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志愿者日記（２００８）

2008年5月18日

(以下內(nèi)容是我以手機短信方式傳給一位朋友，她幫助整理上傳到新浪博客：)

5月18日早晨5點多鐘，我踏上去機場的路，8點登上去成都的飛機。

下午5點，我到達什邡市的羅漢寺。羅漢寺雄偉莊嚴，是著名的高僧馬祖當年出家的地方。寺院面積很大，現(xiàn)在已成為當?shù)鼐用窈蛙婈牭膸づ翊蟊緺I?？諝庵?，有時會飄過一股刺鼻的藥味，可能是消毒液的味道。寺院上空不時有直升機飛過。聽見素全方丈在電話里說，附近九座寺廟，震毀六座，其他三座不同程度破損。我們一日三餐在羅漢寺的食堂吃。

我參加的是佛教人士組織的志愿者行動，雖然我不是佛教徒。志愿者林小姐正準備帶我去醫(yī)院看望病人，一位男士過來說有重災(zāi)區(qū)來的兩個家庭五個人，需要安排帳篷，今天共需要安排重災(zāi)區(qū)來的15人的帳篷住宿，需要買床上用品。

14第一批來的志愿者一直睡在地上，今天買了四張床給志愿者住，他們都很高興，可以睡在床上了!昨天晚上下雨，他們就睡在雨水里。有人建議吃些清熱解毒沖劑，已經(jīng)有人腹瀉。

有一個老人截肢兩次，需要看望。林小姐安排好災(zāi)民的帳篷，立即帶我們?nèi)メt(yī)院。走不多遠，就來到了第二人民醫(yī)院，院子里搭的是一個又一個帳篷，住著病人和陪伴家人。我們看望了由于感染不得不第二次截肢的72歲老人。林小姐還帶我們看望了其他重傷者。一位86歲的老奶奶。地震后從廢墟里爬了3個小時獲救。林小姐拿著毛巾給老奶奶擦臀部，我知道該怎么做了。我們還見到一位40多歲的婦女，也是由于傷口感染，兩次截肢?？吹贸鏊男那楹懿缓?。林小姐今晚去成都，明天回北京。她對每位重殘者都是依依不舍，尤其是老人和孩子，叮囑我要時?？赐?。她要我記住明天要給一位96歲的老奶奶買熱天穿的衣服。

在地震災(zāi)區(qū)，有太多太多的志愿者，讓人敬佩、感動。

這位林小姐堅持不讓我寫出她的真名。她說她做得遠遠不夠、做得不好。她給那住老奶奶擦臀部，毛巾上都沾上大便，她用清水洗毛巾，那么自然，好像洗的是普通的一塊毛巾。由于雨天里睡在濕地上，她的腰酸痛。她還把自己的將近一萬元錢都捐到了地震傷殘者手里，只留下回北京的路費，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很多……

5月19日

昨天晚上黃色的月亮圓又大，卻沒有看見一顆星星。

我們四個人睡在兩張床上，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睡帳篷。凌晨寺廟鐘聲悠揚，不急不慢，無論世事如何變化，鐘聲依舊。據(jù)說僧人們忙于救災(zāi)，暫時停止了早課。昨晚從江西東林寺來了兩位法師。除了參與救災(zāi)外，今天響應(yīng)政府的決定，悼念地震中蒙難的亡靈。

上午羅漢寺法師們舉辦了超度亡靈、并為救災(zāi)的人們祈福的法會，聽說要一連舉行七天。法會的時間大約二十分鐘，之后留下十來位法師和居士，繼續(xù)讀經(jīng)超度、祈福。

按照佛教的說法。地震中突然往生的亡靈是很痛苦的，他們的神志很執(zhí)著，不肯離去，超度可以幫助他們獲得解脫。通常要在四十九天內(nèi)，為亡靈每天超度。我站在一旁，耳聞目睹法會的莊嚴神圣和虔誠，相信佛教的說法是真的，相信法師們的超度一定能起作用。我們不僅關(guān)心生者，也留下一份愛心奉獻遇難者。祝愿他們的在天之靈得以安息。

上午法會后，我們看望了醫(yī)院的傷殘者，都是昨天林小姐叮囑過的。一位十歲男孩黃鴻，緊急情況下，還想著救同學，他的肩膀骨折，胯骨骨裂，開始醫(yī)院還沒有檢查出來，直到昨天才動了手術(shù)。我問他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說是能夠站起來。還有一位十八歲的女孩，家里人都安然無恙，唯她的腰椎被石頭擊中，醫(yī)生說有可能癱瘓。昨天下午她剛動了手術(shù)，我們?nèi)タ此龝r，她痛得直掉眼淚。今天平靜了，但她閉著雙眼，虛弱得睜不開。

羅漢寺約有百畝地，除了最初進來的災(zāi)民，他們原則上不安置災(zāi)民，除個別情況例外。據(jù)說政府在什邡市安排了至少八個災(zāi)民安置點。寺廟配合政府的工作，每天為附近的第二人民醫(yī)院的病人及其家屬提供免費飯菜。

下午我和張慶寧、李春香去尋找災(zāi)民安置點，在六十米大街找到了有一千多人的災(zāi)民帳篷區(qū)，長長的一溜，中間用塑料分成幾個區(qū)域，每個區(qū)

我們見到有嬰兒的一家，就前往了解情況。她們是五十多歲的姐姐曾凡菊和四十多歲的妹妹曾凡玉，姐姐的女兒陳君，嬰兒是陳君八個月大的兒子。他們來自鎣華鎮(zhèn)，除一位親戚遇難外，都平安。但他們的房子被震毀，曾凡玉擅長曲藝，參加過多次演出，一塊大石頭擊中她掛演出服的衣柜，積累了幾十年的演出服沒有了。域由當?shù)卣囊粋€部門負責，比如煙草局派工作人員負責一個區(qū)域。政府免費提供一日三餐和瓶裝水，據(jù)一位工作人員說，最簡單的衣食住行，在現(xiàn)有的條件下，基本得到解決，但災(zāi)民的心理關(guān)懷遠遠不夠，他們普遍情緒低落、煩躁，對未來感到茫然。我們走訪了幾家災(zāi)民，有的來自重災(zāi)區(qū)紅白鎮(zhèn)，那里三座山，地震后變成兩座。

我們鼓勵她再唱起來，她說她沒有服裝了，我請她說段快板，她說哪有心情，地震毀的不僅是房屋，還毀了她的心情，一想到那些遇難者；想到?jīng)]有家了，她常常吃不下飯。但是說著說著，她還是說起了快板?？吹贸?，她是那么的喜愛曲藝。我們建議她可以根據(jù)目前的情況，編新的快板書，鼓舞災(zāi)民。

她們的丈夫有的在單位值班，有的參與救災(zāi)。白天她們沒有具體的事情做，如果她們能互相幫助，也許可以快些振作起來。曾凡菊和陳君都很想出去打工，但不愿離家太遠。她們是那么看重家庭，如果政府安排她們分散到居民家住，雖然生活方便了。但她們寧愿選擇住帳篷，只要親屬能在一起。李春香在北京開了一家招待所，得知她們想外出打工，她愿意提供一個工作機會。她們立即推薦一位十八歲的親戚應(yīng)聘。

曾凡玉說雖然有捐贈的衣服，但是大小合適、夏天能穿的衣服不夠。她們沒有零用錢。

還有一位老人謝恩瓊，一個人躺在地上，她被石頭壓住，解放軍救出她。她說她有七個兒女，他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也記不住兒女的電話。她說有個兒子在什邡市的勞動局，我試圖幫助她。趕緊問來問去，一位志愿者說，老人所在的帳篷就歸勞動局負責，如果她說的是真的，早該找到了?？赡芩洃洸磺宄耍魈烀裾块T可能會安排她去專門照顧老人的地方。她身邊躺著另一位老人，也是無家人照顧，她的手臂有大片的青紫，靠自己的力量坐不起來。

在去六十米大街的路上，出租車司機得知我們是北京來的志愿者，他說不收我們的車費。我們怎么好意思領(lǐng)受他的這份心意?我們請他一定收下。他的兒子今年高考，受地震影響，現(xiàn)在既不能上學，又不能回家。

5月20日

昨天我們看到的來自災(zāi)區(qū)的幾位學齡兒童，他們最大的心愿是能夠上學，有一位男孩說想回家把玩具和書包拿出來。他們需要書包、課本、文具、本子、兒童讀物，還有體育用品。白天孩子們就在帳篷里和家人一起，沒有可玩、可看的。

一位工作者說，此處的災(zāi)民可能要住上兩個月。不過，問起曾凡菊一家最需要什么?他們不說話，我換個說法問，如果你們有錢了，想做什么?陳君說，我想幫助其他的人!我多帶了兩個梳子，果然派上用處，她們沒有梳子，幾天沒有梳頭了。她們也無法洗澡。有些人幾天沒換過衣服，昨天氣溫三十度，曾凡玉親眼看見一位士兵抱怨說：“沒有漱口水?！避姽俾犚?，上去給他一個耳光。這位災(zāi)民說，我們的條件比參與搶救的士兵好多了，他們實在太辛苦。他們向我們述說著報上看到的舍己救學生的老師們，他們不停地贊嘆這些老師們的崇高獻身精神。他們對政府全力救助、對全國上下的支援深深感謝。

我很想把帳篷里的孩子聚集起來，每天帶他們做些活動。有些單位支持我們的想法，也有的顯得很冷淡，要我們到震災(zāi)總指揮部去詢問，反正他們不同意把帳篷里的孩子組織起來。我們找到一位負責的志愿者王備(音)，他很熱情，說：“明天你們來找我，我們幫忙把孩子叫過來，并安排一個地方可以做活動?！?/p>

今天上午我和兩位志愿者去災(zāi)民帳篷，來了將近30位孩子，最小的孩子兩歲半，大的孩子有初中生。我用木偶戲的方式講了格林童話《甜粥》和中國童話《六個矮兒子》。然后發(fā)給他們本子和彩筆，讓他們畫故事里的內(nèi)容。對絕大多數(shù)孩子來說，這是地震后，第一次拿起筆畫畫。有的孩子還寫字、寫拼音。

我們到戶外空地上，手拉手圍起圓圈，邊唱邊跳《洗衣媽媽》和《農(nóng)民伯伯怎么勞動?》。我們一起模仿媽媽洗衣服的動作，模仿農(nóng)民勞動的動作。我曾猶豫唱歌是否合適?因為這三天是全國悼念日，是否要等到22日?可是面對孩子，我怎么能不唱?

那位不滿三歲的男孩自始至終的跟著聽故事、畫畫、唱歌。我拉著他的小手，心想我做的正是他的需求。最后一項內(nèi)容是分享點心，我們一起先朗誦了古詩《鋤禾日當午》，才開始分發(fā)。孩子問：下午你們能來嗎?我們說明天早上再來，下午我們要去另一個帳篷。

下午有13個孩子參加，大部分是小學生，除了上午的部分內(nèi)容外，請他們把我們朗誦的一首詩“我是一棵高高的橡樹，我伸展開去想觸摸星星。我想擁抱這個世界，我們是一家人?！睂懺诒咀由?，重要的詞組多寫兩遍。他們寫得那么專注、認真，他們是那么的渴望寫、渴望畫、渴望大家一齊唱，他們把學校里學會的歌唱了一遍，把會背的古詩朗誦一遍，孩子們的聲音是那么的嘹亮，他們放開喉嚨大聲地、盡情地唱。下午的孩子問同樣的問題，你們什么時候再來?

我知道了孩子們的心愿，他們最大的心愿是有個家，他們還想上學，想有書包、課本、作業(yè)本、文具。他們還想有體育活動、畫畫。最迫切的是，到哪去找老師，每天給他們上課?家長們也發(fā)愁孩子的上學問題，他們也希望我們再去。我還給孩子們布置了家庭作業(yè)，明天要檢查作業(yè)。

5月21日晚

我來四川的直接原因，是由于臺灣的一位常持法師。5月13日經(jīng)朋友介紹，第一次見到常持法師，他十分平易近人、談笑自如，對汶川的地震災(zāi)難深感痛心，他說，你看我的白發(fā)，就是臺灣地震后落下的。他的第(弟)子告訴我，臺灣地震后，他連續(xù)49天不分晝夜的參與救助，過度的勞累使他的頭發(fā)突然變白了。他還對我翻譯甘地著作很感興趣。15日我偶爾得知常持法師帶領(lǐng)志愿者已經(jīng)到了四川災(zāi)區(qū)，16日晚上我給他發(fā)短信，表示我也想去災(zāi)區(qū)幫忙。他立即給我打電話，他當天晚上回北京，約我第二天中午到他的辦公室，他愿意支付我的機票。第三天，也就是18日早上8點我坐上了飛機。

昨天我告訴常持法師，災(zāi)區(qū)來的孩子需要老師，需要體育用品、文具等，我還想讓孩子們有個椅子，既可以坐，又可以當小桌子，常持法師立即說：“你去領(lǐng)五千塊錢，夠嗎?”后來我沒有領(lǐng)錢，在志愿者叢莉的幫助下，今天下午買了50套一大一小的椅子，大椅子當課桌，還買了20個有靠背的小椅子，給幼兒園的孩子坐。昨天我們?nèi)ジ浇纳痰曩I了蠟筆、僅剩的3副羽毛球拍子、跳繩，沒有買到皮球，還買了棉布準備讓孩子們自己縫手絹。

常持法師說如果有老師志愿者想來這里帶孩子上課，自己支付不了機票，他愿意承擔。今天上午，他離開了羅漢寺，前往臺灣動員更多的力量來幫助四川災(zāi)區(qū)的人民。

上午最多的時候有四十五個孩子，下午有十九個孩子。我們在戶外帶孩子做老貓抓老鼠的游戲，他們?nèi)Ρ寂?，現(xiàn)場充滿了歡聲笑語，有的志愿者說，她都忘記了他們是群來自地震災(zāi)區(qū)的孩子。

下午課后孩子們打起了羽毛球。

小學一年級的學生黃瑞的父親黃榮興和我們交談，他明天早上要回家鄉(xiāng)鎣華鎮(zhèn)仁和村四組，我很擔心，房子倒塌，還有余震，回家做什么?他說：“油菜花要收割，我們不能完全長期依靠政府，收獲了油菜花后，我們要種玉米?！彼推拮踊丶遥押⒆恿艚o老人，他覺得孩子每天能參加我們的活動，和小朋友們在一起，很開心、很重要。他囑咐我要持續(xù)下去。我還擔心他回家后住哪里?吃什么?他說搭帳篷，至于吃飯，就只能啃干糧了。那些搶險士兵，他親眼看見午飯吃干糧和生黃瓜，“那些士兵太讓我感動了，我不知道怎么表達我的心意，現(xiàn)在我什么也沒有了。”

地震前，黃瑞正好和2位同學離開教學樓，一位同學走得太快，一堵墻由于地震倒塌，把這位同學壓死，另一位同學走得慢，被倒塌的教學樓壓死。而黃瑞正好不快不慢，在墻和教學樓之間，得以幸存下來。

傍晚，我遇到一位北大哲學系的博士后王歌來做志愿者，她愿意來教孩子，明天我的朋友王麗到這里，也來做志愿者老師，也許我們很快會有第三個教學點、第四個教學點。

5月23日

今天我們給孩子每人發(fā)了一塊棉布，做了一條手絹。開始，有人擔心針會扎到孩子，但我有和幼兒做針線的經(jīng)驗，覺得問題不大。再說來的幼兒通常有家里人陪同，小學生做針線活是力所能及的事情。上下午，在兩個教學點，我們都做了手絹。無論是女孩還是男孩，無論是一年級的孩子還是高年級的孩子，甚至媽媽們，都在專心致志的縫手絹，帳篷里充滿祥和與安寧。我想在這種時候，自己做一樣平時可以用的東西，尤其必要。

昨天，我求助華德福幼兒園的老師用手機給我發(fā)些兒歌，今天我就用上了。我們學了“小竹橋搖呀搖，有只小熊要過橋”，“唐僧騎馬咚那個咚，后面跟了個孫悟空”。但適合幼兒的童謠，對于小學生來說太簡單了，短時間或許還能對付。我越來越迫切感到，需要按年齡分為兩個班。小學低年級和幼兒一個班，三年級以上的孩子一個班。

傍晚，王麗從北京趕到這里，她是一位有經(jīng)驗的中學老師。明天，我們可以做分班嘗試。王歌帶幾位當?shù)刂袑W生，也會來參與教學。由于下雨，這兩天上午的教學點在士兵的帳篷里，他們晚上睡覺，白天讓我們當教室。下午的教學點，我們遇到一位非常熱心的志愿者韓超，來自河北，他在我們到達之前，就把孩子召集起來，專門準備一個帳篷用作臨時教室。他還給這個教學點起名為“愛心志愿者小學”。

我們給孩子們發(fā)放了“桌椅”，很快“小桌椅”一物多用，家長也能拿來當“桌椅”，我看到他們吃飯的時候，飯碗可以放在“桌子”上了。如果每家有個椅子該有多好。

有人說，我們帶孩子做的活動，孩子們是那么高興，但哪天我們不能堅持下去，孩子是否會比以前更難過?我想通過游戲，孩子哪怕只有半天的快樂，總比沒有好吧?我沒有學過心理學，不會心理治療，但我知道孩子們喜歡什么，知道怎樣讓他們開心。我相信，這三天的活動給予他們一定的心理康復能力。我相信，會遇到更多的熱心人來幫助這些孩子。一位當?shù)氐闹驹刚吆孔蛱鞂ξ艺f，她會盡力聯(lián)系什邡的老師，請他們來上課。因為什邡所有學校要放假到七月底。

今天，由于王麗老師的到來，早上的教學點分為兩個教學班，王麗主要負責三年級以上的孩子，志愿者楊濤將主要負責年幼孩子的活動。下午的教學點，已和王歌做了交接，她將主要負責這個班的教學。如果可能，明天我想再開設(shè)第三個教學點。今天上午，我給一二年級的孩子出了十幾道數(shù)學題，這是第一次學數(shù)學。今天，也是第一次有了英語課，是王歌老師上的，她教得非常好。

羅漢寺里，住在我們附近的一位媽媽，找到我，希望我們也能給她的孩子上課，寺里住的孩子絕大部分是附近的居民。我們沒有時間白天上課，答應(yīng)她晚上7點上一小時的課。孩子年齡較小，我?guī)麄冏鰣A圈唱歌活動，王歌帶他們學論語。晚上來了十多位孩子。

來自杭州的部隊心理醫(yī)生許濤，看到我?guī)Ш⒆幼鰣A圈唱歌活動，他說：“手拉手圍成一個圓圈，一起唱歌做動作，就是心理治療?！蔽衣犃撕芨吲d。

一位記者告訴我們，他遇到一位學校的看門人，幸免于難，他眼睜睜的看見學校倒塌，他奮力搶救學生，他聽見廢墟里的孩子求救的聲音，但一天又一天過去了，那些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弱，直到消失。他至今沒有離開過這所學校，他要守候著孩子們的亡靈，守候陪伴他從小讀書和工作的學校，即使已經(jīng)不復存在。

周圍被毀的六座寺廟，也有部分僧人絕不離開，那是他們朝夕相處的家園，是無數(shù)的人歷經(jīng)無數(shù)的歲月，建造起來的圣地。他們要守護殘破的物品和書，他們還想在廢墟上，重建寺廟。看來，比地震更為強大的是人不屈的意志。

5月24日

成都華德福學校的果敏老師，她的家就在什邡，而且離羅漢寺很近。昨天中午她帶著捐贈的學生用品來到六十米大街。晚上她熱情邀請我和王麗到她家住。無奈她的父親擔心安全，堅決不同意。什邡市政府動員大家都住在帳篷里，以免余震發(fā)生，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今天我和果敏、善明去了六個災(zāi)民安置點，其中，兩個災(zāi)民點已經(jīng)取消，有的點，約一千災(zāi)民剩二百人，約三千災(zāi)民剩三百人，約二千災(zāi)民只剩下二百人。因為災(zāi)民不斷地回到家鄉(xiāng)，據(jù)了解，一是想家，要照看從廢墟里找出來的一點用品。二是需要照顧田里的莊稼，三是政府給回家的災(zāi)民每人每天10元，1斤大米，還有帳篷。

我們在外國語學校開始了新的教學點，那里有災(zāi)區(qū)來的孩子，也有學校老師和周圍居民的孩子。今天，在這里參加我們活動的有約十五個孩子，主要是三年級以下的孩子。

由于是在校內(nèi)，我覺得終于可以找到當?shù)氐睦蠋?，有了當?shù)乩蠋?，帳篷里的孩子就能長期上學，畢竟我扣外地志愿者不能長住?？墒且晃焕蠋熣f，學校老師的親戚幾乎都是災(zāi)民，他們既要照顧這些親戚。還要在學校值班。由于學校安置了災(zāi)民，老師還要承擔衛(wèi)生、做飯的工作。最近，教育局還要求老師們要挨個家訪。這些老師們?nèi)际亲づ?，生活不便，已?jīng)忙得疲憊不堪。

盡管如此，他們?nèi)匀辉敢庾鲂┲驹刚叩墓ぷ?，小學生的數(shù)學由學校老師來上，還有一位中學數(shù)學老師劉學君愿意到六十米大街做志愿者。

果敏讓孩子們自由畫畫，一位男孩畫了一頭豬，他說家里的豬地震時死了。

參加我們活動的有一位4歲女孩，她的爸爸張輝兵是紅白中學的物理老師，為救學生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她的媽媽宣麗說起丈夫就流淚，她說他還不到30歲，他們感情很好，他為救人而亡，她有些許的欣慰，但未來的路在哪里?她的女兒頭上被石頭砸中，縫了8針。她給我看丈夫給孩子買的最后一樣東西：一條毛巾，她隨時帶著。

女兒時刻要拉著媽媽的手，但她是那么喜歡我們的活動，在媽媽的陪伴下，臉上漸漸露出了笑容!女兒的爺爺奶奶不肯下山，不愿離開祖祖輩輩的土地，不愿離開兒子獻身的家園。

我們以前的兩個教學點，明天開始分為四個班：一年級以下、二年級和三年級、四年級至六年級、初中。我們有語文、數(shù)學、英語、體育、音樂、手工課。我們有王麗、王歌這樣一流的老師，有楊濤、韓超等許多熱心的志愿者，孩子的人數(shù)已經(jīng)六十多人了。如果再加上外國語學校的孩子，總共約有八十個孩子了!

前天晚上，許濤和我們聊了很久。他告訴我們?yōu)碾y后心理救助的重要性。某個慘烈的戰(zhàn)爭，傷亡很多的士兵，但戰(zhàn)后參加過這場戰(zhàn)爭的士兵，自殺人數(shù)比死于戰(zhàn)場的人還多。如果我們發(fā)現(xiàn)有人需要心理治療，就告訴他。

昨天我們就遇到一位街道辦事處的工作人員，他12日就上山搶救一所學校的學生，14日解放軍上去后他才回來。他說有一位女孩子被夾在樓層之間，凄厲的慘叫，讓在場的人員幾乎神經(jīng)癱瘓。還有一位男孩，手臂像麻花一樣被鋼條絞住，他答應(yīng)男孩一定要把他救出來，但想盡一切辦法，用盡一切力氣，沒有救出來。我說把他的手臂截了?“我不是醫(yī)生，我不會。直到我救出另一個女孩，心里才找回一點平衡?？墒?，那女孩凄厲的慘叫，那男孩的手臂，總在腦海里出現(xiàn)。我原以為自己很堅強，現(xiàn)在我需要心理醫(yī)生?！?/p>

每次我們從帳篷前走過，都能看到孤單、寂寞的老人，他們一定想和人說說話，我們實在沒有精力了?？偟恼f來，社會給予老人的關(guān)心還遠遠不夠。我還想到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們，他們在哪里?他們怎么樣了?那位街道辦事處的人說，一位父親在外地打工，趕回什邡，幾乎跑遍所有的災(zāi)民安置點，最后來到他負責的災(zāi)民點。正巧一位男孩知道他的孩子只受了輕傷，當這個男孩走進房間，還沒有開口，父親全身開始顫抖，得知孩子平安，頓時淚如泉涌。

5月25日晚

那位四歲女孩還沒有小名，媽媽讓我來起，我起的小名是“浩浩”，她父親的浩然正氣，又和“好好”諧音，我希望浩浩和媽媽逐漸好起來。今天宣麗說女兒比昨天開朗些了。 我自從來到什邡，沒有上過一次網(wǎng)，偶爾能有時間讀報紙。我希望收集到所有遇難孩子的姓名、所有遇難老師的姓名，尤其是舍身救學生的老師姓名。剛聽說政府已經(jīng)開始做了。

下午果敏一個人去了外國語學校，我去六十米大街，看了三個教學點的情況，以及一個完全由民航飛行學校的大學生志愿者做起來的教學點。 我覺得最大的問題是靠近馬路邊的教學點，來來往往的人絡(luò)繹不絕，不斷有人來拍照、采訪、捐贈物品或零食。嚴重干擾了正常的教學，不利于孩子的心理健康和專注地學習。大家討論后決定明天掛牌“上課時間請勿打擾”。孩子需要被保護。

我們還決定，每次放學前發(fā)零食不能超過兩樣?？傆腥司韬⒆拥牧闶?，我們就得不斷的發(fā)放，剛開始我覺得孩子吃零食挺開心，能讓他們開心就好，這些天吃了那么多零食后，真希望好心人少買零食，不妨買些水果來代替。零食吃多了，對身體不好。另一個問題是，給他們發(fā)的本子、鉛筆，經(jīng)常是第二天忘記帶來，或掉了。每次一寫作業(yè)，就有不少孩子沒有本和筆，我們只得發(fā)了又發(fā)。我們打算讓孩子把本和筆留在教室里，不用拿回家。

孩子們有兒童書看了!

5月26日

今天又來了三位志愿者老師，可以教英語、音樂和語文，其中郭靜原來在新東方教過少兒英語，另外兩位是當?shù)氐囊粚Ψ蚱?。我原來想，有了更多當?shù)乩蠋煹募尤?，即使我們回北京，帳篷小學仍然可以存在下去。但現(xiàn)實是天氣越來越熱，帳篷里的溫度高于戶外6—7度。王麗、王歌和我定好了30日回北京的機票，我們討論后認為，30日開始放假兩天，“六一”舉辦慶?；顒?，6月2日開始，部分孩子可以去大學生負責的班級，他們還愿意接手四、五、六年級合班的教學。其他班級的孩子，我們將為他們開設(shè)閱覽室和活動室，可能會保留親子班。

我見到一批又一批熱心做心理干預的人來到六十米大街，但部隊的這幾位心理醫(yī)生有十幾年的經(jīng)驗，擅長臨床治療。今天上午，我隨部隊的心理醫(yī)生，到其他災(zāi)民安置點尋找需要心理治療的人，同時也了解是否需要做家長講座。一所中學的安置點已經(jīng)取消。廣場的安置點只剩十幾位災(zāi)民，今天就要合并到六十米大街上了。我發(fā)現(xiàn)，一個一個安置點跑，效率太低，不如到電視臺或媒體去反映一下，于是我們找到什邡電視臺臨時帳篷，接待我們的人聽了許濤醫(yī)生的介紹，說到第一線采訪的記者也需要心理醫(yī)生的幫助。

下午，我應(yīng)籌建中的婦女兒童中心邀請，去了綿竹市，原來是讓我給十幾位幼兒園老師培訓，結(jié)果大家太忙了，只來了兩位老師。那里有個體育場安置點，最多的時候有八千多災(zāi)民，現(xiàn)在不到5000人。我見到有個仁愛學堂，一間能容納百名孩子的教室，每天一個年級上一個小時的課，從早上八點小學一年級的課，一直排課到晚上初中的課。聽說都是當?shù)乩蠋熢谏险n。還有一個英國兒童援助基金會資助的幼兒園，一個約二十平方米的帳篷，里面有幼兒用的桌椅和玩具，老師來自當?shù)氐挠變簣@。相比之下，我們的幼兒班就簡陋多了。

籌建中的婦女兒童中心是由友成企業(yè)家扶貧基金會支持的。基金會正在附近建造活動板房，預計可以容納一百名幼兒，以及二十多名懷孕和有嬰兒的婦女，他們爭取在“六一”這天能夠開園。我原來請楊濤從北京帶些花種，以為可以讓災(zāi)區(qū)孩子種些花草，結(jié)果六十米大街是水泥地，根本無法種花。我把花種給了當?shù)氐膬晌挥變簣@老師，她們將來這個幼兒園協(xié)助工作，四周有大片可以種花的土地。

基金會的副秘書長告訴我，地震后，他們第一反映(應(yīng))是要做些什么，但最好不要和別人的項目重復。于是選擇了關(guān)注重點是婦女兒童。

5月28日晚

昨天我的手機沒有電了，這里使用萬能充電器特別容易壞。于是，昨晚過得比較悠閑，有更多的時間和周圍的人交談。果敏昨天回成都。上海華德福幼兒園的老師王芬昨天上午九點半趕到外國語學校，她接手了這個活動點。

小浩浩高興得笑出了聲，這個點災(zāi)區(qū)的孩子約占三分之一，雖然少，但哪怕只有一個像浩浩這樣的孩子，也值得。王芬、楊濤、韓超等在準備“六一”兒童節(jié)。

今天上午我協(xié)助帶幼兒班，大約有十來個孩子，緊挨著的是小學班。一到下課。幼兒和小學生在同一片場地玩耍，四周用繩子圍一下，非常不便老師管理。最好把幼兒活動區(qū)域單獨分出來。

聽說來了不少居民的孩子。王歌、王麗今天提前回北京了。在這樣特殊的時刻，我們相遇、相知，共同為孩子盡力盡心，彼此之間有了一份戰(zhàn)友的情誼。我們相約還要重逢。 今天下午，我和其他人去了鎣華鎮(zhèn)。這是我第一次去山里的災(zāi)區(qū)，鎮(zhèn)上還能看見像模像樣的房子，雖然不能住人了。再往里走一些，到處是坍塌的房子，附近就是災(zāi)民住的帳篷。我們走訪了仁和村二組的一家人，男主人叫梁忠文，53歲，1989年11月16日他在一場礦難事故中受傷，私人礦主用20000元賠償他終生的高位截癱。當時他的女兒剛2歲，兒子7歲。從此全靠妻子照顧他，并養(yǎng)活全家。好不容易把兒女養(yǎng)大成人，以為可以過上好一些的生活了。地震時，由于梁忠文無法起身，反倒活下來，而女兒、孫子、老母親往屋外奔跑，卻都被房子砸死，兒媳婦一條胳膊和一條腿被截肢。梁忠文講述時，好像講的不是自己家的事，那么的從容淡定。他的妻子滿臉愁容，憔悴不堪，現(xiàn)在靠政府救濟，將來怎么辦?問起梁忠文最大的心愿是什么，他說輪椅被砸壞了，想有個新的輪椅。

我們還看到一個新的白色大帳篷，將用于八月一號開學的帳篷小學。帳篷的質(zhì)量非常高，外國機構(gòu)捐贈，據(jù)當?shù)厝苏f約15萬元一頂，在這片空地上將建20頂這樣的帳篷，鎮(zhèn)上及附近的孩子都來這里上學?；氐绞糙?，我告訴別人，鎣華鎮(zhèn)上的學校帳篷將有小學和中學，一位知情人說，沒有什么中學生了，絕大部分都死于地震時倒塌的校舍。

在鎮(zhèn)上，我們偶然遇到一位山上寺廟下來的尼姑，她們沒有食物吃了，到鎮(zhèn)上來找大米，我們把好不容易買到的一袋大米給了她。我聯(lián)想到發(fā)放的食物和水是否到達災(zāi)區(qū)每個偏僻的角落?六十米大街上，不斷有人給孩子捐零食、牛奶，而仍然在災(zāi)區(qū)的孩子就不會得到那么多的關(guān)注。

大米是在一家雜貨店買的，女主人告訴我，鎮(zhèn)上的糧店關(guān)門了，因為店主的孩子地震中喪身，從此店主不見人影。她自己的親弟弟在化工廠上班，地震時喪身，對面街坊的孩子是高中生，也死了。

雜貨店賣的草鞋4元5角一雙，她說解放軍來買時，只要2元就可以。我買了一雙草鞋。

5月29日

上午，我先和王芬去了外國語學校，孩子們看到王芬，很快就聚攏過來，由于下雨，王芬只進行了一小時的活動，她帶的圓圈活動，大人孩子都喜歡。一位當?shù)赜變簣@的老師也來幫助，臨走時，王芬和她約好第二天一起為六一節(jié)演出做道具。最遺憾的是，我沒有見到浩浩和她的媽媽，她們回去看望老人了。。在當?shù)刂驹刚吆康呐ο?，六十米大街又有了可供孩子們使用的三個大帳篷。胡女士就像我們的天使，總在背后默默地幫助我們。當?shù)氐闹驹刚呃蠋煷蠖喽际撬龓兔β?lián)系的。

中午我們開了志愿者會議，了解各個教學點的情況，20日什邡電視臺采訪了后，二十米街兩個班；第二天呼啦來了近百名當?shù)鼐用竦暮⒆?，由于場地的限制，無法容納。這兩個班的孩子現(xiàn)有50至60人之間。初中昨天上午24名學生，六七位學生是來自災(zāi)區(qū)的。六十米大街幼兒園和小學一二年級加一起，有40至50名孩子。共計有上百名學生了。

上午聽說二十米街的帳篷要拆掉，沒有想到下午就拆到教學點了，只得立即把學生帶到馬路對面的新帳篷里。不過，我們會上已經(jīng)決定，要盡快把學生用的帳篷搬到災(zāi)民住的那一邊，免得孩子們過馬路。無論如何，保障安全至上。我們保持目前的教學方式不變，30、31日準備六一活動，“六一”后，所有的教學點，整合為兒童活動中心的形式。一部分家長說過完“六一”，他們要帶孩子回家鄉(xiāng)了。

下午4點多鐘，我告別了什邡。傍晚6點多鐘，我到了成都，回到了燈紅酒綠的繁華世界，恍如隔世。一路上，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的是孩子們的面孔，得知我要離開，他們紛紛問我：“還來嗎?”“什么時候回來?”我會回來，但不知何時。一位男孩李達利用上課時間，畫了一張畫送給我。

資料寫作者：吳蓓，學者，現(xiàn)居北京。以上資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