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過年,母親說,小學(xué)校搬走了,作了政府用地,你不去看看?這是我沒想到的,我常有一些毫無道理的認識,比如小學(xué)校,它怎么可能搬走了呢?母親說,搬了有一陣子了,一至四年級搬進了原來的中學(xué),五年級和六年級搬到了鎮(zhèn)上。這也是我沒法理解的事,搬走已經(jīng)過分,還慘遭肢解,真是。母親又說,那就去看看。
聽到小學(xué)校,我最先想起來的是通往小學(xué)校的路。一條身處村外的土路,北面是村莊,南面是一片闊大的野地,生長著四時的荒草和莊稼。從我家出門,往南,過了中心路、大隊部、診所、幼兒園、大商店,到了南湖橋。橋上有一棵老柳樹,多少年了,空洞著內(nèi)心,當(dāng)年我一直奇怪,老成這樣了還和別的樹一樣活得好好的,哪一年春天都飄絮,長出堅強的枝條和葉子。從南湖橋右拐,往西,沿土路一直走,過一個橋,再走,又過一個橋,幾個大草垛過去,路南邊安靜地伏臥著一個大院子,就是小學(xué)校,大門朝北,院子上空飄動著五星紅旗。
從六歲開始,我在這條路上來回跑了五年,背著一個兩道梁的花書包,幾本書還有嘩啦嘩啦響的文具盒一路拍打屁股。書包是母親做的,姐姐淘汰了留給我。一二年級時不知道花書包對一個男孩是如何的格格不入,三年級以后知道了,想要一個可以斜挎的黃軍包,軍綠色,所有男孩夢里到處都是的顏色。不給買。父親許諾,只要我能考上中學(xué)就給我買。這也成了我學(xué)習(xí)的動力之一,吭嗤吭嗤也算認真,以班級第二名的成績考上了鎮(zhèn)上的初一。一天父親從集市上回來,我看到一個嶄新的軍用黃挎包掛在門鼻子上,陡然覺得喜悅是多么虛空。如果知道世上有滄桑這個詞,它大約也會及時地涌上我的心頭。
剛上小學(xué),幾乎是班上年齡最小的一個,個頭也小,膽子更小。一個人走在那條路上總是有點害怕。在我以后很多年的記憶里,那條路都有些陰森和鬼氣。我做過很多關(guān)于那條路的夢,所有的夢里路上都沒有陽光,都是我一個人低矮地走,花書包和我一樣孤獨。路面在夢里是灰色的,腳前兩米遠的地方就看不見了路,兩邊生長著黑色的灌木叢和蘆葦蕩。那時候一度盛傳,常有開三輪車的惡人到村莊里偷小孩去賣,我沒碰上過,卻夢見過。我在路上走,四周是黑夜,一輛三輪車神出鬼沒地從身后駛過來,車廂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我還沒來得及喊上一聲就被拉進了車廂,像拔一棵蘿卜。車廂用一塊臟兮兮的布擋著,我被扔進去,世界更黑了。我就醒了,躺在自家的床上睜大眼,想夢里的三輪車和那條路,總覺得那就是去往小學(xué)校的路。
很長時間我都覺得那條路上游蕩著很多鬼魂。我說過了,到學(xué)校要經(jīng)過三座橋。每一座橋頭都是村莊里給死人燒紙禱告的地方,多少年了,約定俗成,不在家門口,離家又不遠。上下學(xué)的路上,隔三差五就能看到在橋頭或是樹底下留下一堆灰燼?;覡a前面是一張新葦席子折成的擋風(fēng)場所,像一間簡易的小屋,小屋里摞著幾塊土坯,一個白紙糊成的牌位端坐土坯之上,上面寫著某個神仙的名字。大家都把這個叫土地廟。每有人亡故,就在這里搭個土地廟,一天三次子孫到這里為他送湯。前面是一幫鼓樂班子,笙簫嗩吶鑼鼓齊鳴,一個老頭拎著一吊罐黃湯領(lǐng)路,后面是一隊縞素的子孫,哭哭啼啼蜿蜒而來,給死者添湯、磕頭。葬禮的第二天晚上還要為死者送盤纏,打發(fā)他走上去陰間的路。紙錢、紙馬、紙花轎、紙樓房,一切生活中需要的東西的紙制品都可以送,也是在土地廟前焚燒。拎湯罐的老頭對著三仙五神大聲禱頌,讓各路神仙高抬貴手,放死者一條順當(dāng)路,他生前姓甚名誰,一輩子都是大好人,誰都沒有得罪過,多多關(guān)照啊,給你們送錢來啦。那么多的盤纏他是花不完的,各位神仙盡可享用。然后燒掉那些紙馬、花轎和盤纏。第二天我就會看到一堆灰燼,沒燒干凈的,還能看見紙馬、花轎的蘆葦骨架。膽大的孩子用腳去揀挑,拿起來玩,我不敢,從來不碰,遇到灰燼都要繞開走。
不斷到來的死人,使得這條路上長年飄蕩著死亡氣息。膽小的人總愛疑神疑鬼,村莊里的人也說,這路上陰氣重。路南邊是野地,莊稼豐饒時還好,麥子長高了,水稻秀穗了,成熟了,青的,綠的,黃的,浩浩蕩蕩如大海洋,繁華富麗,碰上陽光也好,滿天地都是陽世的喜悅。青黃不接就麻煩了,野地赤裸,看見了身上都冷。早晨露水重,傍晚濕氣上升,飄飄裊裊,總以為腳底清冷。路北邊是水渠,蘆葦繁茂,大風(fēng)來往喧嘩不已,沙啦啦如同隱藏著千軍萬馬。一個人走,到處都是聲響,兩只腳都跟你唱反調(diào),你們倆就不能不出聲嗎?不能,腳步聲大得讓你心動過速。這只是一年級的事,到了二年級,竟知道野地的南邊是一片墳場,還看見鬼火。
1985年秋天傍晚。我和另外兩個同學(xué)塵灰滿面地走在那條土路上。我們剛把教室里里外外打掃干凈。天色已晚,出了校門一片灰色,路更灰,野地里莊稼收割完畢,也是灰的。第二個橋邊有攤灰燼,前兩天剛死過一個人。一個家伙出了校門就開始說鬼故事,他奶奶哪天頭腦一熱講給他聽的。他絮絮叨叨地講,講不明白也怕人。正講著,另一個突然站住了,說,那邊有個大火球。我們向南看,夜正緩慢地升起來,兩節(jié)地以南的路上跳躍著一個巨大的火球,罕見的圓,一跳一跳地往這邊跑,速度很快。
我說:誰在玩火?
另一個說:不像,誰能跑這么快?
講鬼故事的那個家伙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是,是鬼火!
他的聲音都變細了。后來我才知道,他接下來的故事里就要出現(xiàn)鬼火了,而那個時候,鬼火提前出場了。我從沒見過鬼火,不知道鬼火長什么模樣,可是當(dāng)時我相信那就是鬼火,沒有人可以把火玩得那么圓,那么大,那么快。他們倆也相信是鬼火。三個人狼奔豕突一樣開始逃跑,一直跑,不敢停。就是那個時候,我開始覺得那條路長得不得了,總也跑不到頭。我們跑到南湖橋時,見到了從大商店里出來的第一個人,我像剛剛活過來似的滿眼都是淚。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那到底是不是鬼火。我回家問過大人,他們只含混地應(yīng)付一句,什么鬼火?他們從不把小孩的話當(dāng)回事。不管是什么火,它實實在在地影響了我五年,直到我離開小學(xué)校,這期間,傍晚時我從不一個人走那條路。
有一段時間我也不走第二座橋,而是提前拐進街巷里繞過去。橋上在下午放學(xué)后總有一些高年級的學(xué)生在上面聚會。聽外地來的親戚說,現(xiàn)在到處都有幫派,小刀幫、斧頭幫、菜刀幫,還有磚頭幫。在橋上聚會的那些人是斧頭幫的。領(lǐng)頭的男孩和我家隔幾條巷子,我見過他的腰間插著一把耀武揚威的小斧頭,非常精致。如果不用來打架,應(yīng)該是很不錯的藝術(shù)品。他們一人一把小斧頭,站在橋上對過往的低年級同學(xué)說: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走此路,留下買路財。
領(lǐng)頭的他們叫幫主。幫主一度想讓我也參加斧頭幫,因為從二年級開始,整個小學(xué)階段我都是班長。說實話,我暗地里十分喜歡那個小斧頭,也羨慕他們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一起的豪情,你拍拍我肩膀,我當(dāng)胸裝模作樣地給你一拳。那種言行對我還是很有誘惑力的。但我還是拒絕了,因為不敢看一把斧頭迅速地落到一個人的身上。聽說他們常和外村的小孩打群架,每次都有人帶著傷口和一身血回來的。所以我避開他們。
再往前走是最后一座橋。最祥和,臨近的人家經(jīng)常到橋邊洗衣服,大石頭都被衣服打磨平滑了。那座橋也最有人味,他們在學(xué)校東面堆草垛,三頓飯都要過橋去扯草燒飯,人來人往不斷。來學(xué)校門前賣雜貨的小攤也擺在橋邊,下了課我們都蜂擁而出,沒錢也擠在小攤前張望。水渠的北岸不像那兩座橋附近,都是蘆葦蕩,這里是紫穗槐?;被ㄩ_放的時候岸邊寧靜素雅,又不失喜慶,紫花團團簇簇映照在水里,真有別一樣的美好。我最喜歡這座橋,尤其在陽光底下,讓人很溫暖妥帖。
也有讓我難過的事。一天下午,兩節(jié)課下,我聽到橋上吵吵嚷嚷,就出了校門過去看。橋上圍了一大堆人,聚成一個圈。我擠進去,看到人們正在指點一個坐在地上的女人,她低著頭掩面哭泣,頭發(fā)蓬亂,和衣服上一樣都粘著碎草。他們指責(zé)她,對她吐唾沫,扔鞋子。他們說她跟野男人在草堆里通奸,被堵在草窩里。那個男人提著褲子跑掉了,她被抓到了。有個小孩對她扔了一顆石子,她抬起頭隨即又低下了,我看到了灰塵和淚水把她清秀的臉弄臟了。她的樣子讓我難過,也想哭,我退出來,一個人進了校門。
以后好長一段時間里,我經(jīng)過那座橋時,總覺得那個女人還坐在地上哭泣,身上粘著碎草。為了避免莫名其妙的難過,我總是快步經(jīng)過,不敢回頭。
我已經(jīng)說到小學(xué)校這里了,再往前走不遠還有一座橋,過了橋不遠路就告一段落,下面的路就與我無關(guān)了。事實上學(xué)校以西的路我很少走,我沒有什么事情要到那邊的路上去做。五年里只去過屈指可數(shù)的幾次。其中兩次是到學(xué)校西圍墻外揀垃圾。
我念一年級時,學(xué)校剛剛建好。從老學(xué)校搬過來,亂七八糟的東西都運來了。過了一段時間開始整理,陳舊和沒用的辦公用品直接當(dāng)成垃圾被扔在了西邊的圍墻外。后來又整理了一次。我們就去垃圾堆里尋寶貝。鉛筆頭、粉筆頭、墨水瓶、破本子、舊書、舊報紙、破算盤、斷尺子,還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也不知道來路的東西,都不值錢。但是我們都覺得好玩,拿著一根樹枝在垃圾里挑來挑去。不記得當(dāng)時揀到了什么寶貝,只記得因此做了兩個夢,再也不想去垃圾堆里淘金了。
夢里的場景和墻外的垃圾堆一模一樣。我一個人守著那個大垃圾堆,像國王似的在挑挑揀揀,滿心里高興。我挖出了一個破舊的算盤,掉了幾個算珠,但還能用,剛要伸手去撿,算盤突然自己跳起來,躲到了我身后,沿著脊背一路飛快地爬了上去。我嚇壞了,拼命地抖身子,它就是不下來。我大聲喊叫出來,把自己驚醒了。原來是個夢。我下意識地摸摸后背,沒摸到算盤,只摸到一把冷汗。這個夢搞得我次日一整天都恍惚,到了晚上,又做了一個夢,把前夜的夢續(xù)上了。我夢見走在一個絲瓜架下,陽光很好,絲瓜葉子近乎透明,我的腳踩到了一個小東西,是一個玻璃彈珠。我用腳踢了踢,浮土之下露出了更多的彈珠,都是新的,里面是繽紛的彩色。這么多玻璃彈珠我真是做夢都想擁有。那時候我們都玩這東西,入了迷,口袋里整天都裝著,一走動就嘩嘩響。這么多啊。我剛要伸手去抓,突然想起了爬上后背的算盤,膽怯了。我在夢里清晰地想到,不能拿,昨天就因為撿東西,算盤才爬到我身上的。于是我沒撿,忍痛割愛,心里還有點酸溜溜的興奮,幸虧我沒撿。
這是我唯一一次續(xù)上了自己的夢。醒來以后還安慰自己,幸虧沒撿。若撿了,說不準(zhǔn)下一個夢又續(xù)上了,那毫無疑問又將是一個噩夢。
現(xiàn)在我在這條路上走,感覺到它的陌生。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就很少走著條路了。最近一次走在上面是什么時候?十年前?八年前?至少也有八年了吧。陽光很好,路邊是冬天沉寂的野地,泥土酥軟而荒涼。蘆葦蕩早就消失不見了,只剩下空蕩蕩的水渠也即將被泥土淤滿。路上看不見一個人,沒有陰森的感覺,更找不到鬼氣。陽光真的很好,滿世界都太平的樣子。我慢慢地向前走,過了一座橋,又一座橋。這么快就經(jīng)過了兩座橋,那些橋也已經(jīng)老朽,在風(fēng)中歪斜疲憊的身子。路怎么短了?是我的腿長了還是它根本就很短?
第三座橋也老邁了,上面再也看不見席地哭泣的年輕女人,她若在,也該老了。堆草垛的地方現(xiàn)在是誰家的菜園,風(fēng)雪過后只留下頹敗的空地,和幾片凍僵的菜葉子。小學(xué)校的大門還在,上面掛的是一個行政單位的牌子。我看了看,沒有推門進去,它已經(jīng)不再是小學(xué)校。
徐則臣,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午夜之門》、中短篇小說集《鴨子是怎樣飛上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