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的太陽隕滅了,于她的一笑中。這樣重,她卻這樣輕——
戰(zhàn)爭獻給男人的祭品
一個王朝腐朽到無可救藥時就會安排一個掘墓人上場,讓他自行了結(jié)。但是一場大戲不能只有一個男主角,一個人干活太辛苦,女人,一定要有女人上來幫襯才精彩。還是遙遠的伏羲女媧的蒙昧里,就一早衍生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曼妙。
姬宮涅和褒姒,無疑就是其中一對,或許,還是格外引人矚目的一對。
她不給他一個笑,卻替他擔了“禍水”的名。他偏給她一個玩笑,待我拱手河山討你歡,如此為她負上“幽”的亡國謚號。
卻各自心甘情愿。
起初,她喚他王;他,該喚她姒。
可慢著,姒,不過是她的姓。褒,也只是她的出生之地。
歷史留給女人的空間總是局促,像一場騰挪不開的舞蹈,低眉斂袖。即使一瞬間的張揚,也往往因不可考的姓名、不可考的生卒、不可考的家鄉(xiāng),零落得一片清凈。褒姒似乎已是女人里的幸運兒,她多多少少有姓、有籍、甚而有一段身世。
褒姒的傳奇開始于周幽王的爹周宣王時期,當時有童謠:“月將升,日將沒;檿弧箕箙,幾亡周國?!比巳藨]有變,未知應(yīng)在哪里。宣王悶悶不樂,回到宮中聽人奏道一位前朝宮女懷孕多年產(chǎn)下女嬰,心知有異,招來詢問。老宮女說夏桀時,有龍降于王庭,自稱褒城二君,桀收龍涎藏之。到了先王時不慎打翻木櫝,龍的涎沫流于王庭而變玄黿,自己踏足其上心有所感而受孕。為怕王怪罪,女嬰已丟棄。
這當然又是鬼話,為了說明褒姒是禍國妖物而敷衍出來的履歷,不足信也。惟一可以相信的是褒姒是個棄嬰,后來被褒城一戶姓姒的人家收養(yǎng)。
彼時的褒城,是今日陜西漢中的一片土地,然今日漢中與西安的距離,或許已難衡量褒城對國都鎬京的遙望??傊?,就在離國都不遠的地方,就在周幽王登基3年的時候,褒國戰(zhàn)敗了。十幾歲的養(yǎng)女褒姒,被當作自己氏族首領(lǐng)贖罪的禮物,獻到宮廷來。
誰會想到,她的第一個亮相,宛然有平息國難、救氏族于一刻的凄美,以及,冷若冰霜。
這一年,正是公元前779年。
褒姒緩緩走進周王宮的時候,距離周朝開創(chuàng)已有兩百多年。不是后來的每個君主都有周文王的仁厚、周武王的霸氣,他們甚至沒有了周穆王的浪漫。唐人詩中贊的“瑤池阿母綺窗開”的旖旎春光,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朝中沒有了周公、召公這樣的賢臣,就是有也不得重用。
這就像歷史的一個大翻盤,夏有姒履癸,商有伊帝辛,周有姬宮涅,三個末世之君相似的荒謬,直讓人懷疑他們彼此是不是互為前世今生。
你看,桀的身邊有妹喜,紂的身邊有妲己,而幽的身邊,有了褒姒。而這三個女人到達各自男人身邊的途徑,也奇跡般的神似,都是通過戰(zhàn)爭。桀伐有施氏,得妹喜;紂征有蘇氏,得妲己;幽討有褒國,得褒姒。
他們的相遇,似乎已經(jīng)暗示著結(jié)局,他們將來的離散也會因為戰(zhàn)爭。
愛不釋手你的美
從此姬宮涅陷入一種魔咒中,他頃刻間愛上了這個不愛笑的美人。也許說愛是淺薄的,因為彼時他只看見她容顏美妙,身姿妖嬈。不曉得她不笑容顏后藏著怎樣的悲苦前因。他只是迷戀這個表情冷淡的女人,迷戀到死。
倨傲不可一世的幽王一改自己殘酷跋扈的作風,對褒姒千依百順煞費苦心。書上說幽王為她造瓊臺、制美裳,召樂工鳴鐘擊鼓、品竹彈絲,令宮人歌舞進觴,只為取其歡。
永遠不要過于相信文字,不要相信現(xiàn)世的影象,那是后人在著意鋪陳。他們不能夠把全部的真相告訴你,因為你看到之后很可能會覺索然無味,從此失去想象的欲望。
我在河南博物館看到夏朝的宮殿模型時被嚇到,遠遠不是書上形容的那樣,宮殿并不華美,結(jié)構(gòu)更是簡陋,看起來就像是規(guī)格大一點的農(nóng)家大院。怪不得當年妹喜和妲己會嫌宮殿陳舊,要求皇帝起高樓建新宮。顯然,對物質(zhì)有點追求、對生活格調(diào)有點想法的女人都會覺得很破舊。
以此推測姬宮涅和褒姒生活的條件也是一般,所謂美食也只是精細一點的飯菜,不是滿漢全席。而亭臺樓閣也不會有多豪華,跟紫禁城的感覺完全是兩回事。故宮的輝煌是積淀了兩千多年封建王朝的財富和力量疊加起來到達的顛峰。要是以為,每個皇帝都是在這樣的宮殿里和玉體橫陳的妃子們荒淫玩樂那可真是冤枉死他們了。
《東周列國志》上又寫,褒姒喜歡聽裂帛之聲,幽王就命人從國庫取了絲帛來,叫有氣力的宮娥成日撕裂給褒姒聽,這樣的描寫拿賈母的話來說“可知是謅掉了下巴的話”。做此書的馮蔡兩公,畢竟是身在明朝,他們以明的風物去揣度周的人物,哪有不惹笑話的理?
裂帛之事若出在明朝還有可能,彼時周朝整個社會生產(chǎn)力水平才有多高?哪有那么多絲帛天天撕來聽?況且這事原說是出自妹喜,這會兒又安到褒姒身上。可知又是文人臆斷栽贓。
奇怪的是褒姒對這些都不感興趣。
即便幽王為她廢掉了家世煊赫的申后和太子,立她的兒子伯服為儲,也不能使她喜笑顏開。這敏感的少女似乎很清楚自己的處境,深知她寒微出身不能跟名門大家的申后抗衡,所以沒有了宮闈里慣常的“由來只有新人笑”,也不見她對申后和太子趕盡殺絕。
想來,一個不愛笑的女人,注定對很多事都不會太熱切,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也許一切只是那個叫姬宮涅的男人一廂情愿的熱情罷了。
褒姒不笑,讓她在這些帝妃中獨樹一幟,與眾不同。即使是美色和褒姒在同一個檔次的妹喜和妲己,她們或多或少都免不了對皇帝老公笑臉相迎,才能施以媚惑。就算是不大和楚王講話的息媯,平時跟楚王扯扯嘴角笑著應(yīng)付一下還是很必要的。
細數(shù)千百年來的后妃女子,褒姒的冷像刺穿泰坦尼克號的冰川,無人可以征服。
驪山烽火戲諸侯
如果不考慮到兩人身份上的差異,你簡直可以認為,姬宮涅是上帝指派給褒姒的奴隸。面對憂郁冷淡的褒姒,幽王不厭其煩,再三殷勤探問,褒姒冷冷回道:“妾無所好?!痹賳枮楹尾恍ΓΩ甙粱貞?yīng):“妾平生不笑?!?/p>
于是愛這個女人愛到癲狂的男人就不服了,他就不信了,身為堂堂大周國君,還有做不到的事。消融冰山的征服欲,令幽王不及深思一個問題,褒姒為什么不愛笑?是否她身世凄苦因而心思沉涼?是否她驟然入宮離鄉(xiāng)背井而乏安全感?又或者她天性如此,根本就是個不愛笑的人,對一切都變得很淡漠?
他只管許下千金之諾,只要有計能使王后一笑,賞金千兩。
有佞臣虢石虎獻計,幽王首肯,于是就發(fā)生了一幕空前絕后的鬧劇——之所以空前絕后,是因為它荒唐到后世那些更荒唐的皇帝們也沒勇氣去效仿。如果有人告訴你,一個超級大國的領(lǐng)袖為了博一個女人一笑而試放原子彈,你相信嗎? 但古老中國的歷史不折不扣地告訴你:一個君臨天下的周王,為了博自己的愛妃一笑而在驪山上烽火戲諸侯。
后世商賈的“千金買笑”,人們搖頭卻忍不住羨慕嘆賞,因為它維持在一個合理的范圍內(nèi),浪費得讓人深感浪漫。可遠古的舉烽火、戲諸侯,卻浪漫到了讓人切齒。
車轔轔,馬蕭蕭,驪山煙塵遮天蔽日,各路諸侯全到:大王,敵人在哪?
幽王大悅:諸位,辛苦了,請回吧。
諸侯們面面相覷,彩旗一揮——霎那間,塵滾滾東向馳去。
這昏聵的王,他覺得看那些諸侯匆匆趕來,又無功而返是很滑稽的事。他似乎不曉得自己是在浪費著國家的誠信、君王的威嚴。
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古有明訓。
剩下的問題就是,褒姒為什么會因為烽火戲諸侯而嫣然一笑。
現(xiàn)在想起來,烽火戲諸侯也許是命中注定的。褒姒這樣的冰山美人,也只有勞動千萬人的烽火才能使她偶爾化凍,啟顏一笑吧。褒姒已去,無人知道她在漫天火光中看到了什么。她為什么笑,這是個千古之謎。
但我實在難掩對這女子的好感,她的所作所為都不失率性,她不笑時幽王怎么煞費苦心她都不笑,她要笑時,哪怕代價是傾國傾城她也照笑不誤。她,全不似一個心機深沉貪圖富貴的女子,只出離的神秘憂郁。當氏族戰(zhàn)敗的命運剝奪她的選擇權(quán)時,當幽王不可自拔地迷戀上她時,她依然故我,表情冰冷但身體火熱,神情疏離又婉轉(zhuǎn)承歡。
戰(zhàn)爭如期爆發(fā)了,廢王后的兄弟申候,引犬戎入鎬京,幽王和伯服被殺。烽火臺上,再沒有勤王的諸侯,也再沒有絕世的一笑,只剩下真正的傾其國、亡其城。
那是公元前771年。算來,幽王與褒姒也只共度了8年光陰。
史書不再有褒姒的結(jié)局,她下落不明,生死難測。也許她終于相信所有的季節(jié)都會飄零,也許她走的這條道路從來沒有天堂,只是她絕難再遇到像幽王這樣肯為她紅顏一笑而調(diào)戲天下的男人。
這般為愛舉重若輕也是難得,不管這故事有多荒唐,這兩人有多么不堪,我窺破的是烽火煙塵中的一點真心。
三生石上,愿那一笑永生不滅,做兩人再見時的憑證。來生可以卸下防備,做回人間尋常男女。