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叫老于的魚和一匹叫老馬的馬

高群書 河北省無極縣人，1986年畢業(yè)于河北大學(xué)新聞專業(yè)。執(zhí)導(dǎo)了《命案十三宗》、《金豌豆》、《中國大案錄》、《真相》、《控辯雙方》、《征服》等電視劇和《東京審判》、《千鈞一發(fā)》等電影作品。因執(zhí)導(dǎo)電影《東京審判》先后獲華表獎“最佳故事片獎”、“最佳導(dǎo)演獎”、金雞獎“最佳編劇獎”、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作品獎”等。

老于

當(dāng)飛機降落在齊齊哈爾空曠的機場時，這里已是深秋。停機坪上，只有一架小型軍用飛機。

很明顯，這是一個邊境城市。

齊齊哈爾，在達斡爾語中，就是邊疆的意思。

這個城市的名字總是讓我激起一些興奮，朔風(fēng)、浪子、濁酒、刺客等等。

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古代無關(guān)，除了一些明顯的經(jīng)過修正復(fù)原的比如都軍府之類的古跡，這里已經(jīng)和內(nèi)地的任何一個比縣城大點的城市沒有區(qū)別。

直到我走進會議室，見到一個叫老于的老警察，我的思緒一直纏繞在古龍的小說里。

開場白之后，老于開口了，他說，我就是一本書，誰來了都翻翻，翻完了就完了。

他是笑著說的，很不經(jīng)意，但我聽出了一些悲涼。

當(dāng)然也有智慧。

他已經(jīng)把自己當(dāng)成了一件道具。倒沒什么怨言，也沒什么興奮，成了一種自然。

這種場面，本不屬于他，屬于電視上的影像，他應(yīng)該坐在家里暖烘烘的小屋里，喝著小燒，磕著瓜子或花生，看別人在舞臺上耍，自己只管呵呵傻笑。

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于面對各種各樣的鏡頭和提問。

老于的嗓門很大，話音透著生鋁的質(zhì)地，還有些銹斑，斜刺里殺出，磨礪著你的神經(jīng)。

這個充滿生活智慧的老男人，安于天命，副團職轉(zhuǎn)業(yè)，落戶在齊齊哈爾，老婆是個哈爾濱知青，在公安局治安大隊危險品管理科任職——一個老科員，讓人想起契珂夫筆下的小人物。

他的智慧尤其表現(xiàn)在，用他老婆的話說就是，俺們家老于除了生孩子修飛機不會，沒有不會的。

在一次猝不及防的黑色事件里，老于因了他的智慧，終于成了男主角。

從此，老于的生活被眾多外來人不時打亂，然后成為文字或影像。在這樣一個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老于也學(xué)會趴在原分局局長贈給的老式電腦前，逐條瀏覽著來自全國各地的對自己的描述，順便，他也查到了關(guān)于我的消息。

哈，《征服》是你拍的啊，老好看了。

喝酒時，老于拖著帶拐彎的長音，興奮地說。

那個黑色事件是，在2003年9月的一天，有人在公安局斜對過的薩拉伯爾酒店里的廚房里放了一個炸彈。

找北京的專家是來不及了。當(dāng)?shù)伛v軍參謀說，這是土炸彈，我們只會排制式炸彈。當(dāng)?shù)乇S的工程師也如是說。副局長說，問問老于吧。

老于啊，炸藥你懂嗎？

炸藥咱懂啊，當(dāng)了二十四年兵，搞了二十四年工程，炸藥咱懂。

那你趕緊來看看吧。

老于一看，馬上跑了出來。

這不是炸藥啊，這是炸彈。

那炸彈你懂嗎？

炸彈我不懂。

消防隊員開始拿高壓水槍呲，想把炸彈呲下來，弄到郊外引爆。太結(jié)實了，呲不下來。

老于急了，咋這么笨呢？那能呲下來嗎？得拿刀剌（割）。

沒人說話。老于說我去看看吧。

定時炸彈。再有十幾分鐘就炸。

老于急了，開始拿刀割。終于在炸彈炸響之前，割斷了引爆線。

他懂電，知道炸彈的原理。

這是生活的智慧，和專業(yè)無關(guān)。常識因了智慧，因了勇氣，就有了幾何級數(shù)的成就。

獎勵是五千塊錢，和中午的一壺酒。

但炸彈又出現(xiàn)了。大家都看著老于。老于說，走吧，看看去吧。

這一次知道恐懼了，老于緊張的渾身肌肉僵硬。炸彈排除完畢，身體僵直得動都動不了了，他爬到柜臺前，用步話機說，炸彈排除了。

接下來的一天一夜，在巨大的恐懼中，老于又排除了九枚炸彈。

一共十一枚炸彈。

最后一枚，終于炸了。就在老于的胸前。他蹲在地上，剛剛抱起炸彈。炸彈響了。老于重傷。

現(xiàn)在，坐在我們面前的老于，腰部以下布滿了玻璃碎屑，很多已扎在神經(jīng)里，影響了他的意識，包括性意識。

還是老于老婆的話，俺們家老于已經(jīng)不是一個男人了。老于苦笑笑。

一片唏噓。無言以對。現(xiàn)場所有的人都掉淚了。原局長，原副局長，比老于小十幾歲的科長，這些當(dāng)事者，都難以抑制。

攝像機記錄下了這些。

五十多歲的原局長黃金鑒流著眼淚說，現(xiàn)在每個月我們都要聚一次，喝一頓酒。每一次聚之前都要說不許哭，但每一次都哭。

黃金鑒和副局長王春才說，我們一輩子都欠老于的。

還有誰欠老于的，請舉手。

飯后我們來到老于家。這是一個位于二樓的房間，樓道里的墻上寫滿了貼滿了小廣告，房間不足七十平米，擁擠狹窄，兒子的房間只有三四平米，僅夠放下一張單人床，奇特的是，主臥室的地板刷著紅色的油漆。老于老婆拿出老于在部隊上的各種嘉獎原件，拿出了老于排炸彈時穿的膠鞋，里面的碎玻璃屑隱約閃著亮。

老于的兒子現(xiàn)在在省警校上學(xué)。像冊里有兒子的照片。

沒有換房子嗎？

局里說號召全體民警捐款給我買房，那我咋能要啊。

樓下，我們看見了老于那部騎了二十多年的幸福125摩托，旁邊停著那輛局里獎勵的微型面包。

這輛摩托已經(jīng)沒有原來的零件了，都是后配的。

汽車不常開，費油。平時，老于還騎那輛摩托，因為少了一根指頭，摩托的把重新安裝了一個零件。

老于還在過著拮據(jù)而快樂的生活。

這個世界，充滿了拮據(jù)而快樂的人們。他們就在我們的周圍簇擁著我們，羨慕著我們。我想起了我的一個親人，也是這樣一個退伍軍人，充滿了生活的狡黠和精明，生活富足，家境寬裕。但我相信，如果有炸彈，他比誰跑得都快。

人的智力相差無幾，換句話說，誰比誰聰明不了多少，關(guān)鍵在于活的方式，或者世界觀。

我們不能抑制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索取欲，但我們可以給予。

但愿這個世界，最終能讓善良的人幸福。

老馬

老馬叫馬國偉，是哈爾濱市公安局道外分局靖宇派出所副所長。

小時候，看見一群痞子打架，警察一過來，吆喝一聲，痞子撒腿就跑。那時候，就崇拜警察，老馬說。

終于有個機會讓老馬夙愿得償。老馬在一個工廠當(dāng)保衛(wèi)，借調(diào)到派出所，他努力工作，借了體制改革的由頭，終于成了正式警察，一路走來，現(xiàn)在成了副所長。

老馬總是笑呵呵的，并且一笑臉上就有了兩個小酒窩，給這個看來很粗糙的男人平添了了很多可愛。

老馬沉默，厚道，內(nèi)秀，一眼看去就是一個很有智慧的人，是生活智慧。他和老于不同的是，他的智慧用在了破案上，這使得他成績突出，得以升遷。

這就是命運的不同，如果老于在派出所或者刑警隊，也會成為一個破案高手，說不定就是個神探。我曾經(jīng)采訪過一個省會市局的刑警支隊長，性格經(jīng)歷都和老于很相像，他屢破大案，都是用了生活智慧，在蛛絲馬跡中查到線索，一舉破案。

可惜老于老馬都沒這機會。老馬破的都是小案，因為大案歸分局市局，他只有配合的份兒。

老于和老馬，都像極了布洛克筆下的紐約失意老偵探。

老于的命運改變緣自十一顆炸彈，老馬命運改變緣自我們來拍老于和十一顆炸彈的電影。

2007年的春節(jié)過后，哈爾濱終于下了第一場雪，道外都是老街，兩側(cè)破敗陳舊的老建筑突然被一場雪遮蓋，馬路上很泥濘，黑泥白雪之間飄著彩色的垃圾。但陽光明媚，有點刺眼。

這時候，我看見了笑呵呵的老馬，還有些羞怯，這讓我心里一動，也就注意上了這個老男人。

馬上就要開機，老于的扮演者屢屢被我否決，已經(jīng)讓副導(dǎo)演快瘋了。老馬讓我心里一動的直接原因就是我心想這個人要扮演老于如何？

我沒有說出來，只是拿手機拍了一段老馬的視頻。

當(dāng)我說出準備讓老馬來扮演老于時，所有人都驚了。一霎那間，我也覺得我瘋了。但我想了一晚上，還是堅持了我的決定。

當(dāng)把這個消息告訴老馬時，他也驚了。

這怎么可以呢？把你們的電影演砸了咋辦？

沒有不好的演員，只有不好的導(dǎo)演。你演砸了算我的。

試妝時，我心涼了三分之一。臉有點白，化妝效果太明顯。但老馬說，導(dǎo)演，我每天站在大街上讓風(fēng)吹。

拍攝第一天，老馬動作的笨拙又讓我心涼了三分之一。

我只好使出渾身解數(shù)讓他脫離緊張。

老馬，不要把自己當(dāng)演員，就當(dāng)你自己在干這事情。你是老馬，不是老于。

老馬三天三夜幾乎沒睡覺。三天后，老于成老馬了。

十天后，老馬幾乎成了大家的榜樣。并且，組里什么搞不定的難事，老馬一出面，全解決。

最后一個爆炸鏡頭，老馬被炸傷了，臉部二度燒傷。當(dāng)我稍顯出對鏡頭的不滿意時，老馬說，再拍一條吧。我看著他滿臉的藥膏，猶豫著。老馬說，這和老于比起來，就是扎了一個刺。在場的人，全落淚了。

關(guān)機時，老馬又落淚了，現(xiàn)場哭成一片，一直到上飛機，我的眼淚才止住。

老馬的生活開始和演藝聯(lián)系在一起了。老馬說，連做夢都想不到，我能演電影。

現(xiàn)在，老馬又做回了他的派出所副所長，不斷有記者來采訪，拍照。他的形象和老于一樣開始出現(xiàn)在媒體上。老馬也學(xué)會了在網(wǎng)上搜索自己，老于，我，和電影的信息。

老馬開始猶豫，是做一個演員呢，還是繼續(xù)做副所長？因為在北京召開的看片會上，老馬的表演得到了眾多專家的驚贊。

這個時代，還有一種人，以他的厚道和包容，讓這個世界變得溫暖，也讓自己活得快樂和富足。

有關(guān)《老魚》的設(shè)想

以老于為原型、老馬為主演的影片當(dāng)初叫《老魚》，現(xiàn)在叫《千鈞。一發(fā)》。以下是拍片之初的設(shè)想，個人認為成片后沒太離譜。至于好不好，那就在觀者了，我沒有發(fā)言權(quán)。該殺該剮，悉聽尊便。

這將是一部充滿著生活氣息的片子。

似乎我們展現(xiàn)的都是生活的表象，但重要的是，這些表象應(yīng)該指向背后，二十一世紀生活的背后是平和，悲愴，是索取的無力和努力付出的終有所得。

一個對生活充滿無奈的小警察因為某個時候的挺身而出，把一切本來無法解決的問題全部解決了。

這不是對生活的諷刺，而是生活的基本規(guī)律。

生活的根本就是不要只顧索取，一旦付出，自會擁有。

個人和體制的關(guān)系在于互動。很多人并不這樣理解，他們認為社會是個大倉庫，是個阿里巴巴的寶庫，沒有理由不去攫取。

他們以為只要會念幾句咒語，就有理由打開寶庫去拿。

就好像路上的遺留物，不拿白不拿。

他們唯一的錯誤，是為什么拿？

似乎永遠有理由，但永遠難以合乎道德或社會規(guī)則的標(biāo)準高度。

社會是大家的，大家的允許，是你可以拿的唯一理由。

每一個人在獲得的時候都應(yīng)該四顧，應(yīng)該捫心自問。

你有理由得到嗎？

我們要表現(xiàn)的是社會的大多數(shù)。

有人喜歡表現(xiàn)離奇，表現(xiàn)另類人或事，表現(xiàn)邊緣，表現(xiàn)個人和體制的對抗，表現(xiàn)絕望。表現(xiàn)方式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我們只想表現(xiàn)眾生常態(tài)。

社會大多數(shù)人的基本常態(tài)就是處于一種似乎波瀾不驚的生活狀態(tài)，矛盾和苦惱伴隨左右，也伴隨生命始終。

這是一個常理，就像古語所說，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

他們永遠過著為溫飽或者改善現(xiàn)狀以期達到更溫飽的生活美景而努力著。他們不想殺人越貨，沒有祖蔭可期借庇，沒有三頭六臂可以攫取，沒有美色可以出賣，沒有資本可以權(quán)錢交易。

他們只有輾轉(zhuǎn)寸金，緇珠必較，信奉春種秋收，因果報應(yīng)。

幾百塊錢欣喜，幾千塊錢大喜。

這里沒有離奇事件，沒有另類和邊緣，他們就是社會的基礎(chǔ)，以自己的身軀構(gòu)筑起社會的大廈。

他們是金字塔的最底端，是食物鏈的最下游。但他們無論以物喜，以己悲，都不超越方丈之外，以自己的微薄獲得最大的欣喜。

國家大事，對他們來說永遠只是新聞，是遙遠的廟堂國事，遙不可及。有理由知曉，沒理由參與。他們能參與的只是老婆、兒女和有關(guān)勞動報酬的一些事情。

平和地幽默，適當(dāng)?shù)目鞓?，是他們的狀態(tài)。

這樣的一群人中，怎能出現(xiàn)一躍而至云中的精英？怎樣脫穎而出成為社會的矚目？

似乎永遠不可能。

茍富貴，毋相忘。秦朝農(nóng)民陳勝的慨嘆可以借著起義的行為建功立業(yè)，但二十一世紀的現(xiàn)實顯然不可能再出現(xiàn)這樣的奇跡。

就是說，實際上老魚一直過得都是一種不甚如意但也不算潦倒的生活，平和，規(guī)矩，不顯山不露水，如果不是恰好有人埋了炸彈，他恰好去排爆，那他的人生就是目前千百萬個中國人在平常日子中漸漸老去的過程。

但上帝偏偏讓那些因素合適地在同一時間出現(xiàn)，老魚沒想舍命一博，但結(jié)果是危及生命，最后終得改變生活。一切煩惱迎刃而解，這把刃，就是那十一枚炸彈。

兩個落魄者的倉惶之舉，成就了一個無所大作為的老警察的生活之夢，再說一遍，這不是諷刺，而是規(guī)律使然。

你給予多少，你得到多少。

沒有什么不是合理的。謬理必有其合理處。

這就是平衡，就是生活的最本質(zhì)。

或者說，這就是更多的普通中國人的真實生活，在沒有突然的變故之前，每個人都是這樣碌碌無為地活著，直至生老病死，既無多少新奇之處，更缺乏奇崛和大的波折。

一切似乎波瀾不驚，但隱隱的暗流在涌動。

但不必試圖去故意強調(diào)或制造波瀾大涌前的鋪墊，但也不能沒有，因為那是現(xiàn)實。

我們只是敘說現(xiàn)實。

地域，氣候，歷史，現(xiàn)實，未來中的人，中國人。

中國人的真實生活。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我只想做一個人。

這其實就是老魚的想法。

在沒有成為英雄之前，老魚只是一個人。

當(dāng)一個人自己把自己已經(jīng)當(dāng)成了英雄的時候，那他就死定了。

英雄是別人的說法，對于自己，就是一個和以前相比只是多了很多煩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