽,趕緊騎上車,直奔郊區(qū)的小醫(yī)院。
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上,坐著吹雪和旺財。吹雪在哭,旺財在勸。麥芽兒小著膽子走過去,吹雪瞥了她一眼,埋下了頭。隔著窗戶,可以看到運來的腿綁了繃帶,吊得高高的。麥芽兒說,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就由我來照看他吧。旺財沒吱聲,只是看看吹雪。吹雪扭了扭身子,嘟著嘴,不情愿的站起來,跟著旺財走了。走了幾步,旺財又回頭說,已經(jīng)交了費,要用什么藥,照開就是了。
麥芽兒沖了開水,倒了一杯放在床頭柜上,又喊護士來換了吊針,這才搬了一張凳子,坐在床邊??床坏竭\來的臉,她也不敢看。事已犯了,她覺得這個時候,說啥話都是沒用的,只是她想不出來,吊車怎么會下墜得如此之快。走了嗎?見運來問她,她說,才走的。走了好。麥芽兒不明白他的意思,說道,那個吹雪還哭了。她想,應(yīng)該哭的是我,我怎么沒哭呀。哼,貓哭老鼠。她怔了怔,不知道運來說的是她還是吹雪。都是我不好,這么一說,麥芽兒的眼圈兒真的紅了‘。運來說,她要是真的哭,還會走?你要喝水嗎?運來搖搖頭。腿還疼嗎?不疼,不疼我還會躺在這么?麥芽兒對自己說,病人沒一個好脾氣,何況是我惹的禍。只求他早點復(fù)原,早點去上班,他發(fā)啥脾氣我都忍了。
她也確實啥都能忍。她喂他飯,給他洗臉,還得扶著他大小便。這些都是她事先沒想到的,可她既然留下了,這些事情就得她來做了。夜里,麥芽兒就躺在旁邊的空床上。護士來趕她,她掏了十元陪床費,護士就多給了她一條被子。她想,我這是何苦呢?我跑到城里來,難道就是為了侍候一個陌生男人,還是個和她一樣的鄉(xiāng)下男人!我還不如水芹呢。想想在家里多好呵,高粱待她多愛護呵。高粱要是曉得她在這受罪,不知要咋說呢。明天碰上旺財,得叮囑他,千萬不要告訴高粱。
工友們派了兩個代表,買了些香蕉,還買了一條黑魚,說給運來補補。他們說,運來呵,你平常想坐不能坐,想歇沒得歇,這回你是撞上了狗屎運了。運來說,是呵,這回不歇他個一年半載的絕不回頭。然后他們嗬嗬嗬的笑起來,根本不像是來看一個病人,運來呢,也根本不像個病人。只是他們來時,看到麥芽兒,一臉驚奇,臨走,還驚奇地朝運來翹翹指頭。運來磕磕下巴說,滾蛋吧你們。麥芽兒裝作沒瞅見,心里就老不痛快。哼,你們把我當(dāng)成啥人了,真?zhèn)€像吹雪說的,下流坯子呀。
旺財和吹雪也來,只要得空,每天都來。旺財勸慰運來不用擔(dān)心,醫(yī)藥費、誤工費、補貼費什么的都由他出。麥芽兒覺得,旺財這個人,真的是不錯的。運來也算是碰上個好工頭了。可是運來沒有好聲氣。運來說,你不出哪個出,難道由我出,由麥芽兒出嗎?旺財只管笑笑,跑到走廊上抽煙。吹雪一勸,運來更是火冒三丈。氣得吹雪直哆嗦,你死去吧!運來就冷笑,你還嫌不快活嗎,還要我死!我要是死了,你的麻煩就大了。不過你放心,我就是在這呆一輩子,也不想死的。
送了旺財吹雪,麥芽兒順便去找醫(yī)生。值班室只有一個小護士。小護士修著指甲說,運來的腿沒大事,皮外傷,可能有點骨裂,住個把星期,回家靜養(yǎng)就行了。r麥芽兒心里有了底,好像自己的罪過也減輕了許多。在運來跟前坐定,麥芽兒說,運來,你心里急我曉得,你要發(fā)火就沖我發(fā)吧。運來說,我干嘛沖你發(fā)火?那人家吹雪也是好心呀。吹雪是我老婆,我不沖她沖哪個?吹雪是你老婆嗎?是呀!運來埋下頭,嗡嗡嗡的說,你瞅著不像嗎?
麥芽兒的腦子懵了,她跑出病房,跑出了醫(yī)院。她信馬由韁,在小街上溜達。麥芽兒明白了運來為啥讓她感覺怪怪的了。可明白了運來,她又不明白吹雪了,她一直認為吹雪是直爽的,熱情的。吹雪干嘛這么做呢,還在同一個工地上,明目張膽。怪不得旺財這么好說話呀,還天天來看??磥?,工地上所有的人都曉得底細,除了她麥芽兒。她有些可憐運來,又有些敬佩他的忍勁兒。
快晌午了,麥芽兒才打轉(zhuǎn),還帶了些燒餅、油條和豆?jié){。運來像是餓急了,吧嗒吧嗒的咬著,說還是小時候吃過燒餅,香呵。一口氣喝光了豆?jié){,運來靠在床頭說,麥芽兒,你在笑我吧?我笑你?麥芽兒搖搖頭。你在笑我,我曉得。運來說,所有的人都在笑我。麥芽兒不曉得怎么說話才好,只呆呆地坐著,收拾殘渣空盒??晌夷苷k,運來說,我是個沒用的男人,殺了他們,我沒這個膽,家里還有一大堆的嘴哩。運來,你就別瞎想了。麥芽兒道,再過兩天,你就可以出院的。誰說的,誰說我要出院的?運來惡狠狠的坐直。醫(yī)生說的。我為啥出院?哪個醫(yī)生說的?運來氣得揪頭發(fā),我要一輩子坐這里。對,一輩子坐這里,麥芽兒心里是這樣想的,嘴上卻說,可這也不是辦法呀。運來不聽,運來指著她說,去,去給我把醫(yī)生找來。運來拍拍腿,哎喲,我這腿疼得鉆心,他還說我能出院!他們是不是收了錢,就想趕我走呵。
是呵,運來分析得有道理,說不準這家醫(yī)院真的是見錢眼開哩。值班室一個人也沒,麥芽兒就坐到辦公桌前等。她過等兒撐著腮幫子,過等兒敲著臺板玻璃。突然,她住了手,盯著玻璃底下壓著的一張醫(yī)院信箋紙。紙上是漂亮的鋼筆字,瀟灑的行楷。麥芽兒的心狂跳起來:
兩個村莊隔河相望
一只渡船在它們之間的小河上往來劃行
財富的大樓高高升起,又毀成廢墟
這兩座村莊卻隔著這條潺潺的溪流交談
渡船在它們之間往來擺渡
過了一個世代又一個世代
從春耕到秋收
麥芽兒幾乎要叫起來。這是誰寫的?寫這首詩的人就坐在這張桌子嗎?就是這個醫(yī)生寫的嗎?現(xiàn)在,麥芽兒更加支持運來住院了。麥芽兒想,她得回工地一趟,把她寫的那些稿子拿過來。那天走得匆忙,她連一枝筆一張紙也沒有。不過,得先弄清楚,寫的人是誰呀?,
運來在等她,張大嘴巴。麥芽兒說,醫(yī)生不在,可能是查房去了。這個時候查房?運來反問道,查房咋沒來查我,怕是溜到哪里鬼混了吧。你呀,咋把人都想得那么壞,麥芽兒臉一紅。那你找個好人給我看看,運來手一張,理直氣壯的。麥芽兒沒有和他爭,這個運來呵,心里的傷比腿上的傷重多了。她只能說,運來,你要住就住吧,你住多久,我就陪你多久。運來還不領(lǐng)她的情,咋是我要住呀,該住就得住,聽聽醫(yī)生咋個說!麥芽兒也不揭破他,心里更覺得和他成了同謀。
這一天,麥芽兒跑值班室跑了不下十來次。醫(yī)生們談笑風(fēng)生,護士們忙忙碌碌,讓她找不到說話的機會。
最后一次是傍晚,天將黑未黑,那張桌子邊上,坐著個胖醫(yī)生,臉倒是白白的。胖醫(yī)生瞄了麥芽兒一眼,站起來,對旁邊的護士說,他得提前走,今天丈母娘過生目呢。一個護士說,那你還不趕快去表現(xiàn)表現(xiàn)。還有個護士說,聽說你丈母娘比你老婆還嫩呢,啥時帶來看看呀。瞎掰!醫(yī)生嘟嚕著,卻面露喜色,你公公才比你老公壯實哩。
麥芽兒鼓起勇氣,把他堵在門口。對不起了醫(yī)生。麥芽兒說,十五號病人想請你去一趟。我這不忙著嗎。胖醫(yī)生說著,兩手一攤,走回桌子。麥芽兒的心再次跳起來。醫(yī)生沒看臺板,卻打開病歷簿,翻一翻,又合上,對麥芽兒說道,不用去了,明天,明天下午,你告訴病人,我來給他開出院手續(xù)。見麥芽兒還不走,也沒有一點輕松的樣,醫(yī)生關(guān)切地問,還有別的事嗎?麥芽兒搖搖頭。
醫(yī)生走了。他根本不曉得麥芽兒要做啥,他懶得去想。麥芽兒也沒敢把醫(yī)生的話告訴運來。只說醫(yī)生明天會來看他的。瞅著運來那個虛張聲勢的狠勁兒,麥芽兒有些心痛,為他,也為自己。
可是,沒有等到下午。早上八點,麥芽兒一出病房,就讓人抱住了。緊緊地抱住,從背后。麥芽兒想掙開。熟悉的味道又讓她無力掙脫。是高梁,高粱來了。這個旺財,他還是告訴了高粱。怎么了,我來了你不開心?麥芽兒沒吭聲,他怕運來看見和聽見。她把高粱拉到走廊外的小花圃邊站定。你來做什么?接你回去呀。我說過我要回去嗎?麥芽兒氣憤道,我想回去早就回去了。你變了,麥芽兒。是的,我變了。麥芽兒說,你不是早就說過嗎?高粱拉著麥芽兒的手說,都怪我,都怪我。怪你什么,是我要來的,你是怪自己沒有攔我嗎,再說了,這也不是啥了不得的大事兒。我不該讓你來找旺財?shù)?,我不該不準你做小保姆的。高粱這么一說,麥芽兒倒不好頂了。她覺得她的高粱真是個好男人,可自己咋就待他那么狠哩。
你是要我回去吧?麥芽兒換了個口氣,柔聲道。咱們回家吧!高粱又拉拉她的手。那除非你給我做一件事。啥事,啥事都成,高粱說,只要不是摘月亮。麥芽兒靠近高粱的耳朵,指指醫(yī)生的值班室,說得他的臉陰晴不定的。高粱不明白為什么要這么做,但他一甩手就進去了?;位窝郏吡挥殖鰜砹?,把那張寫著鋼筆字的公文紙遞給麥芽兒,屋里沒人,我就順手牽羊了。高粱喜滋滋的,一副大獲全勝的樣子。見麥芽兒還在猶豫,趕忙拉緊她的手,就往大門跑。快走,現(xiàn)在走,還能買到晚班的車票。麥芽兒給他拽著,不時的回回頭,不和運來說一聲么?還說個什么說呀,反正他下午就出院了。
出了醫(yī)院的大門,便看見旺財?shù)哪禽v爛吉普。吹雪從副駕駛座上跳下來,給他們開門。高粱先把麥芽兒讓進了車,自己才進來。看到后座上自己的行李包,麥芽兒一切都明白了。原來他們是安排好的。他們早就盤算了,要打發(fā)她走。見麥芽兒生氣的樣子,高粱趕緊解釋道,旺財給你開了四個月的工錢呢,給你。高粱把工錢塞進麥芽兒的衣袋,繼續(xù)說道,只是,你不走,那個運來會賴在醫(yī)院里頭的。高粱這一說,旺財便有些尷尬,趕緊發(fā)動車子。
她本以為自己是運來的同謀,沒想到他們也合謀了。她這一走,便又成了他們的同謀了。尤其讓她氣不過的是吹雪,她真的是不懂這個吹雪,到底要做啥。麥芽兒摸摸額前的劉海說,謝謝你了旺財,其實你們不來,我也是要走的,搞來搞去,我還是沒有進城,這算什么事兒呀?
到了車站,旺財拍拍高粱,啥也沒說,便和他們告別了,想必是覺得不自然吧。
打了車票,時間還早,他們便坐在候車室里。麥芽兒說,那個吹雪,到底咋回事兒?我也不太清楚,怕是變著法子逼運來回去照應(yīng)老人孩子吧!高粱說,嘿,誰讓他沒用呀。他?就那個耍賴的運來唄!高粱說,你說他除了耍賴,還能做個啥?麥芽兒狠狠的剜了丈夫一眼,站起身。你去哪?高粱驚惶道。廁所。你去吧。高粱放下心來,把她的行李包拉放到腿上。
上完廁所,麥芽兒沿著候車室里的柜臺轉(zhuǎn)了一圈,她想給穗子帶些東西,又覺得這些東西帶不帶也沒多大意思。穗子人小鬼大,精得很呢。不知不覺,麥芽兒轉(zhuǎn)到了車站門口。她回頭瞅了一眼那一排長椅。高粱抬頭挺胸,大概在看墻上的大鐘,也興許是在看大鐘下面的美女廣告吧。麥芽兒一步跨出門,便跳上一輛待開的中巴。她都不曉得中巴要帶著她去哪個城市,但她曉得,現(xiàn)在她肯定是不回村子的。,她不會像吹雪那樣靠人,也不會像水芹那樣隨便,她不混出個城里人的樣子,肯定是不回去的。再怎么著,城里的生活都更像首詩呵。她能想象得出高粱找不到她的慌張樣可憐相。她也想她的穗子。等她安頓下來,她會告訴他們的。她又想到那顆星星一樣的夜燈,現(xiàn)在,它還亮在夜空中嗎?
身子猛地往前沖,又吸回到靠背上,中巴車啟動了。麥芽兒酸痛地閉上瞇瞇的眼,把手插進口袋,暗暗地說,對不起了,高粱!
羅望子,作家,現(xiàn)居江蘇海安。主要著作有小說《曖昧》、《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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