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插隊的時候,陜北基本上是一個自給但不太足的農(nóng)耕社會,所以種地打糧,就是關(guān)乎人性命的重中之重。盡管天旱少雨,土地貧瘠,受苦人還是在黃土地上拼盡了全力。他們的時間,幾乎都用在伺候莊稼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辛勤的汗水,換回微薄的收成。
但在高原上,還有這樣一些人,他們沒有土地,四處漂泊,靠自己的手藝維持著生計。在傳統(tǒng)意識中,農(nóng)耕為上。受苦人再窮,只要打的糧食能夠糊口,便不會離開土地,“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就是最高的理想。莊稼漢守著土地,便維護了自身的尊嚴,收成好壞是自己的事,用不著看別人的眼色。而那些流浪的人都是值得同情的,他們背井離鄉(xiāng),居無定所,沒有固定收入,盡管手藝再好,也得有人用才行。我不能說受苦人看不起流浪漢,但他們絕不會輕易讓自己或者家人也走上這條路。
其實,正是有了這形形色色流浪的人,鄉(xiāng)村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社會,受苦人再能干,也不會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按現(xiàn)在的話說,再原始的農(nóng)耕社會,也需要服務(wù)產(chǎn)業(yè)的支持,盡管這產(chǎn)業(yè)是以個體分散的形式出現(xiàn),手段同樣原始,但卻是不可或缺的。我覺得這些流浪的人就像蜘蛛,他們把這龐大而松散的社會用一條條無形的線給連接起來,在信息不暢、外來工業(yè)品極度匱乏的時代,保持了農(nóng)村生產(chǎn)和生活水平的均衡。
流浪的手藝人中,有木匠、石匠、泥瓦匠,有編筐的、軋花的、搟氈的,有趕牲靈的、劁豬的等等,五花八門,應(yīng)對著生活的方方面面。
一般的木工活,比如安個镢把,修個板凳之類,受苦人自己就做了,可打了新窯洞要安門窗,就得請木匠。比如說開料,不是只有蠻力能夠干成的,你首先得會計算,這個活需要幾方木頭,怎么開才合適,然后就得劃線使大鋸。別看動作簡單,稍有不慎,那料就費了。人們用一個亦葷亦素的謎語來形容拉大鋸的動作:“兩人對面站,脫了衣裳干,為了一條線,累得直流汗?!泵耖g的智慧,用在這方面總是顯得神采飛揚,但不管怎么說,多少表示了對木匠的贊許。再結(jié)實的木料,在木匠手中,也如砍瓜切菜一般,他們無論是使斧、使錛、使刨、使鑿,下手既準又狠,只見木屑飛舞,根根原木就變成了筆直光潔的構(gòu)件??此麄兏苫?,有一種類似欣賞藝術(shù)的享受,難怪總有些婆姨女子盯著他們。
陜北光景好的人家,住的是石窯,箍窯便是石匠們大顯身手的時候。我們村在塬上,蓋不起石窯,到村里來的石匠,多半是鏨磨的。莊戶人打下糧食,要想吃到嘴里,必須碾成米或磨成面,所以石磨就是十分重要的生活用具,婆姨們有一半的時間是圍著它轉(zhuǎn)的。石磨用久了,里面的槽兒就磨平了,出面慢,這時婆姨就會讓男人請個石匠來鏨一鏨。陜北有多少個村多少臺磨,誰也數(shù)不清,可見石匠們的活計是不會缺的。
但不要以為石匠們能有多大收入,他們多數(shù)來自苦地方,鏨一臺磨收不到幾個錢,有時就為了混幾頓飽飯吃。我們隊素不缺糧,老郭頭請人鏨磨,端上純糧的飯食,無非玉米小米之類。那石匠竟沒敢動筷子,驚詫道:你們就是這樣糟蹋糧食!飯里沒有摻上糠菜,便被認為是奢侈,由此可見石匠們的生活水平。
打土窯需要選地方,土質(zhì)好還得向陽,在崖面上挖個窟窿進去,一丈來寬,深約三丈,晾些時日,就可以抹墻。泥分粗細,先抹粗泥,再上細泥。粗泥里摻的是麥草,細泥里和的是谷糠,這上細泥就是泥瓦匠的活兒。他們還負責壘灶、盤炕和打煙道。其他活兒常見不必細說,這打煙道卻是一門絕技。平地上蓋房壘個煙囪不算什么,可窯洞是打在土里邊的。那煙道就得穿過土層,通到崖頂。我算相信了有“土行孫”這話,打煙道的人通常身形瘦小,先在窯壁上挖個洞,然后像個鼴鼠鉆到里邊,在全黑的狀態(tài)下,用一把小镢向上挖。這煙道不能寬,還必須直,否則抽風就不利。沒人見過他們在里邊是怎樣干的,我想那滋味一定不好受。打好了煙道,在灶坑點一把火,只見嗖嗖地往里抽,就知道活兒干成了。
婆姨們要碾米磨面,笸籮簸箕面籮是少不了的。這些東西精巧耐用,可也有壞的時候,所以在陜北,就有叫做“柳匠”的人出現(xiàn),用當?shù)禺a(chǎn)的烏柳條子給婆姨們編這些用具。在碾臺磨盤前,家什的好壞不僅體現(xiàn)受苦人家的光景,也關(guān)乎婆姨的面子,你很難見到,一個麻利的婆姨,在用破簸箕簸谷。好的柳匠編成的簸箕,講究弧度,深淺適中,用起來順手,又緊密結(jié)實,敲起來像鼓。
陜北出羊毛,就有了搟氈匠。氈子鋪在炕上,保暖隔潮,人們外出打工,也要背上一卷氈,不管睡在哪里,都會舒服一點。我們那兒的氈子,依羊毛的顏色分為黑白兩種,我印象中,似乎白的更好一點。陜北人家再窮,炕上都會有一兩塊氈,否則那光景確實就“倒灶”了。搟氈的彈起羊毛來也是塵土飛揚,我看過一眼便捂著鼻子跑了,到底也沒弄清楚人家是怎樣把一堆亂羊毛收拾成一塊氈的。
流浪的人里還有許多民間藝術(shù)家,比如吹鼓手,說書人,畫廟的,畫炕圍子畫箱子的。再窮苦的人,也需要精神生活。盡管這處于底層的文化,原始而簡陋,卻能直接給生活重壓下的受苦人帶來愉悅和撫慰,這也是并不富裕的鄉(xiāng)民愿意分一杯羹給他們的原因。
吹鼓手在陜北人的生活中有著很特殊的地位,受苦人婚喪嫁娶的儀式中,若沒有吹鼓手的出現(xiàn),則是不可想象的。當一個平日里寂靜的村莊突然響起嗩吶聲的時候,人們就知道,會有不一樣的事情發(fā)生。我奇怪的是,在幾乎沒有任何通訊手段的高原上,吹鼓手們是如何像蜜蜂嗅到了花香一樣,準確地出現(xiàn)在那些辦事的地方的。他們攜帶著長長短短的嗩吶和鑼鼓家什,使這些儀式具有了隆重的色彩。在這些場合,吹鼓手們都有固定的位置,這時他們是受到尊重的,主人再窮,也會為他們準備好煙酒。也許是經(jīng)歷的事情太多,人間的悲歡離合似乎已經(jīng)不能打動他們的心,不論是喜筵上的酒酣耳熱,還是喪事上的哭天搶地,都難讓他們的表情發(fā)生變化。有人說聽不出陜北喜調(diào)和喪調(diào)之間的區(qū)別,是因為沒有進入到那個環(huán)境。我曾參加過村里的葬禮,嗩吶吹出哽咽的哭腔,真能把人的心都攪碎了。
當年我們做過一件對不起吹鼓手的事。陜北每到麥收的時候,開鐮的地頭就會出現(xiàn)幾個吹鼓手,也不用開場白,站在那兒就吹。一曲吹罷,老鄉(xiāng)們就會送給他們一小捆麥子,他們挾著,又走向另一塊麥田。聽說一天下來,弄得好能掙到一升麥子。我們那時剛插隊不久,還帶著“文革”不講理的習氣,總覺得他們是不勞而獲,所以當兩個吹鼓手站在我們地頭的時候,就被我們毫不客氣地趕走了??粗麄冦x去的背影,老鄉(xiāng)們半晌都沒有說話?,F(xiàn)在想起來,我很后悔。陜北本來麥子就少,吹鼓手又不種地,靠著給人家助助興,得點小麥,讓老婆孩子能吃上頓面條,實屬不易。再者說,受苦人開鐮,有了鼓樂的伴奏,便增添了一種喜慶的氣氛。古代收割時,恐怕就有這樣的儀式。金黃的麥地,飛舞的鐮刀,配上系著紅綢的嗩吶,本是一幅浪漫的畫面,究其本意,應(yīng)該是代表了種田人對賜予他們糧食的土地神靈的感謝,對來年豐收的企盼。老鄉(xiāng)們并不在乎那一點麥子,正像我們過年時花錢放鞭炮一樣,圖的是個吉利,這原本挺好的事卻被無知的我們給攪和了。
說書人似乎更受人尊敬,如果說吹鼓手還有點湊熱鬧的成分,那說書人就是地地道道的知識傳播者。因為他們能把一個人一件事或者一個朝代原原本本地講清楚,老鄉(xiāng)們的歷史知識,基本上來自說書人和戲詞。我到今天還能記得,說書人即將到來而在村里引起的躁動。當說書人還在幾里地外的村子擺開場子的時候,就有年輕人趕夜路跑去聽,第二天紅著眼睛在山里大談故事,弄得沒去的人心里都癢癢的。于是大家就開始張羅,有的貢獻出自家的窯洞和場院,準備好茶水和燈油,有的挨戶收錢,還有人專門到上一個村去迎接說書人。在我插隊的三年中,這樣的事也就經(jīng)歷了兩次,可見請說書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說書人多半是盲人,有時由一個明眼的孩子帶著,來到村里先歇息吃飯,說書要等掌燈時分才開始。因為受苦人再喜歡聽書,也得等忙完了地里的活計才行。那是一個秋夜,月亮明晃晃地照著,平日里此時山村寂靜一片,可這晚卻熙熙攘攘。我也跑去湊熱鬧,只見窯洞里人擠得滿滿的,炕上一盞燈,照著一個枯瘦的老頭。他手持一把三弦,手腕上和腿上還綁著木板,那是敲擊節(jié)奏用的,只見老漢手撥琴弦,腿隨著手臂一顛一顛的,叮叮咚咚的琴弦聲和嗒嗒的木板聲響成一片,竟把那小窯洞震得嗡嗡的。他開口唱道:
彈起我那三弦定起個音,
我說一段往事大家聽。
卻不說前朝往代事,
單說那唐朝手里事一宗……
老漢的聲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干澀沙啞,到嘿嘿呀呀的低音時,就在喉嚨深處滾著,我生怕他把痰也咳了出來,所以一直緊張地盯著他的嘴看,只見牙沒剩了幾顆,黃黃的好像包谷粒兒。那晚說的什么書我早就忘記了,也許是《說唐》或是什么《劉巧兒團圓》之類,我也聽不大懂,但那種氣氛卻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小窯洞里從沒有聚集過那么多的人,也沒見過這些莊稼漢如此專注的神情,他們隨著說書人音調(diào)的高低,時而緊張,時而歡愉,在我渾然不覺的情況下捧腹大笑。那老漢不吸煙只喝茶,唱了幾段,便有人送上一個很精致的小茶壺,老漢手捧著慢慢啜著,一臉的嚴肅,茶水到了嘴里,好像嚼了幾下才往下咽。潤了嗓子接著唱,聲音卻依舊沙啞。如果我能預(yù)見到日后從事文化工作的話,當會對這窯洞書場多加留意,因為這里包含了太多的信息,只可惜那時懵懂,聽了一陣,困意上來,便跑回去睡覺,至今只留下一點模模糊糊的印象。
當然,流浪的人里為數(shù)眾多的還是那些要飯的人。在北京時。我沒怎么見過要飯的,即使碰上一兩個,也是遠遠地避著,像看怪物似的,不知道該對他們做什么。等到了陜北,要飯的人見多了,我才明白,書本上的世界與實際的距離有多遠。
黃土高原的許多地方,自然環(huán)境惡劣,災(zāi)害頻繁,農(nóng)作物減產(chǎn)甚至絕收的情況時有發(fā)生。人們?yōu)榱嘶蠲?,只得外出乞討,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種職業(yè)似的,雖然沒聽說有什么丐幫出現(xiàn),但乞討者和施舍者之間,好像早已形成了一種默契。陜北人厚道,他們不能容忍侵人財物的“賊娃子”和游手好閑的“二流子”,可對乞討的人,卻顯得寬容和同情。我想他們的心理是,不是人家不努力,而是老天爺沒給人家這碗飯吃。誰都有可能遇上災(zāi)禍,你幫了人家,到時候人家就會幫你。所以,一聽見院子里狗叫,主人就會舀一勺米送出去,而乞討者也不嫌多少,拿了就走,決不糾纏。
乞討者以老漢和孩子居多,青壯年和女人很少見。若是女人乞討,必是三兩個人結(jié)伴而行。歲月風塵,使她們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失去了女性的容顏,和男人相比,神情更顯得木訥和膽怯。她們通常不會走到窯洞前伸手要,而是擠在院門口,怯生生地等著主人把東西拿來。乞討者的收獲。有原糧也有熟食。我曾見他們在河邊的太陽地里,把討來的吃食曬了一灘,那大大小小的饃塊,有白的、黃的、黑的。他們之間,有時還進行交換,恐怕得用幾塊黑饃才能換一塊白饃。饃塊晾干了,裝進口袋,他們要負著走遙遠的路,帶回去給妻兒老小。這取自千百家的碎饃,在饑荒的時候,就是光景,就是生命。
有一個乞討者令我印象深刻,當他領(lǐng)著一個眼盲的陜北老漢走進院子的時候,就以一副高傲的神情把我們給鎮(zhèn)住了。這人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留著絡(luò)腮胡,高鼻梁,深眼窩,面容冷峻,穿一身破舊的藍布制服棉衣,戴一頂變了顏色的制服帽,脖子上竟然還圍了一條黑白格的圍巾。他絲毫不理會腳下狂吠的狗,仰著頭冷冷地看著我們,用命令的口氣說:“打發(fā)點吧!”我們聽得出,那是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卻硬硬的不容商議。我們也像中了魔似的,聽話地取來了一些小米。他接了糧,放進老漢的褡褳里,也不說一聲謝,轉(zhuǎn)身便離去了。
事后我們議論了很久,從他的樣子看,肯定是個知識分子,可為什么和陜北老漢混在一起討飯呢?有人說,他肯定在外邊犯事了,躲到陜北來。還有人說,興許是一個胸懷大志的人,以如此的方式混跡于底層,是想學青年毛澤東,搞社會調(diào)查。眾人感嘆了一番,心中竟然對他佩服起來?,F(xiàn)在的人可能不理解,我們?yōu)槭裁磿心敲雌婀值南敕?,可當時是“文革”時期,每個青年人心里都存著一份政治的狂熱。
還有一次在縣城的小飯館里,我碰到一個討飯的孩子,只有八九歲,雖然滿身污垢,但那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配著臉頰上的兩團高原紅,顯得十分漂亮可愛。細一打聽,才知這孩子來自遙遠的吳堡。那地方離我們這里有幾百里路遠,在當時,就是坐長途車也要十幾個小時。要飯的人是沒有錢坐車的,他們只能一個村一個鎮(zhèn)地走,白天沿街乞討,被人家的狗追著攆,晚上就睡在廢棄的土窯里,連鋪蓋都沒有。我不知道這孩子是怎樣經(jīng)受了這一切。他說是跟著大人來的,可我只見他孤身游蕩,并沒有見到同伴。在他臉上,絲毫看不到換取憐憫的表情,還保持著天真無邪的笑容。他倒不認生,沒過多久,就緊倚著我的腿,略帶羞澀地回答著我們的問話。這很快博得了我和同伴的好感,給了他很多的吃食。我還和他約定,到清明節(jié)的時候,請他到村里去,我要給他蒸大白饅頭吃。因為陜北的風俗,那時家家都要蒸饅頭祭祖。我們村離縣城有三十里路,在高高的塬上,我擔心他迷路,而他卻說,路不遠,找得到。那天他果然來了,也如約吃上了大饅頭。事情過去了很多年,可想起這孩子的笑容卻總讓我心酸。他那么小的年紀,就獨自在討生活了,為了一個饅頭,能趕幾十里的山路,生命力之頑強自不必說,但讓個孩子顛沛流離,實在不是令社會夸耀的事。我總想,這樣的日子,他是覺得無奈,還是覺得好玩?他的笑容能保持多久,歲月會把他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若能俯瞰陜北高原,你會發(fā)現(xiàn),一條條細如發(fā)絲的山路頑強地征服著每一座山頭、每一條溝壑,那是人們用腳踩出來的。流浪的人們,沿著這樣的路,走遍了陜北大地。對于我們這些固定在土地上的人來說,他們總是一個謎。也許有些人,我們在一生中只能見到他們一次,也不知道他們會走多久,漂泊在哪個陌生的地方。不管采取什么樣的方式生活,是情愿還是被迫的,流浪的人只要付出了辛苦,就應(yīng)該得到相應(yīng)的報酬。陜北婆姨的一小勺米,其實就代表了理解和尊重。
(本文編輯:李 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