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年前的戊戌維新運動,是近代以來中國首次有意識進行制度變革、因應(yīng)現(xiàn)代化挑戰(zhàn)的嘗試。但這次措施并不“過激”的改革,卻以流血的悲劇收場結(jié)束,使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嚴重受挫,給中國社會的發(fā)展、也給清王朝統(tǒng)治者本身帶來巨大損失。這次堪稱悲壯的變法運動,值得后人長久地深刻反思。
“不妨以強敵為師資”:甲午戰(zhàn)爭與戊戌維新
這次維新運動有著深刻的社會、政治、文化和國際背景,而最直接的原因則是甲午戰(zhàn)爭中中國的失敗。由于歷史上日本長期學習中國文化,所以在甲午戰(zhàn)爭之前,國人一直視日本為“蕞爾島國”、“東夷小國”。但在歷時近十個月的甲午戰(zhàn)爭中,中國卻慘敗于向為國人小覷的日本,號稱“東方第一”的北洋水師全軍覆沒,幾十萬中國軍隊潰不成軍,日軍在中國領(lǐng)土上肆意燒殺擄掠,清政府最終不得不簽訂割地賠款、喪權(quán)辱國的《馬關(guān)條約》,向敵乞和。
中國的失敗使國人痛心疾首、深受震撼,一些先進的有識之士如康有為、梁啟超痛定思痛,探索新的救國之道。他們認為,日本之所以能由“崎嶇小島”戰(zhàn)勝老大中華帝國,就在于向西方學習,變衣冠、改正朔、變法維新,實行君主立憲,所以中國的救亡強國之路就是要向敵人——日本學習。日本因?qū)W習西方由弱而強,中國要生存、要強大,應(yīng)該、而且也只能象日本那樣變法維新,學習西方。1895年5月,康有為在北京發(fā)動著名的“公車上書”,公開提出只有學習日本變法才能強國的主張。在論證了變法強國的必要性之后,他提醒說:“日本一小島夷耳,能變舊法,乃敢滅我琉球,侵我大國。前車之轍,可以為鑒。”(《上清帝第二書》)在以后兩份給光緒皇帝的上書中,他一再提出要向日本學習:“以日之小,能更化則驟強如彼,豈非明效大驗哉?”(《上清帝第四書》)日本維新說明現(xiàn)在“圖保自存之策,舍變法外,另無他圖”。(《上清帝第五書》)梁啟超在風靡一時的《變法通議》一文中也對日本贊不絕口:日本在維新以前曾“受俄、德、美大創(chuàng),國幾不國,自明治維新,改弦更張,不三十年而奪我琉球,割我臺灣也”。
他們對敵人的夸贊,要向強敵學習的疾呼,使朝野為之一震,有的表示贊同,有的堅決反對、認為是大逆不道。支持維新的光維皇帝則深為所動,在“百日維新”開始不久就命康有為進呈所著《日本變政考》。從1898年6月21日起,康有為開始自己所著15萬言、十二卷本《日本變政考》陸續(xù)進呈。光緒皇帝更是急不可耐,康有為寫道:“一卷甫成,即進上。上復(fù)催,又進一卷”(《康有為自編年譜》),終于在近兩個月的時間內(nèi)進呈完畢。《日本變政考》以編年的形式,對明治維新的內(nèi)容、經(jīng)過和經(jīng)驗作了詳細的介紹、評說和總結(jié),并結(jié)合中國情況向光緒帝提出變法的具體建議。在這本書中,他響亮地喊出“不妨以強敵為師資”的口號;強調(diào)“日本改定國憲,變法之全體也,總攝百千萬億政事之條理,范圍百千萬億臣民之心志,建斗運樞,提綱挈領(lǐng),使天下戢戢從風,故為政不勞而后舉”。把定典章憲法作為變法的“總攝”,確是抓住了問題的關(guān)鍵;在書后的“跋”中,他總結(jié)說,明治維新“其條理雖多,其大端則不外于:大誓群臣以定國是;立制度局以議憲法;超擢草茅以備顧問;紆尊降貴以通下情;多派游學以通新學;改朔易服以易人心數(shù)者”。他斬釘截鐵地斷言:“我朝變法,但采于日本,一切已足?!?/p>
康氏的《日本變政考》對光緒皇帝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百日維新”中發(fā)布的許多上諭、變法的主要內(nèi)容都來自此書。
在中國為日本打敗、舉國同仇敵愾之時,同樣熱血沸騰的維新派卻沒有僅僅停留在對敵人的譴責、痛斥階段,更不是簡單地否定侵略者包括體制在內(nèi)的種種優(yōu)長之處,而是冷靜地提醒人們看到敵人的長處,提出要向敵人學習,確實難能可貴。因為這既需要高人一籌的識見,對世界大勢、國際格局、國內(nèi)形勢有理性、清醒的認識,更要有過人的勇氣,面對群情激憤,提出“以強敵為師資”往往會被斥之為“媚敵”“賣國”“數(shù)典忘祖”……會受千夫所指、舉世痛責、身敗名裂。而維新派之所以有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承認、分析仇敵的優(yōu)點,進而提出向仇敵學習的勇氣,蓋因其對國家之愛至真至誠至深,正如梁啟超所說:“今夫所謂愛國之士,茍其事有利于國者,則雖敗己之身,裂己之名,尤當為之?!保ā段煨缯冇洝罚┐朔N愛國,才是更純粹、更深沉、更清醒、更理性、更負責、更有效、更值得敬重提倡的愛國主義!
“去塞求通”:維新時期的報刊與學會
維新運動是由康、梁等傳統(tǒng)功名不高的“讀書人”發(fā)動的,阻力重重。但在短短一兩年內(nèi),維新運動便能達高潮,甚至一時出現(xiàn)“咸與維新”、一些高官也屢屢“贊助”以顯己的“開明”的局面,在很大程度上,是因其創(chuàng)辦的論政報刊風行一時、組織種種現(xiàn)代學會吸引廣大士紳官僚所致。
辦刊論政,是維新運動最主要的成效之一。清末有人談到維新派時曾這樣說過:“新黨之議論盛行,始于時務(wù)報;新黨之人心解體,亦始于時務(wù)報?!边@樣說是否恰當暫可不論,但至少說明了《時務(wù)報》的重要性,進而言之,也說明了“新式報刊”在當時的重要性。
中國向來只有官家的“邸報”而無真正的“報刊”。所謂“邸報”,只是傳抄朝中詔令章奏,約略等于現(xiàn)代的“政府公報”。后又有《京報》,但內(nèi)容“首宮門抄,次上諭,又次奏折,皆每日內(nèi)閣所發(fā)抄者也”。而中國現(xiàn)代報紙之產(chǎn)生,均出自外國人之手。隨著通商口岸的開辟,外報外刊的增多,中國的一些有識之士如王韜、鄭觀應(yīng)、陳熾、何啟、胡禮垣等人也開始認識到現(xiàn)代報刊的重要作用,要求辦報之聲便日漸高漲。他們大都從“中國傳統(tǒng)”和“西方現(xiàn)代”這兩方面來論證創(chuàng)辦現(xiàn)代報刊的必要性與合法性,一方面把報紙比作中國古代謗木諫鼓,太史采風;另一方面又介紹現(xiàn)在“泰西各國”不僅有議院以“通上下”,而且報刊勃興,“故遠近各國之事,無不周知,其銷路之廣,尤在聞見多而議論正,得失著而褒貶嚴,論政者之有所刺譏,與柄政者之所有申辯,是非眾著,隱暗胥彰,一切不法之徒,亦不敢肆行無忌矣?!?/p>
康、梁在剛開始倡言維新時,便認識到報刊論政的重要作用??涤袨樵凇吧锨宓鄣诙焙汀吧锨宓鄣谌龝敝蟹磸?fù)申述創(chuàng)辦報刊的重要性,他認為報刊有“設(shè)報達聰”的功效?!爸袊俦祝杂杀胃簦獗沃?,莫良于是。”梁啟超在《時務(wù)報》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論報館有益于國是》一文,認為“覘國之強弱,則于其通塞而已”,而“去塞求通,厥道非一,而報館其導(dǎo)端也”。報刊是國之耳目喉舌,若無耳目喉舌便是“廢疾”,“而起天下之廢疾者,則報館之為也”。對報上的總總言論,“見知見罪,悉憑當途。若聽者不亮,目為誹言,摧萌拉蘗,其何有焉?;蛞嗤酃财D,念厥孤憤,提倡保護,以成區(qū)區(qū)。則顧亭林所謂天下興亡,匹夫之賤,與有責焉”。他不僅認識到報紙對國家政治的重要性,而且看到了現(xiàn)代報刊對民間社會的重要性。除了軍國大事之外,報紙還詳記人數(shù)之生死、民業(yè)之盈絀、學會之程課、物產(chǎn)之品目、格致之新理、器藝之新制等無所不記??傊坝幸粚W即有一報”,通過在報刊上的公開交流和討論,不僅“通上下”,而且“開民智”?!伴唸笥嗾撸淙擞?。報館愈多者,其國愈強”。
中國傳統(tǒng)的謗木諫鼓、太史采風與現(xiàn)代報刊有本質(zhì)的不同,對此,維新派未嘗不知。但他們此時并不是在進行一種脫離現(xiàn)實的學理上的研究和論證,而是要借助亡靈、用“傳統(tǒng)”來為“現(xiàn)代”服務(wù),用“曾經(jīng)有過”作為“制度創(chuàng)新”的合法性依據(jù)。作為“體制內(nèi)”的改革者,此時他們的目的、重點在于“向上”說明報刊對于國家富強的重要性。因此,他們竭力說明的是報紙對“通上下”的重要性與必要性,只有上下“交泰”、左右“通達”,國家才能臻于富強;他們當時雖然已經(jīng)觸及,但沒有、也不可能從言論自由、公民權(quán)利、對權(quán)力的監(jiān)督這種角度來詳細論證創(chuàng)辦現(xiàn)代報刊的必要性與合法性。
梁啟超在《時務(wù)報》上發(fā)表了一系列宣傳改革的文章,如《變法通議》、《論變法不知本原之害》、《論中國積弱由于防弊》、《論君政民權(quán)相嬗之理》等等。這些文章引起了巨大的反響,當時有人說讀梁啟超的這些文章,“雖天下至愚之人,亦當為之蹶然奮心,橫涕集慨而不能自禁。”《時務(wù)報》的發(fā)行量在不長的時間內(nèi)就上升到1.7萬份,遍布全國70個縣市,以當時的文化程度和交通情況來看,這是非常驚人的數(shù)字?!稌r務(wù)報》成為全國影響最大的政論刊物,梁啟超的名聲亦由此而起,有人說“當時務(wù)報盛行,啟超名重一時,士大夫愛其語言筆札之妙,爭禮下之,自通都大邑,下至僻壤窮陬,無不知有新會梁氏者”。
在“百日維新”的高潮中,上諭將《時務(wù)報》改為官辦,并要各地仿辦,“各報體例,自應(yīng)以臚陳利弊,據(jù)實昌言,開廣見聞為主,中外時事,均許據(jù)實倡言,不必意存忌諱,用副朝廷明目達聰,勤求治理之至意”。
維新運動的另一重要貢獻是大量民間社團的成立,使傳統(tǒng)、松散的“民間社會”開始向現(xiàn)代的“市民社會”轉(zhuǎn)變。
1895年春“公車上書”失敗之后,康有為意識到僅靠朝廷是不夠的,應(yīng)造成一種社會力量來推動、促進維新事業(yè)。同年8月底,他在北京組織了強學會。強學會每十天集會一次,發(fā)表演說,探討政治,研究國是,宣傳種種新知識,還準備翻譯外文新書,并出版了《萬國公報》(后改名為《中外紀聞》)作為機關(guān)報。強學會的每次演講,都吸引大批聽眾,影響日大,不僅許多京中名流參與其中,連一些元老重臣如翁同龠禾、張之洞也表示支持。不久,康有為又在“得風氣之先”的上海組織了上海強學會,并創(chuàng)辦《強學報》作為機關(guān)報。可以說,這是第一個公開的合法社團,開近代合法結(jié)社之先聲,意義重大。正如梁啟超所說:“我國之有協(xié)會、有學社,自此始也。”由于強學會的影響甚大,引起舊黨忌恨,上折彈劾強學會“植黨營私”、“將開處士橫議之風”。1896年1月底,那拉氏便迫使光緒帝下旨封閉北京強學會,上海強學會亦隨之停辦。
強學會雖只幾個月就被封禁,但創(chuàng)辦學會的熱潮卻由此而起,到1898年9 月“戊戌政變”止,短短二三年中各地興辦各類學會就有七十余個。有政治性學會,也有各種專門學會,如算學會、測量會、不纏足會、農(nóng)學會、法律學會、地圖公會、工商學會……確如譚嗣同言:“強學會雖禁,而自余之學會,乃由此而開。大哉學會乎,所謂無變法之名,而有變法之實者也?!?/p>
雖然不久就發(fā)生“戊戌政變”,維新運動失敗。慈禧重掌大權(quán)后將新法盡廢,所有報刊一律停辦,因“報館林立,肆口逞說,捏造謠言,惑世誣民,罔知顧忌”,并捉拿各報主筆,“其館中主筆之人,皆斯文敗類,不顧廉恥,即飭地方官嚴行訪拿”。(《戊戌變法》第二冊)所有學會都被迫解散,慈禧要求各地官員“拿獲在會人等,分別首從,一律治罪,各省督撫務(wù)當實力查辦,毋得陽奉陰違,庶使奸黨寒心,而愚民知所儆懼”。(《戊戌變法》第一冊)但是,報刊的論政作用卻首次為萬眾矚目,學會、社團的重要性也首次顯示出來。流亡海外的維新人士和留日學生立即掀起了創(chuàng)辦政論刊物和成立各種社團的熱潮,而且這種潮流已不可阻擋;不久國內(nèi)又創(chuàng)辦了更多的論政報刊,各種社團又遍地而起,對“辛亥革命”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此后,在20世紀前半葉的中國政治生活中,政論報刊和各種社團一直舉足輕重。總之,戊戌維新雖然失敗,但此時為“去塞求通”創(chuàng)辦公開論政的報刊與成立公開合法的社團,卻將現(xiàn)代政治生活中的兩個重要因素引入中國,確是維新運動的重大貢獻。
力量懸殊的較量:新為舊敗
1898年6月11日(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光緒皇帝詔定國是,標志維新運動進入最高潮,開始了后人所說“百日維新”。
這時,維新派與頑固派間的矛盾更加尖銳,而這種新舊之爭,又與皇家內(nèi)部的權(quán)力之爭密不可分,情況更加復(fù)雜。光緒皇帝4歲登基,慈禧借姨母身份保留太后資格繼續(xù)垂簾聽政。1889年19歲的光緒皇帝大婚,按慣例親政,慈禧不得不撤簾歸政。但慈禧根本不想“歸政”,所以實際權(quán)力仍一直在她手中,光緒帝名為“親政”但并無實權(quán)。光緒帝當然不甘于此,所以朝中逐漸形成了以光緒帝為首的“帝黨”和以慈禧為首的“后黨”,當然,后黨的實際權(quán)力比帝黨要大得多。甲午戰(zhàn)爭之后,民族危機空前嚴重,帝黨主張革新內(nèi)政以富國強兵,逐漸傾向維新,贊成變法,支持維新派。無權(quán)無勢的維新派只有依靠帝黨才能實現(xiàn)自己的報負,而帝黨也需要利用維新派來擴大自己的社會基礎(chǔ),增強自己的力量,從后黨手中奪回實權(quán)。正是二者的結(jié)盟,發(fā)動了悲壯的維新變法運動?!鞍偃站S新”開始,維新與守舊的斗爭和帝后兩黨的明爭暗斗交織纏繞,終于進入白熱化階段。
在“百日維新”期間,“新政”的主要措施在經(jīng)濟方面保護農(nóng)工商業(yè),成立農(nóng)工商局,獎勵發(fā)明創(chuàng)造,提倡私人辦實業(yè),修建鐵路,開采礦產(chǎn),設(shè)立全國郵政局,改革財政,編制國家預(yù)算等。在文教方面的改革主要是設(shè)立新式學校、譯書局,開辦京師大學堂,派留學生,自由辦報、成立學會,改革科舉考試制度,廢除八股改試策論等。在軍事方面主要是訓練新式海陸軍、裁減已不合時宜、戰(zhàn)斗力低下的綠營。在政治方面主要是裁減閑散重迭的政府機構(gòu),裁汰冗雜多余官員,要長期享有不勞而食特權(quán)的“旗人”自謀生計,準許、鼓勵官員和民眾論政等等。
維新派和光緒皇帝深知自己的力量有限,所以提出的改革措施相當溫和,一些重要措施并未提出。例如,政治方面最重要、也是他們最想進行的變法是建立議會政治,實行君主立憲,但他們深知反對力量的巨大,所以想走由行政改革引起政治改革的策略。康有為曾說,當譚嗣同、林旭入為軍機四卿后“又欲開議院,吾以舊黨盈塞,力止之”。(《康南海自編年譜》)康有為曾上一折,請開“制度局”定新制、任命新人入局推行新政。光緒帝知道此議難獲西太后首肯,便想藉群臣之議行之,表明此非自己與康有為的私見,便要總理衙門議行,但總理衙門一直拖延,在光緒的催促下才議奏,駁回康有為折。光緒大怒,又命軍機大臣與總理衙門同議,結(jié)果“仍駁其不可行”。光緒帝更加憤怒,親以朱筆書上諭命兩衙門再議,甚至有“須切實議行,毋得空言搪塞”之語。但這兩個衙門仍將康折駁回,光緒帝“無如之何,太息而已”,“而諸臣之敢于屢次抗拂上意者,亦恃西太后為護符,欺皇上之無權(quán)也”。(《戊戌政變記》)所以,“維新”實際所做的不過是減汰冗員、裁撤機構(gòu),要求設(shè)立制度局等“行政”方面的措施,并沒有頒布關(guān)于定憲法或開議會的諭旨。但這一點點改革,也必然要侵犯一些人的既得利益,裁減機構(gòu)與官吏引起“百官震駭”,遭到各級官員的抵制,光緒皇帝連下諭旨嚴責也不起作用。
維新派對科舉制的批判可謂入木三分,認為應(yīng)及早廢科舉,但“維新”時期卻根本未敢提出“廢科舉”,只是提出改革科舉考試內(nèi)容,以“策論取士”取代“八股取士”。這一非常有限的變革也遭到了強烈反對。
光緒皇帝一直受制于慈禧,如此重要的變革當然不敢不聽“懿旨”,在“百日維新”期間,光緒皇帝先后12次赴頤和園,詣慈禧太后前請安駐蹕,向其稟告變法諸事。老謀深算的慈禧雖然不表贊成,卻也不表反對:“每有稟白之件,太后不語,未嘗假以辭色;若遇事近西法,必曰:‘汝但留祖宗神主不燒,辮發(fā)不剪,我便不管?!保ㄌK繼祖《清廷戊戌朝政變記》)實際上,她采取以退為進、后發(fā)制人的策略,等到變法“出亂子”、引起“眾怒”,再出來收拾局面。她曾召見幾位守舊近臣,對他們說:“皇上近日任性亂為,要緊處汝等當阻之?!边@些大臣回答說:“皇上天性,無人敢攔?!碑斔麄兛耷蟠褥髣褡钑r,她只冷冷地說:“俟到時候,我自有辦法?!保ā肚逋⑽煨绯冇洝罚┐撕螅@些守舊大臣更有恃無恐。隨著改革措施越來越多,有更多的守舊大臣及內(nèi)務(wù)府諸人,跪在慈禧面前乞其禁止改革?!拔骱笮Χ谎?,有涕泣固請者,西后笑且罵曰:‘汝管此閑事何為乎?豈我之見事,猶不及汝耶?”她的寵臣榮祿也對這些人說:“姑俟其亂鬧數(shù)月使天下共憤,罪惡貫盈,不亦可乎?”
實際上,從新政詔令頒布之日起,慈禧就在暗中積蓄力量,采取種種措施,伺機政變,重新“訓政”。6月15日,即推行新政的第四天,慈禧就命令光緒在一天之內(nèi)連發(fā)三道諭旨。第一道是免去翁同龠禾的職務(wù)。翁是光緒皇帝的師傅、戶部尚書、軍機大臣、協(xié)辦大學士,是帝黨中最重要的人物,康有為就是他推薦給光緒皇帝的。翁的去職,使光緒皇帝頓失股肱,進一步削弱了力量原本就非常有限的改革勢力。第二道是規(guī)定凡授任新職二品以上官員,必須到早已“歸政”、移居頤和園的皇太后面前謝恩,控制用人大權(quán),同時向高官發(fā)出大權(quán)仍在太后、而不是皇上手中的信息。第三道是任命親信榮祿為至關(guān)重要的直隸總督,控制了京、津一帶兵權(quán)。
其實這三道諭旨一發(fā),慈禧實際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視皇上已同釜底游魂,任其跳躍,料不能逃脫”,(《戊戌政變記》)已經(jīng)基本決定了維新運動失敗的命運,只要時機一到,慈禧便可后發(fā)制人。
任何改革都是利益的重新調(diào)整,總會使一些人的利益受損。裁撤政府閑散部門、裁減政府官員,使被裁的大批老吏冗員站在守舊勢力一邊,麇集在慈禧周圍,因為他們的個人利益受到損害。一個龐大的官僚機構(gòu),其力量是強大的,其利益是難以侵犯的,因此也是難以戰(zhàn)勝的。但不對其進行減撤,改革就無法進行,這就注定了這種改革必然如履薄冰,充滿艱險,稍有不慎,便全盤皆輸。對龐大的官僚機構(gòu)進行調(diào)整精簡,對“冗員”的安置,或是要以更強的力量來貫徹執(zhí)行,或是以相當?shù)睦鎭碲H買。這二者,無權(quán)無能的光緒皇帝或維新派都未能作到,因此以行政改革來推行政治改革的策略實際很難實行。新政要“旗人”自謀生計,“各習四民之業(yè)”,剝奪了他們二百多年來靠國家“養(yǎng)起來”、享有不勞而食的特權(quán),引起了范圍更廣的反對。裁減舊軍,自然使舊式軍官失業(yè),因此也反對新政。改革科考內(nèi)容,廢八股考策論,觸犯了千百萬“讀書人”的利益,他們罵維新派為“名教罪人”、“士林敗類”、“首倡邪說,背叛圣教,敗滅倫常,惑世誣民”……連康有為的弟弟、后來成為“六君子”之一的康廣仁看到反對如此激烈,都不得不勸乃兄緩行此策:“八股已廢,力勸伯兄,宜速拂衣,雖多陳無益,且恐禍變生也……弟旦夕力言,新舊水火,大權(quán)在后,決無成功,何必冒禍……”(《康幼博茂才遺稿·致易一書》)
對這些階層利益的損害,使之成為改革的反對者,加強了守舊勢力的社會基礎(chǔ)。但問題在于,正是這些階層的“利益”,成為國家、社會發(fā)展的嚴重障礙,不革其“利”,國家、社會就難以發(fā)展,所以改革必然要侵犯其“利益”。雖然改革是為了各階層的總體、長遠利益,但每一階層都不愿承擔改革的“代價”、“成本”。這是改革者不得不面對的兩難困境,這種困境要求改革者不僅要有維新變法的決心和勇氣,更要有變革的藝術(shù)與策略,對自己的力量和反對者的力量有清醒的估計。有能力全變、快變當然更好,但當無力全變、同時革除各既得利益階層之“利”時,則只能分清輕重緩急,一點一點、一部分一部分地變革,一個階層一個階層地調(diào)整其利益,切勿操之過急,使這些階層同時反對自己。這種“緩變”當然會有種種弊端,但條件所限,亦無可奈何,否則將欲速不達,滿盤皆輸。
隨著變法速度的加快、力度的增強,維新遇到的阻力越來越大,一些守舊官員對維新或陽奉陰違或公開反對。面對這種局面,光緒必須對“人事”作出一些調(diào)整,陸續(xù)免去一些守舊大員之職,拔擢維新力量:9月4日,下令將阻撓新法的禮部尚書懷塔布等六人全部革職,由支持維新的官員取而代之。9月5日,任命譚嗣同、劉光第、楊銳、林旭等四人為軍機處章京,在諭令中光緒特意加上“參與新政”四字,以示此四人權(quán)力與其他章京不同。9月7日,下令將不贊同新政的李鴻章等人逐出總理衙門。
對光緒引入新人削弱舊黨的作法,慈禧憤怒已極,在光緒又一次到頤和園朝謁時怒斥道:“九列重臣,非有大故,不可棄;今以遠間親,新間舊,徇一人而亂家法,祖宗其謂我何?”光緒泣答:“祖宗而在今日,其法必不若是;兒寧忍壞祖宗之法,不忍棄祖宗之民,失祖宗之地,為天下后世笑也?!保ê季矗骸段煨缏乃洝罚╇p方實際已無妥協(xié)余地。
9月13日,光緒帝決心開懋勤殿,準備招帝黨官員、 維新派人員和一些西方、日本的政治家共商改革、制定官制之事。消息傳來,許多官員惶惶不可終日,紛紛向慈禧哭訴,慈禧更加怒不可遏,斥之為:“小子以天下為玩弄,老婦無死所矣?!保ā段煨缏乃洝罚┰谑嘏f勢力的支持下,慈禧太后在9月21 日凌晨突然由頤和園回宮,囚禁光緒,殺捕維新人士,重新“訓政”,盡廢新法。
在這次驚心動魄的新舊較量、搏斗中,“新”為“舊”敗,維新事業(yè)受到嚴重挫頓。這是國家、民族、社會的不幸,但也更是統(tǒng)治者本身的不幸——大清王朝喪失了變法圖存的重要機會,終于導(dǎo)致最后的全面崩潰。
“鬼子反重于祖宗乎?”:維新運動失敗的文化因素
戊戌維新的失敗,自有許多復(fù)雜深刻的原因。其中之一,則是文化傳統(tǒng)的作用。戊戌政變后慈禧對光緒的一段怒斥,頗能說明問題。
政變發(fā)生當天,慈禧太后重新訓政,召一些重臣跪于案右,光緒皇帝跪于案左,對光緒疾聲厲色問道:“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汝何敢任意妄為!諸臣者,皆我多年歷選,留以輔汝,汝何敢任意不用!乃竟敢聽信叛逆蠱惑,變亂典型。何物康有為,能勝于我選用之人?康有為之法,能勝于祖宗所立之法?汝何昏憒,不肖乃爾!”“變亂祖法,臣下犯者,汝知何罪?試問汝祖宗重,康有為重,背祖宗而行康法,何昏憒至此?”光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是固自己糊涂,洋人逼迫太急,欲保存國脈,通融用西法,并不敢聽信康有為之法也?!碧笥执舐暸猓骸半y道祖宗不如西法,鬼子反重于祖宗乎?康有為叛逆,圖謀于我,汝不知乎?尚敢回護也!”光緒本已魂飛齒震,此時“竟不知所對”。(蘇繼祖:《清廷戊戌朝政變記》)
一句“難道祖宗不如西法,鬼子反重于祖宗”的質(zhì)問便使光緒皇帝無言以對,足見其效力之大,如有“神功”。
祖宗崇拜和“華夏中心”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特點。祖宗崇拜將祖先、祖制神圣化,使任何改革都非常困難,總被視為“數(shù)典忘祖”。“華夏中心”論認為中國是居世界中心的“天朝上國”、只有中國文化最優(yōu)秀,其他民族、國家、文化者是“狄”“夷”“蠻”“番”,并以中國為遠近又把“化外”的“狄夷”或“蠻夷”劃分為“生番”和“熟番”,對其名稱的翻譯往往要加“犭”(以示尚未成“人”)或“口”(以示其尚“非人”因而可“吃”)傍,實際表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文化排斥和歧視?!白孀诔绨荨迸c“華夏中心”結(jié)合一起,使學習、參考外國的任何改革都被斥為“以夷變夏”的大逆不道,因而更加困難。
近代以來,“天朝上國”第一次遇到了一種更強的文化的挑戰(zhàn),但林則徐、魏源等提出要了解敵人、進而提出要“師夷長技以制夷”時,都引起了激烈的爭論和反對,被指責為“潰夷夏之防”。主張“中體西用”、學習西方船堅炮利、引起大機器生產(chǎn)的洋務(wù)運動,也被頑固派攻擊為擾亂人心,是“亂階之倡”,是“變夷”“媚外”“崇洋”“賣國”。維新派進而學習西方的政治制度,更被罵為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夫洋人之與中國,敵國也,世仇也”,所以學習西方便是“揚其波而張其焰”,是“認賊作父”“認敵為師”。近代中國倍受西方欺凌,處于國恥頻仍的民族危機中,這無疑是非常嚴重、極有煽動性的指責。
在近代變革與守舊的理論斗爭中,主變者一直沒有建立起系統(tǒng)的變革理論體系,沒有真正突破傳統(tǒng)話語,所以只能一直居于守勢,往往只有招架之功。由于傳統(tǒng)話語仍居主導(dǎo)地位,所以守舊者掌握著傳統(tǒng)話語的解釋權(quán),并依靠這種話語優(yōu)勢使自己居于道德/政治的優(yōu)勢地位而使變革者居于道德/政治的劣勢位置和否定性境地,以此剝奪、起碼是嚴重削弱了變革的合法性,這也是中國近代變革之路曲折多難的重要原因之一。
應(yīng)當承認,與洋務(wù)派相比,維新派相當重視意識形態(tài)重構(gòu),他們從古今中外變法圖強的歷史中為變革尋找合理性,特別是引入達爾文的進化論,成為有力的思想武器。但在戊戌時期,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重構(gòu)工作才剛剛開始,影響只限于少數(shù)“讀書人”和個別官員,變法的“合理性”遠未深入人心。雖然如此,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圖譜,卻是從戊戌時期開始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為今后的變革提供了思想基礎(chǔ),這也是維新運動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