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十年代初,我甫出深淵,很少朋友。特別是與名流大家,更不蒂霄壤。帶著底層的傲慢,孤狼一般游蕩。
《論美》出版以后,《讀書》雜志的董秀玉大姐建議我寄一本給王元化先生。給了我一個上海他家里的地址。說,“王元化先生,很好的?!?/p>
回信長達六頁,批評極其中肯。指出了許多具體錯誤,某個概念不明確,某個提法不周延,甚至錯字別字,“應(yīng)屬手民誤植”。沒有應(yīng)酬性的贊美,但很鼓勵我的探索。還問及身世,有一種對命運的關(guān)切。我很感動,也很敬佩,從此開始通信。
那時言路乍開,容易出轟動效應(yīng)。人們習(xí)慣于用假套話交往,已經(jīng)太久。說一句簡單的真話,就成了深刻思想。擺一個平凡的事實,就成了重大發(fā)現(xiàn)。又碰上美學(xué)熱,書賣得可以。先生提醒我,忽冷忽熱,是不成熟的社會的特征,當不得思想價值的量度。讀之深自警省。
先生治古代文論,學(xué)貫中西。其文其書,土厚水深。作為那個方面的權(quán)威專家,他同時也有一份公民的責(zé)任感:關(guān)心國事,致力反“左”。筆下有雷聲,發(fā)聾振聵。(自“反右”以來,“左”、“右”截然兩分,概念顛倒模糊。但其引申義已被普遍接受,吾從眾。)后又親自撰文,“為五四精神一辯”,凌厲磅礴。
以為人如其文,也凌厲磅礴。后來接觸多了,才知他性格寬和,為人厚道。他曾被打成“胡風(fēng)分子”二十多年,吃盡苦頭。有一次偶然談起舒蕪(因“揭發(fā)”“胡風(fēng)集團”而被眾人辱罵)。先生說,人言可畏,舒蕪其實是被人利用。個中委屈詳情,非當事人不能盡知。輿論對他的懲罰,超過了他所應(yīng)得,實際上很不公平。
馮友蘭先生逝世,我收到宗璞女士一信,說她父親生前囑咐,墓碑要我書寫。我生也晚,無緣見一代宗師。唯讀其書,高山仰止。聽說他文革中支持毛、江,文革后成眾矢之的。不明就里,打電話問元化先生。先生說亂世做人很難,馮友蘭更不容易。設(shè)身處地,其情可恕。許多人(說了幾個名字)都是那樣,現(xiàn)在仍被尊敬。一邊廂積誹銷骨眾口鑠金,一邊廂開口大師閉口文豪,也很不公平。
公眾輿論,往往人云亦云。個人身在其中,須得特別警醒。我恭敬書寫了墓碑,和墓碑反面的“三史釋今古,六書紀貞元”十字,從此成了宗璞大姐和她的先生蔡仲德教授共同的朋友。時至今日,二位每有新著,必惠贈。文章觀海波瀾闊,學(xué)問游山泉脈多,受益匪淺。
且喜燕南園里,三松依舊龍蟠。
先生對我的教益,諸如此類還多。不止學(xué)問,也包括做人。我為人(據(jù)朋友們說)心胸狹仄脾氣暴躁,言行乖戾不近人情。在先生的幫助下,起碼許多事情,處理得比較得體。
先生是國務(wù)院學(xué)術(shù)委員,頂尖名流。也做過宣傳部長,周旋官場。如此對待后進,更令人肅然起敬。
他不光是對我如此,對別的青年也是一樣。每看到可取的文章,必欣欣然逢人便說。即使作者是邊遠省份籍籍無名的小人物,也總要找到下落,去信鼓勵幫助。陜西師范大學(xué)青年教師尤西林,甚至得到一幀他的親筆書法:“健筆凌云”。
四個字元氣淋漓,
此四字,后生小子尤西林當之無愧。
除了王元化先生,有誰肯說?
二
第一次見到先生,是一九八七年的事了。
那年我在成都,去了一趟北京。為北師大的文藝美學(xué)博士研究生羅剛、劉曉波的畢業(yè)論文進行答辯。先生是答辯委員會主任。成員除我和他們的導(dǎo)師童慶炳、張紫晨外,還有北大的謝冕、人大的蔣培坤等。一般來說,委員會五六個人夠了,通過論文和授予學(xué)位以后,即自動解散。羅剛的答辯就是這樣。
但劉曉波離經(jīng)叛道,不受控制,有關(guān)方面想治他一下,又多安排了幾個學(xué)者進入答辯委員會,使委員會的人數(shù)增加了一倍。消息傳出去,來旁聽的很多,有好幾百人。以致不得不把答辯的地點,由會議室搬到了小禮堂。先生的學(xué)問人格,受到“左”、“右”兩派共同的尊敬,經(jīng)由他的整合,委員會事先取得了共識。會上氣氛和諧,劉曉波順利過關(guān)。
在會上我讀完評語,多說了幾句話。我說現(xiàn)在不是五四時期,但仍然有一個救亡的問題。那時是救國家,針對外國侵略。現(xiàn)在是救自己。所以現(xiàn)在的文化運動,需要更多的劉曉波。這種能獨立思考的人才,越多越好。兩年后形勢逆轉(zhuǎn),有人在《文論報》上揭發(fā)我說了這幾句話,記性可真是好。
那天散會以后,王元化先生約我晚上到他房間里談?wù)?。他說啟蒙問題,不能光講勇氣。關(guān)鍵是啟什么蒙,用什么來啟。五四成分復(fù)雜,也未可一言蔽之。事實上早在1919年之前,中西文化論戰(zhàn)、新舊文學(xué)論戰(zhàn)、問題與主義論戰(zhàn)、國故論戰(zhàn)、科玄論戰(zhàn)等等,都已經(jīng)有了萌芽。也不光是民主主義和民族主義,那時國家主義,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等等,也有其國際國內(nèi)背景。他舉了幾個例子,說明政治文化之脈絡(luò)交錯,都很典型。他說我們回顧以往,可以從工具理性的角度來認同科學(xué)與民主,但現(xiàn)在更需要強調(diào)的,是自由與人權(quán)。
我說,是。
他說比方說多數(shù)和少數(shù)的關(guān)系,國家主權(quán)和個人的人格獨立之間的關(guān)系等等。這些關(guān)系不講清楚,其它的問題都很難講清楚?,F(xiàn)在有些人一講民主,就說民主是目的,不知道民主只是實現(xiàn)個人自由的手段;有些人一講自由,就熱衷于反邏輯和非理性,不知道自由只能與規(guī)范共生,就是因為這里面的關(guān)系,沒搞清楚。
我說,是。
我說,現(xiàn)代自由主義不同于古典自由主義之處,在于它以個體為本位,而后者以群體為本位。但是承認特殊性和偶然性的價值,承認個體要求的合理性,哪怕是存在主義意義上的合理性,同時也就必須承認,個體利益之間的沖突是不可避免的,它需要某種制約和平衡。需要某種普遍性,哪怕是形而上的普遍性。反邏輯和非理性的思潮,恰恰是以不承認普遍性為前提的。消解了普遍性,也就消解了文明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并且把自由問題,由外向的條件開拓,變成了內(nèi)向的意義追尋。由向強權(quán)挑戰(zhàn)的政治,變成了向虛無挑戰(zhàn)的哲學(xué),這是個新問題。
先生說,是個麻煩。但是尋找普遍性,或者說重建普遍性,弄不好就是本質(zhì)主義,回歸古典,甚至回歸宗教文明,更要小心。
我說,是。
三
答辯完畢,我們在北京滯留了幾天,各自看望朋友。先生在回上海以前,約我和小雨,還有《人民日報》的王若水夫婦,到西單的豆花飯莊吃飯。說這次來,見了幾個老朋友,誰誰誰,都建議他辦一個刊物。說誰和誰那里,還有一點兒錢,加起來也夠了。建議我們一起來做,辦一個以知識分子為對象,以理論研究為主軸的學(xué)術(shù)性刊物。不媚時阿世,不屈從權(quán)力。適度保持低調(diào),以期起一種長遠的作用。
那時隨著商業(yè)大潮的興起,人文精神正在急劇衰落。知識分子們也相應(yīng)地愈來愈重學(xué)問輕思想,重科技輕人文,有如乾嘉盛時。正需要一種人文努力,來賦予學(xué)問以思想,賦予思想以學(xué)問,以免二者偕同淪入市場,成為商業(yè)的附庸和政治的裝飾。先生的想法,正符合時代的需要。雖然很難實現(xiàn),我們都愿意試試。
刊物叫個什么,頗費思量?!皢柭啡恕薄ⅰ巴鼗恼摺碧膶W(xué)化;“思想家”、“門”端著架子;“文化中國”過于專業(yè);“啟蒙”有古典味。我問就叫“大時代”如何,先生說,空泛了些。先生傾向于叫《時與潮》。不久又來信,問改為《新啟蒙》如何。
這就是后來鬧得沸沸揚揚的所謂“新啟蒙事件”的原來。
期刊登記困難,先生在上海,想了很多辦法,都不行。最后只得以叢書的形式登記,叫《新啟蒙》論叢,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和發(fā)行。這中間的曲折艱辛,一言難盡,都是先生一個人承擔(dān)了。我在成都,若水在北京,一點兒忙都沒幫上。
先生獨力準備就緒,并試編了創(chuàng)刊號《時代與選擇》以后,于1988年十一月,在上海師范大學(xué)召開了一次為期三天的編委會,叫“新啟蒙筆會”。參加者有邵燕祥、金觀濤、于光遠、于浩成、李洪林、戈揚、阮銘……等大約二十多人。有人捅給香港報刊,被報道為“國內(nèi)民主派的大結(jié)集”。先生十分生氣,但已不能補救。
散會后,先生留我和小雨,還有王若水夫婦在上海多住了幾天,商量具體的編務(wù)。我們一致同意,刊物要有個性,但須合法。要勇敢真誠,但不硬闖雷池。商定我負責(zé)第二期和第三期,王若水負責(zé)第四期和第五期。先生轉(zhuǎn)交給我一批稿子,都是他約來的。里面有不少好文章,挑選一下,基本上夠兩期用了。
編務(wù)照常進行。我們都更加小心翼翼。為了免得引起猜疑,先生還謝絕了一切來自海外的贊助。時值1989年春天,我盡量保持低調(diào),避免被潮流帶著走。第二期《危機與改革》、第三期《論異化概念》,都總算是出來了。說來慚愧,我只是選了一下稿子。繁重的具體編務(wù),主要還是先生和他的幾位才華橫溢的博士研究生承擔(dān)了。
四
后來我不得不離開南京大學(xué)。我走投無路,再一次飽嘗了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的滋味。先生卻不避嫌疑,邀我和小雨到上海他家,住了幾天。
先生的夫人張可大姐,是翻譯和研究莎士比亞的專家。一場大病以后,一直沒完全康復(fù)。很少說話,多數(shù)時間只是靜靜地坐著,聽先生和我們說。白發(fā)如雪,面帶微笑,把優(yōu)雅高華的氣息,溫馨親切的感覺,散播到整個客廳。這種感覺,這種氣息,給我們留下難忘的記憶。平時很少出門的她,也和先生一起,陪我們參觀上海市博物館,玉佛寺和龍華寺。還時不時指點我們,留心一些值得留心的東西。
龍華寺住持明旸法師是全國政協(xié)委員,素食招待,并送了我們每人一本他的詩集。素食好吃極了。詩呢,俗情更比僧情濃。我給先生說,沒想到蘭若精舍,也可以是終南捷徑。先生說我少見多怪。
我小時候喜歡十九世紀俄國文學(xué),受十九世紀俄國民主主義的影響很深。也因此,對經(jīng)常翻譯俄國文學(xué)及其理論的滿濤和賈植芳這兩個名字,熟悉而且喜歡。有些翻譯家,也成了我的精神導(dǎo)師。說起這些,才知道滿濤是張可大姐的弟弟,賈植芳也是先生的親戚。先生早年也喜歡俄國文學(xué),給我們看了他那時寫的小說,散文詩一般的優(yōu)美,湖北農(nóng)村泥土的馨香里面,摻雜著一股子契訶夫式的憂傷。我想,也許,正是這種沒有說出來的、感覺方式和思維方式的同一,是我們之間心靈親近感的來源。
五
在人與人之間,心靈的親近比觀點一致重要。有些人一見面就能信任;有些人交往幾十年,依舊知面不知心。這個差別,和立場觀點無關(guān)。反之亦然,心靈的親近,并不意謂著觀點沒有分歧。
說到我的入獄,先生教我以平常心待之。說它只是人生一頁,已經(jīng)翻過去了。我說不,是翻過去了的一頁又翻回來了。但我的體驗已經(jīng)不同。從前在夾邊溝,雖然與世隔絕,總覺得由于自己的價值觀,我必然地和文化人類保持著某種看不見的聯(lián)系?,F(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這么看了。
先生提到第一次見面,我曾把個體存在的意義,歸結(jié)為同某種普遍性的聯(lián)系。我說是。但我沒找到這個價值本體。我說,所謂文明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不也就是一個和價值本體的聯(lián)系嗎?如果除了通過外在的、人為的途徑就找不到聯(lián)系的線索,如果這線索只不過是舞臺角色和道具之間的配合,所謂價值就成了虛擬的坐標,就像西西弗斯的石頭。我說我有時候覺得,所謂意義的追尋,就像是被那個石頭推著走,比之于我推它,更加要不得。
先生說,這可是虛無主義呀。
我說不是主義,是自然。就像人生的無常一樣,我不得不與之面對。
先生說,這只是你一時的想法,說不定你還會改變。
我說是,思想是活東西,我只能聽其自然。
這是臨走的前一天的對話。那天,他請了一位烹飪高手,來家里為我們做了一頓特別豐盛的晚飯。飯桌上還點上了蠟燭。
六
轉(zhuǎn)眼十幾年,一直沒有和國內(nèi)的朋友聯(lián)系。同先生,也只是通過在香港的王承義先生(先生和張可大姐的公子),偶爾報個平安。好在中美之間,時有共同的熟人往來,情況并不隔膜。聽說他仍每天讀書寫作,不斷有新作品出來。很欣慰,也很感動。聽說他已“重評五四”,觀點略趨中道,我想這是好事。思想的發(fā)展變化,正是它生命力的確證。八十高齡,依然和時代潮流同步,更難得。這不僅是先生永不老去的探索精神使然,也和他寬厚仁慈的天性有關(guān)。
九十年代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的主流,已經(jīng)由主張和平進化,反對激進變革,發(fā)展到重評歷史。從崇尚英美模式,否定法國模式,發(fā)展到認為沒有五四運動更好,沒有辛亥革命更好。我漂流異國,久居山野,日與草木鳥獸為伍,已經(jīng)落后于這個潮流很遠。紐約一家雜志的記者遠道來訪,問我對這些問題有什么看法,我競答不上來。只能說,我沒有那樣想過。
百年不過一瞬,但是人生幾何?
采訪錄發(fā)表以后,很多人又罵我極端。困惑之余,不免要想,如能有機會再次向先生請教,深入討論一下這些問題,該有多好。
何日歸舟橫怒海,蒼顏白發(fā)叩師門。
蘇恒先生
萬萬想不到,蘇恒先生會要寫詩,而且寫得那么好。這份驚奇,是我最強烈的人生體驗之一。
先生出生于川西平原偏僻鄉(xiāng)村里一個貧苦的農(nóng)家。能進城上大學(xué),得益于革命帶來的變化。成為一個有信念的共產(chǎn)黨員,真誠的馬克思主義者,不是偶然的。脈管里旋流著土地耕植者的血液,讀書刻苦用功,做學(xué)問踏實嚴謹,講課改作業(yè)一絲不茍,執(zhí)教三十年,桃李滿天下,成為一個大學(xué)問家,名教授,不是偶然的。
先生個兒不高,瘦弱文靜。任教于四川師范大學(xué),在中文系當系主任。川師是老學(xué)校,中文系是大系,有不少著名的老教授,學(xué)術(shù)底子雄厚,積累下來的人事矛盾也多,尖銳復(fù)雜。先生領(lǐng)袖群倫,沉著穩(wěn)健。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歷次政治運動,都能履險如夷。組織信任,人緣又好,加之學(xué)問素養(yǎng)眾望所歸,當上系主任,也不是偶然的。
先生治文藝理論。用馬列毛觀點處理文藝問題。理論框架雖小,學(xué)問知識淵博,縱橫古今,無一字無來處。數(shù)據(jù)翔實,邏輯嚴密,如同帶著枷鎖跳舞,沉重中愈見出功力。從年輕時寫到六十五歲退休,著作等身,從未受到過批判,更不是偶然的。
在那非常時代,只有平安是福。先生可謂福人。這福,來自他的清醒和穩(wěn)健。我在南京大學(xué)之前,曾在川師五年,備受先生關(guān)愛。生活上的照顧和工作上的支持都無微不至。我思想不好,過激,他為我擔(dān)驚受怕,常勸我注意安全。同時又很體諒,給化解了不少批評和指控。我系獄期間,小雨得到他很多幫助。一切的一切,我都感激銘心。但為人處事,總也學(xué)不到他的境界。被逮捕監(jiān)禁,逃亡海外,也只能說性格就是命運。
在海外聽說,先生得了失語癥,說不出話來??催^許多中西名醫(yī),也曾上網(wǎng)求診,都無效。漂泊天涯,愛莫能助,只有空著急。轉(zhuǎn)眼八年,先生病還沒好,已經(jīng)七十多歲。上個月底,收到他一封信,說他近年寫了一些詩,朋友們力勸他出版。大詩人石天河先生主編此書,問我可不可以給寫個序。還沒來得及回信,又接到責(zé)任編輯的信,催序。
先生寫詩,我很困惑。先生是理性的,而詩是感性的。先生清醒冷靜實際,而詩有夢幻的成分。先生遵循邏輯,而詩在邏輯之外。何況先生年事已高,而詩是青年的藝術(shù)。所謂的詩人氣質(zhì),那種異乎常人的感覺方式和思維方式,常常會隨著那個多夢的年齡消失。普希金三十多歲,就說自己已經(jīng)過了寫詩的年齡。龔自珍也是,中年已怯才情減。杜甫自稱老去詩篇渾漫與,夢想著焉得思如陶謝手的時候,才五十歲左右。那些由于習(xí)慣到老還在寫詩的人,大都把詩變成了哲理。哲理可以為文,但不可以為詩。以文為詩者眾,我想先生也是。我又想,也許是律詩和絕句,玩兒平仄對偶的吧?能從中獲得樂趣,有益健康就好,我贊成。然則,那又何必出版?誰會要看?這個序言,又能說些什么?
困惑中收到詩稿。只看了幾首,我就明白,我想錯了,全都想錯了。意外地,我在詩中,看到了一個和那從不高聲說話,鎮(zhèn)定自信安祥從容的蘇恒完全不同的蘇恒。這個陌生的蘇恒瑟瑟地顫栗著,幾乎縮成了一個點兒,發(fā)出恐怖的絕叫:
有很多很多的眼睛
從不同的方位盯著我
不分白天黑夜
形成渾濁的漩渦
我的心被扔進漩渦
瞬息就不見了
假如把它找回來
痛苦比眼睛更多
心被扔進漩渦,瞬息變成了眼睛,自己也盯上了自己。那一片歧路的風(fēng)景,頗像達利畫的《內(nèi)戰(zhàn)》,胳膊揪住大腿,牙齒咬著耳朵。在那種狀態(tài)下,他當然不能寫詩。內(nèi)戰(zhàn)的時期很長,幾乎貫穿他的一生,因此他沒有詩?,F(xiàn)在他既老且病,但卻找回了那失落的自我。于是“痛苦比眼睛更多”,成了他激情和靈感的源泉。
也許直白了一點,也許傳統(tǒng)了一點。但我所受到的震憾,不亞于讀卡夫卡的《地洞》。我相信,卡夫卡筆下那個無名動物在經(jīng)營它的地洞的時候,原始意象中必然也漫天世界重疊著無數(shù)的眼睛,就像先生在那個人們互相窺探、互相監(jiān)視,互相督促改造的人間天堂里所意象到的。
從這些詩句,我想到了他那些論著。周延得天衣無縫,不怕你深文周納。當其寫作,他活脫就是卡夫卡筆下那個無名動物在經(jīng)營它的地洞。這本來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更奇怪的是,想象不到的是,這個動物還有另外一雙眼睛,在一個沒有人看得見的角落里,冷峻地和意象地,審視著這個奇怪。
沒有人看得見。他自己也看不見。意象的能力是一種感性動力,屬于深層心理,屬于無意識的世界。不借思維,不通過語言的中介,跨越邏輯公式的平面,更不受意識形態(tài)的鉗制。它的表現(xiàn),常常連本人都意想不到。是那些“憂來無方,人莫知之”的東西;是那些“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東西;是那些閃爍明滅重疊交加有如水上星光的東西;是那些固執(zhí)地靜靜地漂浮著而又不知不覺地變得面目全非的東西;是那些騷動不安時隱時現(xiàn)似乎留下什么卻又使我們惘然若失,所謂“來何洶涌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蕭” 的東西。
先生不是反叛者,不是異議人士。相反,他是一個真誠的共產(chǎn)黨員,對他所屬的政權(quán)感情深厚。他不是要反對什么,見證什么,他只是寫出了自己的切身體驗。沒有目的,沒有理由。那些在理性框架內(nèi)禁錮了一輩子,年復(fù)一年地積累起來的無名痛感和無名苦感,互相推擠、涌動,形成一種壓力,迫使他不得不寫。這樣,他無心地撞上了詩。
我不知道,什么是詩人覺醒的契機,以及他怎樣地找回了心??傊K于感到了痛苦,帶著荒誕和幽默,逃進了詩。痛苦是一潭深淵,但詩人力求進入。因為那不能進入的狀況,也像是一潭深淵。一方面,痛苦愈甚則水的張力愈大,力求把他推開。但那另一潭深淵中的恐懼和惶惑也是一種強勁的張力,力求把他推入。這種在兩者之間掙扎的處境,是時代贈送給文學(xué)的禮物。詩人和作家們?yōu)檫M行偉大創(chuàng)造所付出的代價,就是接受這一禮物。
除了寫作,沒有出路??ǚ蚩ㄕf詩和祈禱是伸向黑暗的手。我說不,是伸向光明的手,是向著光明的逃亡。在《遺囑》、《困惑》、《嘴》和其它一些詩中,我們都聽到了這同一種內(nèi)在逃亡的足音。同樣急促,同樣沒有出路。例如﹕
嘴
聲音的槍口
裝著各種子彈
我倒下了
血肉化為泥土
白骨還在陣痛
墳前綴滿鮮花
是誰送的
我仍然害怕
當?shù)】吹降鬲z里鬼魂們互相撕扯互相咬啃的情景,恐怖得發(fā)抖,失去了觀察者的冷靜。假如他看到,咬死鬼魂的鬼魂們怎樣地帶著悲哀的表情,莊嚴肅穆地給被咬死者送上一束束潔白的鮮花,又當如何!蘇恒之所以比但丁看得更深,是因為他不僅是觀察者,而且是參與者。不是見證歷史,他自己就是歷史。
歷史和歷史的見證都不是詩。詩是一種心靈的悸動,從時代的重心吸取能源,也起摶于時代的重心,不由自主。是深層歷史學(xué)轉(zhuǎn)化為深層心理學(xué),以致一個人的靈魂能搖撼另一個人的靈魂,也不由自主。假如有一個人讀了蘇詩感到恐懼,悲哀,或者羞恥,那并不是詩人的過錯。你不能因此指責(zé)他搞政治,或者想改造世界。恰恰相反,他沒這個心。
黨員、系主任、理論家的蘇恒,必然和詩人蘇恒相克。這是一種理性結(jié)構(gòu)和感性動力的矛盾。思想,尤其是理論,都具有結(jié)構(gòu)性。加上意識形態(tài)的框架,就會凝固成監(jiān)禁自我的牢獄。詩人的自我愈是強大,他那個隱藏在無意識深處的黑暗世界愈是深邃廣袤,他要求突破這個牢獄的感性動力也就愈是活躍。不知不覺地,也許是偶然地,這種動力和結(jié)構(gòu)、或者說力和阻力踫撞出來的火花,點燃了他的激情和靈感。以致他,在一個狹小的牢獄里夢游了一輩子之后,過了七十歲突然覺醒,感到窒息,不由得像小孩子一樣哭叫起來。
我仍然相信,詩是青年的藝術(shù)。詩人蘇恒的年齡,只能從他復(fù)歸自我的時候算起。理論家的蘇恒是失掉了自我的蘇恒,六十多年(童年除外)生活在別處,等于沒有生活。所以當他第一次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的時候,聽起來像是小孩子的哭叫。只是想要哭叫,沒有別的目的。
在聽慣了自由世界的靡靡之音,正在為人類精神生態(tài)的一般規(guī)律所困惑的時候,看到這些詩,看到一個衰病老人,突然煥發(fā)出如此強大的青春活力,雄詞脫手堅如鑄,諧語生花粲欲飛,不由得既驚且喜。但是驚喜之余,終不免一絲凄涼。
那些被壓在車輪子底下的活人,那些被禁錮在剛硬沉重的物結(jié)構(gòu)中的桀傲不馴的靈魂,當然不會知道,任何痛苦的吶喊,任何帶著血絲的聲音,都早已在自由世界富裕而高雅的人們中間引起厭煩。當然更不會知道,主流文學(xué)界對于這種吶喊,早已表示了公開的奚落。
我想他們即使知道,也仍然不得不吶喊。因為這是一種天籟,一種自然,一種情不自禁的絕叫,刺刀都壓不住,哪會在乎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