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酷熱依舊,中央電視臺《見證》欄目攝制組來到上海,邀我配合拍攝一檔叫作“見證傷痕文學”的電視節(jié)目。二十九年過去,許多往事恍如隔世,“若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以至于有時竟疑心起《傷痕》這樣一篇如今靜靜地躺在文學史上,大概除了中文系的學生已很少有人問津的短篇小說,當年是否真的出自我的手筆。也忍不住問:確曾有過“我”嗎?這樣想,更感到《傷痕》能夠問世,端賴于當年的眾緣相助。于是,“因緣”兩個字一時竟如秋夜?jié)M把清光,訇然瀉滿心頭,久久徘徊不去。也就進一步想:歷史,其實真是說不清道不白的。君不見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的哪怕再小不過的一件事,動輒也會牽扯到成千上萬的“因緣”?有感于此,遂決定從塵封的記憶中搜索出幾件與《傷痕》問世有著比較特別的因緣道來,以感謝和紀念那些曾為催生《傷痕》作出過特別貢獻的師長和朋友,同時也給有興趣的讀者和研究者提供一點很可能是屬于“野史”的資料吧。
《傷痕》最初發(fā)表于1978年8月11日上海《文匯報》“筆會”版,責任編輯或者說主要負責與我聯(lián)絡的編輯是當時的文藝部部委鐘錫知先生。但在我的心中,《傷痕》最初問世的園地其實應該是復旦大學中文系七七級文學評論專業(yè)班的墻報,時間是1978年4月上旬,地點是四號宿舍樓底層拐角處,主編則是同班同學倪彪。那時,我們剛剛進校,因為是十年“文革”后第一批通過考試入學,兼以名校,白色的校徽佩在胸前,人人都意氣風發(fā),恨不能“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于是,就有人提議成立各種各樣的文學興趣小組,例如小說組、詩歌組、散文組、文學評論組等,并很快得到熱烈的響應。我本分在詩歌組,但接觸魯迅等三十年代作家以及西方十九世紀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作品多了,忽然覺得比較起詩歌而言,小說的容量和影響更大,于是就動心起念“跳槽”到小說組。其時,班委會已然決定要出第一期墻報,并要求每人準備一份墻報稿。我后來當然是因為受了魯迅先生《祝?!芬晃牡挠绊懚鴮憽秱邸返?,尤其許壽裳先生評《祝?!返囊欢卧挳敃r更令我激賞:“人世間的慘事不慘在狼吃阿毛,而慘在封建禮教吃祥林嫂。”然而,細細想來,最初的寫作動機應該還有為出墻報“應差”的因素?!秱邸肥窃跍I水中完成的,因為深惡痛絕當時文章的假、大、空,寫作過程中,我曾努力要求自己直接師承三十年代作家們真實樸質的文風。寫完后,自我感覺很好,但請個別老師和少數(shù)幾個同學看過后,他們卻不以為然,并向我提出了一大堆讓我深感困惑的理論質疑。我于是由十分地自信轉而十分地灰心,終于將手稿鎖進抽屜。偏偏這個時候,沉著、穩(wěn)重且總是面帶笑容的小說組組長(大概還兼班級墻報主編)倪彪同學推開寢室的門探進頭來,見我剛剛爬上靠窗的上鋪,于是揚揚手,“嗨,過兩天要出墻報了,你小說寫好沒有,得交了?!蔽乙粫r無語,連將《傷痕》捧出去交差的信心也喪失了,支吾道:“唔,知道了?!毕肓讼?,翻身下鋪,打算重寫一篇,且也起了個頭,但就是寫不下去,心里一松勁,還是將原本鎖進抽屜的《傷痕》翻出來,用五百字一張的方格稿紙仔細謄好,然后忐忑不安地交了出去。
然而,命運就這樣改變了。
等我第二天早上醒來,好像是周末,忽然聽到寢室門外一片嘈雜的人聲,打開門走出去,但見門外的走廊上圍滿了人,正爭相閱讀著新貼出的墻報頭條位置的一篇文章,大多是女生,不少人還在流淚。我忙探過頭去,終于認出那稿紙上我的筆跡……自此以后,直到《傷痕》正式發(fā)表,這墻報前,便一直攢動著翹首閱讀的人頭,先是中文系的學生,繼而擴展到新聞系、外文系以至全校,而眾人面對著一篇墻報稿傷心流淚的場景,也成了復旦校園的一大奇觀。難怪后來有人夸張地說:當年讀《傷痕》,全中國人所流的淚可以成為一條河。
上?!段膮R報》編輯鐘錫知先生很快得到這個信息,憑著他對新聞獨有的敏感,馬上托人找我要去一份手稿。后來我知道,將這個信息傳遞到《文匯報》的,是住在三樓的一位我們中文系剛剛留校的女教師,名叫孫小琪。她曾在安徽蒙城插過隊,鐘錫知先生曾去當?shù)夭稍L過她們所在的知青小組,并撰寫了長篇報告文學,此后便與知青中的許多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她先是將小說的情況說與她的一位女友俞自由聽了(其人當時在安徽某縣當縣長,和鐘錫知先生關系特別熟稔),因之迅即反饋給了鐘先生。這樣,《傷痕》這只紙疊的小船兒,經由她和她的女友的熱心推助,忽然一下子駛進深廣莫測的歷史大海洋中。然而,它那時的命運其實還是很不確定的。要去我手稿后的兩個多月時間里,報社從沒有給過我任何的允諾。我只是后來才從鐘錫知先生那兒知道,他們當時打出了小樣,在上海文藝界反復、廣泛地征求意見,此后又藉開會之機去北京征求意見?;疖嚨能浥P包廂里,上海文聯(lián)主席鐘望陽先生和他同行,再番談到《傷痕》,鐘望陽先生說:“如果你們《文匯報》不方便發(fā)表,就給我們用在復刊后的《上海文學》第一期吧?!笨上М敃r作為一個大學一年級新生的我,是無從知道這些后來才“解密”的內部消息的。
有感于《傷痕》手稿自從進了《文匯報》便“泥牛入海無消息”,我的一些要好的同學就建議我向《人民文學》投稿,還幫我整理了一份介紹《傷痕》在復旦校園引起轟動的信函,并一個個認真地署了名。依稀記得的有李輝、顏海平、李諶、周章明以及同寢室的唐代凌、吳秀坤等。遺憾的是一個多月后收到的卻是《人民文學》一紙鉛印的退稿信。然而此時,《文匯報》方面也終于有消息了。是七月底或者八月初的一天吧,忽然有人帶信要我去《文匯報》一趟。那時,《文匯報》的社址還在外灘的圓明園路,樓高七層,貼瓷磚,鋪地板,感覺著很高也很氣派。我是在六樓文藝部的一間面南的辦公室里第一次見到鐘錫知先生的。他人不高,有些瘦,但很白,很精干,稀疏的頭發(fā)傲然后揚,兩眼明亮而有神。他告訴我:“你的小說可能要用,有些修改意見要和你談談。”依稀記得,意見大約有十六條。重點的是小說第一句說除夕的夜里,窗外“墨一般漆黑”,有影射之嫌;故后來改成“遠的近的,紅的白的,五彩繽紛的燈火在窗外時隱時現(xiàn)”,同時加一句:“這已是1978年的春天了”;又有車上“一對回滬探親的青年男女,一路上極興奮地侃侃而談”,亦修改成“極興奮地談著工作和學習,談著抓綱治國一年來的形勢”;一直給王曉華以愛護和關心的“大伯大娘”,則改成“貧下中農”;而最后,因為據(jù)說感覺著太壓抑,需要一些亮色和鼓舞人心的東西,于是又有了我筆下主人公最后“朝著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踏步地走去”的光明結尾?,F(xiàn)在看來,這些修改意見盡管折射出那個時代人們思維的某種局限,卻也真實地反映出《文匯報》同仁在冒著巨大的政治風險來發(fā)表《傷痕》時,所表現(xiàn)出的一種極其細致和負責的精神。
談到《傷痕》,有一個人是不能不提及的,那便是《文匯報》的原總編輯馬達先生,沒有他的魄力、膽識和決心,《傷痕》這篇小說大概也就不可能最終與《文匯報》結下不解之緣??墒?,據(jù)馬達先生回憶,小說發(fā)表前,他曾將小說的大樣送呈市委宣傳部副部長洪澤批示。他們是好友,“文革”中曾一起蹲過牛棚,對時事有著許多相近和相同的看法。他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而很快,洪澤先生也就批示“同意發(fā)表”了。所以,也可以這樣說,洪澤先生的批示,是促成了《傷痕》最終發(fā)表的“臨門一腳”。然而,有趣的是,有關這“臨門一腳”,后來又出現(xiàn)不同的版本。事情還得從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大師趙丹先生的公子趙進說起。那時,因為趙丹先生打算拍《傷痕》,我與他們一家人也就相熟了。有一天,趙進忽然有些神秘兮兮地對我說:“你知道是誰決定發(fā)表《傷痕》的嗎?”我有些懵懂,他于是說:“我和洪澤的女兒是同學,有一天她親口對我說,‘知道嗎?《傷痕》是我發(fā)表的。’我問她怎么回事,她就說她有一天回家,她父親坐在外面陽臺的藤椅上讀報,見她回來,馬上招呼她:‘快過來,《文匯報》送來篇小說要我批示,你幫我看看,要是好的話,我就簽了?!舆^來,一口氣讀完,結果大哭,就抱住她爸爸的脖子,說,‘爸,發(fā)表,要發(fā)表!這樣好的小說一定要發(fā)表!’‘可這是要冒很大的政治風險的呦,你不怕再受連累?’她爸爸就和她開玩笑?!慌?,你不發(fā)表我就和你斷絕父女關系!’她也撒起嬌?!恰揖秃灹??’她爸于是說。‘簽,快簽,現(xiàn)在就簽!’她說,一把抓住她爸拿筆的手。就這樣,《傷痕》很快見報了。”
這是一個未經多方證實的故事,然而我還是很相信它的真實性。我也不懷疑,像洪澤這樣在“文革”中受過許多迫害的老干部,讀《傷痕》一定感同身受,情感上也一定支持發(fā)表,只不過女兒讀后的強烈反應更進一步堅定他的決心罷了。所以,馬達先生送呈洪澤批示,洪澤先生傾聽女兒的意見,其實都是在內心已有一種強烈的傾向性意見后,為了心里覺得更踏實些,故向最親近的人們尋求一種精神或情感方面的支持與鼓勵。
就這樣,作為一個大學一年級新生的習作,一篇普普通通的墻報稿,經由《文匯報》的發(fā)表,很快在全國范圍內引起了巨大而熱烈的反響……就這一點而言,它確實是幸運的。
而我也由此步入文壇。我也是幸運的。只是站在今天的時空標點上,回顧《傷痕》發(fā)表的前前后后,我更加相信它的問世的確是眾緣相助的結果,甚至“文革”那個荒唐的年代,那個荒唐年代里荒誕的文風,也成了它的“逆增上緣”。不過,它現(xiàn)在已然又成了文學史上的一個“因”。但愿今后的人們偶然經過這片“因”地時,還能從那些看上去有些稚嫩的文字里了解到一點歷史的真相,得到一些別樣的啟示,流露出些許久違的真情。
盧新華,作家,現(xiàn)居美國洛杉磯。主要著作有《傷痕》、《紫禁女》等。
參證文本:
傷痕(節(jié)選)
盧新華
……她現(xiàn)在似乎已經真正理解了她所處的地位和她的身份。雖然她和家庭斷絕了聯(lián)系,但她是始終無法掙脫那個“叛徒媽媽”的家庭給她套上的繩索的。而且,她也清楚了,如果她愛上一個人,那么,這根繩索也會帶給那個人的。為了這點,也正是出于對小蘇真誠的愛,她覺得自己不應該連累他。雖然她有一種“小葉增生”的胸疼的病,醫(yī)生多次講婚后有可能好,但她現(xiàn)在寧愿犧牲這一切。她已經決定:要永遠關上自己愛情的心窗,不再對任何人打開。
從此,她只是把自己殘存的女性的感情奉獻給學校的孩子們。她平時省吃儉用,卻拿出自己津貼費很大的一部分為孩子們買學習用具。晚上,還經常到孩子們家中幫助溫課。她和孩子們之間建立起來的感情,使她暫時忘記了以往的一切。
又是兩年過去了。她的瓜子型的臉盤,隨著青春的發(fā)育已經變得方正,身體的各個部位也豐滿起來。她已是一個標準的青年姑娘了。特別在粉碎“四人幫”以后,她感到自己精神上逐漸輕松了些,于是嘴角有了笑紋。參加群眾自發(fā)組織的大游行回來后,她感到自己的心情從來也沒有這樣激動和興奮過。然而,當她陷入沉思的時候,臉上仍然掛著一股難言的憂郁。
一天,她正在批改作業(yè)本,忽然一個教師遞給她一封從江蘇寄來的信。誰寫的?她納罕地拆開一看,竟是媽媽寫的,她改寫了地址。這在以前,她也許會一下把信撕掉,但現(xiàn)在她卻止不住讀了下去──
曉華兒:
你和媽媽已經斷絕了八年聯(lián)系了,媽媽不怪你。在這封信中,媽媽只想告訴你,在黨中央領導下,我的冤案已經昭雪了。我的“叛徒”的罪名是“四人幫”及其余黨為了達到他們篡權的目的,強加給我的,現(xiàn)在已經真相大白了。
孩子,感謝華主席,我又回到了我原來的學校擔任領導工作。但遺憾的是,這些年我的身體已經被他們摧殘得實在不行了。我現(xiàn)在不僅患有嚴重的心臟病,而且還有風濕性關節(jié)炎。但我還是決心用我最大的努力為黨多做工作。
孩子,我們已經八年多沒見面了,我很想去看看你,但我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了,因此,我盼望你能回來一趟,讓我看你一眼。孩子,早日回來吧。
祝你近好。
媽媽
一九七七年二月二十日
她讀著手中的信,不由呆了?!斑@是真的?真的嗎?”她的心一下子激烈地顫動起來。
晚上,快十點了,她手中還捏著媽媽的來信,她躺在床上看著,想著,恍恍惚惚,她已經回到家中,推開門,見媽媽正趴在寫字臺上寫著什么,見她回來,驚奇地喊了聲“曉華”便朝她撲過來。她也百感交集地扎在媽媽的懷里。好久,她掙出頭,擦著眼淚問:“媽,你在寫什么?”“沒,沒寫什么?!眿寢屇樕虾鋈灰魂圀@慌,忙去掩桌上的紙頭。于是,她疑惑地一步搶過去。奪在手上看時,上面卻分明寫著幾個大字:“關于我的叛徒問題的補充交代”。她兩眼盯住她,忿忿地罵了聲:“可恥!”轉身便往外走?!澳睦锶??”“你管不著!”可是,媽媽已經搶先一步披頭散發(fā)地攔在門口了?!鞍。 彼@叫一聲,從夢中猛醒,驀地坐起在鋪上,禁不住雙手按著怦怦亂跳的心?!盎夭换厝ツ??”她有些猶豫不決了。
直到除夕前兩天,她又收到媽媽單位的一封公函,她才匆忙收拾了一下,買上當天的車票,離開了學校。
現(xiàn)在,她坐在這趟開往上海的列車上,心情又怎能平靜呢?她激動,她喜悅,但她也苦痛和難過……
清晨六點多鐘,列車沖過春節(jié)的晨曦,長嘶一聲昂然駛進了上海站。
下車后,曉華幫一個婦女抱著小女孩出站臺并送上了公共汽車,這才背著黃挎包,拎著旅行袋,趕乘18路電車回家。
在車上,她望著小時候常走常見的馬路和樓房,心跳得異常地快,重踏故土時那種難以形容的特殊的喜悅布滿了她的全身。今天是春節(jié),媽媽在家里干什么呢?媽媽是不愛睡懶覺的,她一定已經起了床。當她突然地出現(xiàn)在門口時,也許媽媽正背著門吃早飯呢。于是,她便輕輕地喊一聲:“媽!”媽媽一定會吃驚地轉過頭來,“呀!曉華!”而驚喜的眼淚一定涌在媽媽臉上。
她這樣興奮地想著,下車拐進了954弄。她數(shù)著門牌號碼,16號,18號,20號。她停住了,頓了一下,走進那記憶猶新的暗褐色的家門,按捺著極度緊張、激動的心情,伸出食指和中指,在門上“的的”輕敲了兩下,沒有回音?!皨寢屵€沒起床?”她于是又讓手指在門上加重了一點力量,仍舊沒有回音。她有些急了,用拳頭“嘭嘭”地叩了起來。可屋里還是死一般沉寂。
“你找誰啊?阿姨!”忽然一個小女孩站在她的身后,手里捧著蛋糕,邊吃邊瞪著大眼問她?!芭?,小妹妹,這屋里的人呢?”“搬走了。大前天才搬的?!毙∨⑦浦”〉淖齑秸f。“搬到哪兒去了?”曉華緊接著問?!班拧毙∨⒀劬Τ戏朔?,忽然扭身跑進了屋里。片刻,一個約摸三十多歲的婦女走了出來。
“噢,你找王校長。她搬到816弄1號去了?!蹦菋D女說完,疑惑地問:“你是她什么人?”曉華頓了一下,含笑對那婦女說:“我找她有點事,謝謝了?!北愦掖易吡?。
她找到816弄1號,這是一座新蓋的工房。1號房間門口,花盆里栽著一株臘梅花。一看這花,她便知道這是她的家了,因為媽媽是最喜愛臘梅花的。
黃漆的門也照舊關著。她想起媽媽的身體不好,也許還在休息,便又走近屋門,曲起手指去叩門。還沒敲,卻聽得2號門前一個正在刷牙的中年人扭過頭來,閃爍著熱情的兩眼說:“找新搬來的王校長嗎?屋里沒人。昨天她發(fā)病住到醫(yī)院去了?!彼粤艘惑@,忙問:“什么科?什么房間?”“還不清楚?!敝心耆宋⑽u搖頭。她忙說:“同志,這只旅行袋先放您屋里一下?!北慵被鸹鸬赝t(yī)院趕去。
因為是春節(jié),醫(yī)院走廊里空蕩蕩的。她跑到值班室,一看沒人。扭頭見前面走廊拐彎處走來幾個穿白衣服的醫(yī)生,邊走邊說著什么。她便迎上去問:“醫(yī)生,王校長在哪個病房?”一個戴眼鏡的瘦瘦的醫(yī)生盯著她看了一下,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亮著手中的紙條說:“哦,正好,你是王校長學校來的,是吧?那好,麻煩你拍個電報告訴王校長的女兒,這是地址,告訴她,她母親今天早上剛剛去世了,讓她……”
“什么?什么?”曉華脫口驚叫了一聲,瞪直了眼睛。突然,她拔腿就往前跑,跑了幾步卻又猛然站住,回過頭來用發(fā)直的眼神,有些口吃地問:“什──什么房間?幾──號?”仍舊是那個男醫(yī)生,詫異地朝她揮揮手:“內科2號。往前走,向左拐!”
她發(fā)瘋似的奔到2號房間,砰地一下推開門。一屋的人都猛然回過頭來。她也不管這是些什么人,便用力撥開人群,擠到病床前,抖著雙手揭起了蓋在媽媽頭上的白巾。
啊!這就是媽媽──已經分別了九年的媽媽!
啊!這就是媽媽──現(xiàn)在永遠分別了的媽媽!
她的瘦削、青紫的臉裹在花白的頭發(fā)里,額上深深的皺紋中隱映著一條條傷疤,而眼睛卻還一動不動地安然半睜著,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媽媽!媽媽!媽媽……”她用一陣撕裂肺腑的叫喊,呼喚著那久巳沒有呼喚的稱呼:“媽媽!你看看吧,看看吧,我回來了──媽媽……”
她猛烈地搖撼著媽媽的肩膀,可是,再也沒有任何回答。
許久。當她哭干了眼淚后,她才癡呆似地站起來,望著這一屋的人們。──他們也都陪著她在流淚。忽然,她在這人群中竟發(fā)現(xiàn)了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中等的個兒,白果型的、沉著隱重但還帶著孩子氣的臉和那雙顯然也哭紅了的眼睛?!疤K小林!”她差點脫聲喊出來。馬上,她就聽見他那熟悉的嗓音在說:“曉華,不要難過……”
第二天晚上,媽媽的遺體送龍華火葬場火化了?;丶业穆飞希瑫匀A帶著哭得水蜜桃般的眼睛,和小蘇一起來到了小時候常走的外灘。
夜已經深了。黃浦江上陣陣吹來冷絲絲的風,她第一次倚持在他的身上走著,讓他那青春的深深的呼吸溫暖著自己冰涼的沉重得快要窒息的心。她感激他,當他探親期間,聽到媽媽已經平反,還特意去看她;而且,除夕的夜里,他又冒著嚴寒趕到醫(yī)院去護理媽媽。想到媽媽逝世前能看到小蘇,而且小蘇也代她看到了媽媽,她的心里得到了那么一絲安慰。
他們在路燈下默默無言地走著。忽然,小蘇從身邊掏出一本日記本,他翻到寫著字的最后一頁,遞給曉華說:“曉華,這是媽媽前晚寫下的。”她急忙接過來,借著淡白的路燈的光看媽媽的熟悉字跡:
……盼到今天,曉華還沒有回來??吹叫×郑腋胨?。雖然孩子的身上沒有像我挨過那么多“四人幫”的皮鞭,但我知道,孩子心上的傷痕也許比我還深得多。因此,我更盼望孩子能早點回來。我知道,我已經撐不了幾天了,但我還想努力再多撐幾天,一定等到孩子回來……
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猛然掙開小蘇的胳膊,噔噔跑到江邊。她伏在江岸邊的水泥圍墻上,癡癡地望著江面上繁星般的燈火,望著燈光下微隱微現(xiàn)的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